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围的喧闹声听在赵水的耳中,皆是叫嚣的杂音。
虽然这两日他差不多已经从“身世的真相”中缓过来了,但两夜的辗转反侧仍是让他无法掩饰自己的身心俱疲,以至于开阳门主还特地过来嘱咐他,莫要太过追求修行的速度伤了身子。
他这两天,哪里还有心思在修习上啊……
因此趁着一波来拜见的客人刚走,他立马缩身回到自己角落的位置,瘫坐在座位上将全身懒散。
忽而间,这份吵闹中传来一声甚为不和谐的杂音。
是什么,哭声吗?
还是痛心的叫嚷——
“爹、爹!”
他听清了,是真切的悲凉之音,就在身边不远的地方。
“你们等一下。”赵水开口道,突而站起的紧张神色让周围几人都静了下来,“听到了吗?”
“嗯。”苏承恒第一个回应,和他的目光同时投向声音传来的方向。
是后厨。
一桌人静默后,隐约的杂音变得更加清晰,却是慌乱奔跑的脚步,正快速往大堂过来。
赵水还未朝声音走出几步,便见付靖泽满脸恐慌地奔了出来,一边挥着双手不停地大喊“别喝”,一边往星门灵人这桌过来。
别喝、他爹、做菜……
不妙的预想闪过赵水脑海,容不得他犹疑,便立即蹿了出去,扫视一圈众人后,旋身出手。
与此同时,刀剑之光也一闪而过。
酒楼中手上捧碗的客人们,都被“嘭”的一声惊得呆住,再看眼前,碗勺已翻。
“大家先放下食物,不要入口!”开阳门主厉声喊道,洪钟之音穿透整个酒楼,镇住了所有的宾客。
喧腾的酒楼,就像炭块坠入凉水,霎时静寂。
只有付靖泽撕裂哽咽的声音,在堂中回荡:“门主,救救我爹,他试、试了口鱼汤,就,就……”
“走!”开阳门主没等他说完,便沉下脸快步往后厨走去。
赫连破与付铮等人拉起付靖泽,一同跟着进了后厨。
赵水停滞原地,呼吸骤然停顿。
难道是——
“啊!”
人群中,传来一声痛呼。
站起张望的一堆人中间,倒了一位,散开一圈,然后旁边又有人捂着肚子倒下。
“啊——”这次的疾呼是尖叫。
然后人群一下子就杂乱起来,有的人直往后退,有的人互相推挤,乱做一团。
“众位冷静!不适者留下,无恙者左右散开。”郭垂星长翻身跃到众人中间的圆桌上,大声道。
然而只有极少数的人往后退了开。
“夫君,夫君你怎么了?”
“我的孩子、孩子……啊……”
片刻之间,慌乱的哀哭声取代了刚才的喧闹,重新填满了整个酒楼大堂。
“让一让、让一让!”赵水叫道。
他刚想挤进人群中,挡在前面的其中两人忽然弓起身子,紧接着便两手捧腹,斜身倒了下去。
赵水看见他们两眼睁得很大,仿若惊惶得失了魂魄,身体变得僵直,口吐白沫。
“中毒了,肯定是吃的有毒!”有人在旁叫道。
“怎么办……我吃了什么……”
众人更加六神无主,纷纷想着法儿地催吐,有跑到外头水井往口中猛灌水的,有两手扒着嘴使劲儿往里扣的,还有瘫在原地瑟瑟发抖的。混乱之中,赵水已经蹲在地上,一手抓住倒下之人的手腕查探他们的脉息。
那俩人的脉搏一开始很浅,几下后开始跳得很快,突突地撞在赵水的指肚上。
“毒扩散得这么快?”赵水心道,立即将两人拉起。
盘坐地上,他左右两手各拍上他们的背部,注入灵力牵引气血的流动,想要护住二人的心脉。
可是他根本无法追上心脉衰竭的速度,只片刻,在旁人的惊呼声中,两人身子突然一阵抽搐,然后各自直直地倒了下。他们的嘴角、眼角,还有鼻间,都流下一行鲜血,沿着面部的轮廓徐徐蔓延。
赵水再伸手去探时,已无人息。
他抬头看看周围,苏承恒等人也站在一个个倒下的人旁边,彼此对视,皆面色沉重地摇了摇头。
转眼之间,死亡的气息笼罩住了酒楼。
风好像都停滞下来,沉闷得让人仿佛喘不过来气,压抑而彷徨。
赵水蹲下身开始检查面前两个尸首。血丝眼珠、散大的瞳孔以及发黑的舌苔,显而易见,确实是剧毒所致。
“他们刚才吃了什么?”赵水问道。
“就、就吃菜啊。”
“我们吃一样的,不会都、都中毒了?”
赵水听他们所言都差不多,见一个个人虽被吓得脸色发白、言谈如常,但都没有中毒的前兆。他暗自运功,发现自己的体内并无碍,再扫视桌上的饭菜,一盘一盘跟他们那桌吃的大同小异,除了——
“是鲤鱼。”苏承恒看向赵水,说道。
桌上的红烧鲤鱼还冒着热气,大多的鱼身完整,只有几处翻出白肉,被人食了进去。
而赵水他们那桌,掌柜说给他们选了最大的一条,需要多炖一会儿,那是相比于其他桌,唯一缺少的食物。
据说厨师端出大菜之前,都会先试尝味道,所以第一个倒下的,才会是……
“外头怎么了?”开阳门主匆匆从后厨走出,看见满堂站站倒倒的人们,原已阴沉的脸,变得更黑。
“这些人……”赫连破跟在他身后,怔愣道。
赵水等人迎上他的目光,像是躲避似的立即垂下了眼眸,躬身不言。
“付伯父他——”郭垂问道。
赫连破回以同样的神情,摇了摇头。
骇然的寒彻。
没人再说话,只有或啜泣或哭嚎的悲怆在酒楼中回回荡荡。
“郭垂,去找城司和郎中来。剩下的人,封锁酒楼,不得任何人进出,把人分开安置。”开阳门主吩咐道,“赵水,去叫宁从善,先查毒验尸。”
“是。”
领命后,星门几人各自分散,敛声走动去做被吩咐的事。
赵水也领命三步并作两步地迈上楼梯,往宁从善的房间找去。
正巧此时在楼上休息的汪岚走了出来,蹙紧眉头,带着病恹恹的厚重鼻音问道:“发生了何事?”
