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水将他和赫连破各有一枚如意的事简单说给了爹娘听,他们为此感到诧异,随即又想到他们前后的遮掩隐瞒,无语沉默。
“我不管。”赵风撅起嘴巴,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泪汪汪的,像是在赌气道,“我哥就是我哥,谁都不能抢走他。你们……你们知道这么多有什么用呀!”
隔着饭桌,赵水看着他那像在使小性子似的可爱妹妹,温柔一笑。
几人各自安静地吃了几口饭。
然后赵水听到他爹开口道:“那你接下来什么打算?”
“嗯?”赵水抬头应声。
“城主与我们联系过,他说过几日的年节上宴给了你请帖,有意想恢复你的身份。水儿,你怎么想?”
“我哥当然不答应了,他们凭什么——”
“我当然欣然接受。”赵水打断他妹妹的话,挺直身子说道,“本该属于孩儿的东西,与身份,谁会拒绝?”
他回答时言语间的那种干脆,有些出乎家人们的意料。
“哥……”赵风瞪大双眼看着她哥,难以置信道。
赵水并未理会她,而是看向赵孜,弯嘴笑了起来,问道:“爹,你们不会怪水儿吧?”
赵孜目光沉沉,情绪倒是平静,回道:“对我们来说,自然是你好便好,不管做怎样的决定。但是,水儿,这段日子你是否忘了什么?”
“忘了什么?”赵水不解道。
“忘了留给你的叮嘱。”赵孜的胳膊压着桌边,下颚因为咬合而扯动了皮肉,说道,“听闻这段日子,山宫被添了不少麻烦,甚至你还和赫连世子争吵动了手,可是真的?”
他爹的性子向来宽厚内敛,从小到大,除了离家出走那次,赵水还没再听到他爹用这样沉沉的语气对他说过话,不禁紧张起来。
“是,确有其事。”他回道。
“为何?”
“我也不知道,他先动的手。”
“赵水!”
见赵孜板起了严肃的面孔,虞问巧赶忙站起身扯出笑容道:“先吃饭吃饭,大过年的,不说这些。水儿你也是,你知道你爹说的不是这个意思。”
听到虞问巧开口劝,赵孜闷下了话头。
却不想,赵水并没打算结束这个话题,等他娘说完,便接话道:“孩儿知道爹问的不是这个,可要我怎么说……确实是忘了最初的心、增了戾气,偏生对世子不服吗?”
他的眉目铮铮,笔直地看向他爹——
那是家人都未曾见过坚硬与桀骜,还有似刀似剑的光芒。
“水儿……”虞问巧看着眼前变得陌生的儿子,舌头也打了结,竟说不出话。
“为什么?”赵孜问道。
赵水垂眸,放下碗筷,回道:“爹、娘,外面的流言你们都听过了,而且想必就是因为我如今在外的名声,与他们的各种猜测,你们才被挤到城中这么个角落里……你们真以为,我不在乎吗?倘若不够强,便永远只有被骂的份儿,孩儿又如何护得了你们?就算不能逆转世人的评断,至少也要让他们畏惧三分,世子他……即便对我很好,也只是暂时而已。你们看,我只不过是稍微出格了些,他便来寻我麻烦。日后的路还长,我一定更强才行。”
赵孜听他说完,紧握的手掌忽而松了一些。
“为什么?”他又问了一遍。
他那仿佛对刚才一番话罔若未闻的语气弄得赵水疑惑起来,再次抬眸看向他爹。
“从小到大,你不笃定的时候,说话从来不看人。”赵孜说道,往前倾了下身子,“水儿,老实告诉我们,你是不是看上了那付家之女?”
一口气差点搅乱了胃里的饭菜。
“我……”赵水支吾了声,立马移开脸。
方才那一身刺似的硬壳瞬间被打破,在最亲近的家人面前,赵水感觉自己就像是被人扒了身上的蒙布,“蹭”地红了脸。
“是真的?”虞问巧自然没放过这转瞬间的细微变化,没给赵水否认的机会,便扭头向他爹问道,“这种事你怎么知道?”
“他在什么人前什么样,你我还不知晓?”赵孜继续问道,“水儿,你今日之所以能从山宫出来,也是那位付小娘子帮的忙?”
