河谷中的风掀起尘土,干裂的缝一直延伸到隆起的一个一个坟墓土坟,成群的半人半蝎在旱地中匍匐骚动,竖直向上爬上河谷回到地面。就在河岸上,他们等待着,发现解开真相的线索,只有路妄的牵引,能回到找到八年前的河谷的记忆中,这也是黑泽为什么必须带杨墨的原因。
作为教官的黑泽,如果是斯托恩教官的同期或者差不多时期,杨墨计算过,那么他为了找到线索至少也花了八年,期间一直驻扎在西境驻地,为的就是,在西弗里斯河找出一点点遗漏的蛛丝马迹。
八年前,彼时的西弗里斯河底,没有人鱼墓地。
黑泽找寻了八年,脚印踏遍西弗里斯河流域的每一寸,却一无所获,只有杨墨打开了这段玄妙的回放。
他们停在这里,河岸上还没有要找的东西,他们需要耐心等待。
而站在悬崖边俯视旱季河底的杨墨,站在的峭壁,想起初次回到坟墓却偶然遇到蝎女的回忆。干枯的旱季,没有一点雨水,也没有一点食物,八年后的河谷中,人鱼的墓地中遍地是毒蝎。
而蝎女是幸运的意外。
她曾经是和平学院里的学生,拼尽全力仍然垫底的杨墨深知学校的训练不易,每个人都在这里竭尽全力,于是他更明白了,那女孩曾是一个优秀预备役。她却惨遭杀害,被弃与河谷变为野兽,为了能吃到一块有蛋清的鸡蛋壳,畏畏缩缩地偷取食物残渣。
所以,她才活成了蝎子的模样。
杨墨初次有点明白了,老人说,遭遇不幸会使人鱼变成野兽。她本来是一个人,只是因为他们偶然被不幸选择,他们为了生存,只能被动选择变得强硬甚至残暴,然而他们虽然活下来了,却反而变成了粗鄙的野兽、变成组成不幸的一部分,活着是结果的成功,却仍旧延续着没有摆脱的不幸。
一脚踏上回忆中的河谷,脚下就崩碎成块块碎土,坠落谷底,这里似乎和当初不一样,杨墨收回脚谨慎地远离悬崖。
杨墨小声地提议:“苏欣,这次回去我们把蝎子全救起来吧?”
苏欣看着杨墨,极力掩饰隐忍不争气的眼泪。
她没有说话,但是杨墨知道,她听到了。
杨墨看着,回忆中八年前的西弗利斯河谷,这片干涸饥饿的土地,对待她,太缺少仁慈。
只有苏欣看着他,其他人都遥望着背对干涸河谷的方向。杨墨知道为什么苏欣在看自己,她的身份不想被揭穿,杨墨也一直在为她保守秘密。但杨墨也不想看苏欣杀人,否则,她难逃无休止期限的监禁判制裁。
“以后还需要你去救它们,”杨墨循循诱导,“你是医疗生、只有我们能救她们了,你如果杀了凶手和帮凶,就再也不能自由,再也见不到它们了。”
如果不幸已经降临选中,至少不要再成为不幸的下一个战果。杨墨是真心希望,苏欣别只盯着杀戮和复仇,别因为杀人被审判,不要过着野兽一样的方式,活成麻木的野兽。
“你们俩后面絮絮叨叨的,在说情话嘛!赶快过来,那边人来了。”
前面黑泽招呼他们,黑泽的紧张从预期中透出来,显而易见。泥浆怪运送了一次残肢,丢进干涸的西弗利斯河谷,在别人眼里毫无差异的抛尸行为,却在杨墨的眼中看见了,那些遗体的零件脱手时泥浆怪的转瞬即逝的停顿。
它很珍视这些。
它知道转运到了这里,也许不幸的女孩们还能等来重生。它不可能是凶手。
杨墨再一次心里重申,他站在泥浆怪的这边。
这次他们跟着泥浆怪回到隧道,去找隧道里的那个洞穴,一定要看清楚那张脸是谁,杨墨上一次没看到正脸的凶手。
“走到哪里才到啊……杨墨,隧道里太黑了。”杨枝茂走在最前面,因为基尔加自己躲后面的时候还拉着苏欣一起,美其名曰他保护女性安全优先,胆小却依然要装出绅士的做派。
当然,基尔加也不可能走在最后,他的胆子是显而易见的小。
“再走一段,有一个竖直上升的通风井。”所有人走在前面,杨墨跟在最后大声说话指路。
杨墨看着眼前晃动的金色头发,似乎想到了什么,然而这种顾虑很快就被打消了。
杨墨说。“很快就能找到凶手了。”
“嗯。”