赵水不想回答,算是默认。
“把你拉扯这么大,不是白养的。我知道,你向来不重名利、随意惯了,这心性难改。所以跟赫连世子之间的隔阂——若不是什么争名夺利,那便是情——这件事,你有和付小娘子提过一二吗?”
“没……没有的事。爹娘,你们别再瞎猜了。”赵水憋得胸膛有些鼓,站起来道,“今晚可难得回来一趟,好好吃个饭,被你们接二连三地问。孩儿先回房了。”
说完,他挠了下脑袋,扭头往门外走。
身后,赵孜的言语紧跟在他后面传了过来:“无论是不是瞎猜,你心悦谁我们不管,但莫要强求、失了……”
“嘭!”
剩下的话被挡在了房门外。
桌上的饭菜已经凉却,每一碟都安安静静的。
赵水的爹娘看着他紧闭的门扇,不约而同地沉下眉头,心中忡忡。
好小子,以前从没听说过他心仪哪个小娘子,没想到竟是眼光如此高。这一相,偏偏相中了那位星城里最受瞩目的女子。
唯有赵风不知爹娘担忧的后果,微微咧嘴,问道:“爹,是真的呀?真好,我也喜欢那位付姐姐……”
“此事,莫要再提。”赵孜回道。
不能要让旁人知晓了去。
可是,事情偏不遂他意。
越怕被人揪出来诟病的私事,反而愈发出人意料地被广为人知。
只是过了一夜,有关赵水的传言便随着大年三十的爆竹,在都城各处接连炸开。
“喂,你们听说了吗?那赵水从山宫里偷溜出来了,有人在火场里看到过他。”
“他去那儿做什么?”
“不知道,好像说他帮了忙。”
“大过年的,他怎么在外头……如何出来的?”
“应该是开阳门主家的千金帮了他,他们的星同在路过医馆的时候看见过他俩,哎哟,据说举止好些亲密呢!”
“亲密?他俩?”
有人难以置信。
有人却像是亲眼见到一般开始了讲述。
“没想到吧?据说这个赵水在星考的时候就缠上了开阳之女,举止逾矩、脸皮也厚,当时跟赫连世子的队伍比拼时,他们还是一队,估计是那时候认识的。后来入星门,听说赵水收敛了许多,两个人客客气气的,才没让人觉出什么。可昨日他们的星同看见赵水竟然抓住了开阳之女的手腕,让她帮忙擦脸!人家掉头就走,哎哟哟……”
“诶,有人说那赵水长得不错,说不定是个阴阳怪气的小白脸呢。”
“就是。”
“啊!”突然有人像是被点醒一般,竖起手指道,“这么说起来,该不会——”
“该不会什么?”
“该不会那个预言的起因,就是因为他爱而不得,所以跟赫连世子因情生恨、反目成仇,然后酿成大祸吧!”
茶摊上的一圈人听着,皆惊开了口,先后露出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样。
“哼哼。”静然间,旁边有人传来一声轻笑。
有俩人好奇地抬头看了一眼,没见着人,砸吧砸吧嘴又低头抓了把瓜子,顾自继续闲聊。
而另一边,赵水被他娘扯胳膊扯得生疼,叫道:“娘娘娘,痛,哎呀再听一会儿……”
“听什么听!还嫌不够丢人?”虞问巧悄声在他耳边数落道。
“是,抱歉啊娘,儿子又丢人了。”
“去你的。”
两人往小巷子里拐,避开了买菜的人群。虞问巧看了眼赵水那受伤一斜一拐的脚,上手去扯他胳膊肘上挎着的菜篮。
赵水却没让她扯下,说道:“没事儿,就是这脚垫的纱布有点多,走着怪别扭的。”
“让你别跟出来,偏出来。”
“这不好久没跟着娘出来逛集市了嘛,放心,昨日人多得多,都没认出我。”赵水回道。
说来也是好笑,昨日火场中费力救人的正事被风言风语一笔带过,对绯闻八卦倒是津津乐道,还真是人之本性、最爱嘴碎啊。
更好笑的是,到现在也没多少人知晓他长什么样……
心里刚这样带着侥幸地寻思,巷口处忽然拐进一小队衙役,直勾勾地看着他们,快步走了过来。
不会吧……
莫非大年三十的要抓他回山宫——还动用了都城衙门的人?
赵水提防着想要侧身挡住他娘,没想到被虞问巧一个挥手按到身上,赵水脚底踉跄了下,被她推到了身后。
那队人走到跟前停住,领头的态度倒是不错,恭敬地行了个礼,看向赵水道:“请问这位是赵水赵灵人吗?”
“嗯。”赵水回道,“何事?”
那领头的竟甚为夸张地露出了一个奉承的笑脸,拱手道:“下官是庞护城的手下,奉护城之命,特地前来请赵灵人前往护城衙协助判审仓库失火一事。”
下官?
这名衙役再怎么说大小是个官儿,在赵水这么一个区区弟子面前如此称呼,听着奇怪不说,都快有些谄媚的味道了。
“失火之事与吾儿无关,怎的劳烦您带队特地找来?”虞问巧在旁大声问道。
“这个下官不清楚。不过庞护城说了,有过错要罚,有功自然也要赏,因此特地千叮万嘱,一定要将赵灵人请去,所以——赵灵人,还是劳烦您过去一趟吧。”
话说到这份儿上,赵水知道自己是躲不掉了。
于是他将他娘扯到身边,把菜篮递给她道:“那娘,我去一趟,你先回去吧。”
“我跟你一起去!”
“不用……我还要回家吃娘做的饭呢。”
虞问巧目露担心,赵水则笑着向她点点头。
两人交换眼色,他娘还是妥协下来,接过菜篮子说道:“那可要早点,晚了就没菜了。”
“是。”赵水笑道,然后向那领头的衙役一歪脖子,“走吧。”
走进衙门的时候,门口已经围了密密麻麻好几层的人,里面大堂也跪了一地。
庞护城端坐在一侧,大堂正中的高台上是另一人的面孔,赵水没见过,但看官服应该就是都城的父母官儿——星都太守。
赵水有些纳闷儿。
这事儿顶破了天,也就是个未伤及人性命的火灾而已,怎得还得星都太守亲自审查、还“请”来这么多人?
尤其是当他看到连那个在火场中帮忙接住孩子的汉子也在时,他更有些摸不着头脑了。
一拂裤摆,赵水跪膝拱手道:“开阳弟子赵水,拜见太守。”
“啊——”
“他就是……”
背后传来一阵碎语的嗡嗡声。
赵水深吸口气,挺直了身子。
“嗯。”星都太守不动声色地点点头,然后向另一边问道,“你们仔细看看,这位是否是你们昨日所见之人?”
旁边被问话的几人斜着脸,小心翼翼地往这边看过来。
赵水不知这太守的问话什么意思,转头看看那几个人,除了看那个被一女子环在身侧的小胖墩眼熟之外,都不认得。
视线相接,他们赶忙转回了脸。
“回太守,是。”其中一人拱手答道,“昨日确是这位灵人突然从天而降、施展功力,暂缓了街上之人的奔逃没错。”
赵水拧了拧眉头。
昨日为了避免慌乱的人群踩踏误伤,他赶至火场前,先施力起风隔阻了下人群——他们不会要因为这个,给他安一个蓄意扰乱、危害人命之罪吧?
“你们呢?”太守向那小胖墩笑了笑,说道,“好孩子,你方才说将你和同伴们从星台上留下来的人,是不是这一位?”
那小胖墩歪头又看向赵水,想冲他笑笑又觉得有些难为情,点头小声道:”嗯,是他的,他抓着我们嗖得一下飞下来,差点儿就掉火坑里了。“
说到这里,估摸着那小胖墩想到了昨日的情形,身子害怕得抖了下,往他娘怀中挤了挤。
太守露出满意的笑容,缓缓点头。
赵水有些搞不懂了。
“禀太守,昨日晚辈确实路过出手,他们二人所言不假。”他抬首问道,“只是不知太守招呼晚辈前来佐证这些,所为何事?”
太守的笑容在脸上凝住一瞬,慢慢收敛,回道:“此次火灾虽未酿成大祸,但仍伤及无辜,理应查清责改。星城律法向来赏罚分明,审案至此,有功之人,自当领赏。”
领赏?
自古听过追着人要打要罚的,却还未见到衙门主动把人叫过来特地奖赏。
不过看样子,他们是早就知道了他的行踪,才会在这个节骨眼儿上想找他就能把他给带过来。
“是。”赵水回道,不愿再多言。
可堂中的太守,却被他这一声应和起开了话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