基尔加轻哼。他已经确定了,母亲是被人杀害的。虽然基尔加不明白为什么父亲欺骗,说母亲是抛弃他不要他了,但是这样基尔加终于能找到缺失的部分了。
基尔加一直把自己打扮得很漂亮,一直极力把成绩考得最好,痛苦地磨炼蜕变,这样毕业后守卫军的长官,就能重新站在抛弃他的母亲面前。一切,就是希望不要再被母亲讨厌,如果他足够优秀……他曾经幻想过,母亲会不会有哪一天知道有一个骄傲的儿,回来重新看他一眼,哪怕不认他也好,只要能被喜欢能被多看一眼。
直到,他突然被苏欣捅破了骗局,母亲早就死了,不是抛弃他走了、也不是基尔加想象的任何一种情况,她只是,早就不在人世了而已。
“所以,她不是不要我才抛弃我的。”
隧道里能听到基尔加不平稳的呼吸声。
杨墨似乎能明白,黑泽也在叹气,这两个明白的人知道基尔加一直被蒙骗在母亲还活着的谎言中。杨墨想到,基尔加的父亲,也许,是一个很辛苦但很仁慈的人,为了儿子编造出这样的谎言。
其他人盼着凶手的身影靠近,他们就快接近真相,隧道里进了那个空洞,他们就能看到那些所有人忽略的真相,除了当年结案查出来的真凶,还有一个帮凶在学校里销毁记录。
基尔加的伤痛,没有传染到任何人,然而,杨墨和杨枝茂安慰他,也都坚定了基尔加的不幸让他们更想揭露凶手和帮凶。
对于基尔加,这更重要。至少,没有证据证明母亲她抛弃过孩子。他努力这么多年,一直备受煎熬的原因被抛弃被厌弃,也许这个理由不曾存在。
杨墨找到了头顶天花板上的那个通道,其他人爬上去时,他在最后嘱咐道:“爬上去以后,等虚影打开墙壁上的门才能看到山洞。这里像是回放的记忆录像,但是周围的石头和墙壁都是真的,我们在门关上前要出来,不然容易被关在里面。”
一行人爬上通风井,向上跟着虚影走,就能找到那个藏在井壁上,侧向打通进去的空洞。里面藏着凶手杀人后藏匿起来的尸体,只要在那里,也能看到凶手的面孔。
杨墨却看到,苏欣看着基尔加爬上去时,她的眼神没有半点动容。
也许,是伤痛到麻木了。杨墨想。
当所有人无忧无虑活着,只有苏欣背负过去的不幸。当所有人等待泥浆怪时,只有苏欣面向着西弗里斯河前那个真相的深渊。
杨墨还在通风井里,顺着露出的钢筋阶梯,一阶一阶地往上爬,但是他眼下闪过一抹亮色,有东西经过。
一个虚影从杨墨身体中穿透过去,轻快熟练地爬上去,打开了石洞。前面的人他们都佝偻着进了石洞,留下最后的杨墨,在钢筋上迟迟没能反应。
那个凶手,也是一头金色的头发。和基尔加一样的,灿烂像阳光一样的金色。
杨墨这时,却仍然没有想到什么。
石洞里发生了争吵声,不是别的人,而是他们自己。
杨墨迅速下来,里面的人都出来了。黑泽拖着基尔加下来,绅士而整洁的学生在今天破例多次,竟然几乎瘫痪不动了仿佛受了过量的刺激:“不可能的,我父亲不会做这种事情……”
巨大的信息在杨墨脑中炸开,那种被忽略的异常,往事种种在此时浮上心头。骄傲从不低头的金色、被鸟雀抓走的金色,昏暗的隧道里基尔加的金色,还有两次都错过现在才明白的那抹,最可怕的金色。
可怕的真相向杨墨展开了——与基尔加相同的发色,属于那个枝解了泥浆怪和无数少女的凶手,而凶手,其实是基尔加的父亲。
“不可能,不是,绝对不是!还有我的母亲,他不可能那样做,不是爸爸杀的!”
隧道的昏暗中,杨墨又看到了苏欣毫不意外的淡定,透露着麻木。
杨墨不能明白苏欣如果早就明白凶手的身份,为什么还要专程叫上基尔加,她难道就是要让基尔加亲眼看到这一幕吗?
苏欣看着基尔加的表情,没有痛苦,也没有快意,杨墨却感到了被剥离去感情的冰冷。
如果不幸已经降临选中?
苏欣现在似乎已经用行动告诉了杨墨,她做出了选择。
但是,杨墨希望,苏欣不要再成为不幸的下一个战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