楼下已将人群分离,一具具气断的尸身被横抬到堂中,情形显而易见。
“先去帮忙吧。”赵水说道。
绕过一脸讶异的汪岚,他疾步快走,推开了宁从善的房门。
屋内的人像是被吓了一跳,本来是站在桌案旁,在房门打开的瞬间一个闪身蹿到床铺里,拉下一半帘子。
“宁从善,下面出事了。”赵水说道。
“什么事啊?”宁从善赖在床上问道,声音听上去好像不是很有精神。
“饭菜有恙,多人中毒身亡,开阳门主让我们下去看看尸身。”
“死、死人了?”
“嗯。倒地的大约……”赵水咬了咬牙,回道,“十几人。”
床铺上没了声响。
事不宜迟,赵水只当他又上来了什么脾性,索性上前一把掀开床帘。
只见床上的宁从善裹着被子侧身躺着,面朝床里面,从背后看去像只被缠裹的茧一动不动。他说道:“我身体不适。你先去看吧。”
“此事是你本职,菜里的药性极烈,从发作到咽气只消片刻,应该不是误入,而是故意下毒。”
“你怎么知道,不是,误入呢?”
“先下去看看,靖泽兄的父亲也中了毒,何必在这时赌气!”赵水说着,上手去拉被褥。
宁从善“嗖”地连人带被子一齐从床上弹起来,背对着赵水挤到墙边,斥喊道:“别碰我!”
赵水的手扑了空。
“你先走吧!我,我待会儿下去。”宁从善闷声说道,语气很烦。
然而他的催促并未赶走赵水,也没有得到他的回应。
赵水的整个目光,都聚集到了一处——
那从被褥下露出的,一双未穿鞋袜的脚。
他感觉呼吸被堵住了。
那双脚,除了脚底因习练而磨出的茧外其他的部分细皮嫩肉,一看就是贵家公子的双脚,可在此时,却多了块极不相称的黑斑。
“宁从善,这是什么?”赵水微怔,曲着手指指向他的被底,低声问道。
那裹成的一团弯曲下来,头部往后扭了扭,发现露了脚,立马缩起来。
没等他完全藏起,赵水已上前出手,拽住他的被角,使出内力一把掀了起来。
只见被褥之下,宁从善的浑身颤抖着,两臂交握蜷缩在角落,已是满面泪痕。他身前衣衫的系带还未系上,被他拉扯着用手盖住,可慌乱中,依旧露出些许暗灰之色,赵水仔细分辨,才发现那竟是皮肉。
那是……垢印?
所以刚刚进门时,宁从善是在脱衣照镜,难道——
“怎么回事?”赵水的语气不觉发冷,一脚踏上床沿抓住他的双肩,重重问道。
宁从善不得不抬起头,与他视线相碰。
那双被泪洗过的眼睛里,充满了被发现后的恐惧、惊惶,与罔知所措的孤伶无助。
就像——
一只陷进了沼泥、愈挣扎陷得愈深的鹿。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宁从善晃动着脑袋,两手抓住赵水的胳膊,像是抓到了根救命稻草般,气力大得几乎将指尖陷进了他的皮肉。
赵水感到一阵发麻的痛楚。
眼前的宁从善,像是完全散乱了,言语颤抖地说道:“赵水,怎么办,救救我,你一定要听我说……我真不知道,不是故意的。”
“那毒与你有关?”
“没有!应该没有的,我明明,明明只是放了些泻药而已,一点点,就一点点。死不了人,怎么会死人呢?”
“你下药了?”赵水难以置信道。
宁从善露出一副将哭未哭的神态,说道:“我又跟他没仇,就想出个气罢了,丢丢人而已,怎么会死人呢?我记得清楚,大瓶装了毒、小瓶的是泻药……大瓶毒小瓶药,不会有错的,赵水你得信我,不可能有错的!”
他的手已经从胳膊转移到领口,拽得赵水生疼。赵水只觉心中急得很,捏住他的手腕一把扯了开。
宁从善跟着他的扯拽一下子失了重,随着拉扯的力道“扑通”一声掉在地上,艰难地抖着双腿,扶床站起。
而赵水则走到桌旁,开始翻找。
一开柜子,里面翻滚出来一盒胡乱塞着的医箱。它的盖子未合,散落出几个药瓶,还有一块白布——中间湿润,粘着一根发黑的银针。
看来方才,宁从善已经试过毒。
耳旁传来一声像被扼住咽喉的残呼。
赵水的心里也随之“咯噔”一下。
“你……”他看着宁从善扑倒跟前,手忙脚乱地收拾医箱,如鲠在喉。
“谁让你乱动我东西了!赵水,我的事情我自己弄,你别想现在出去插手。”护住医箱的宁从善换了语气,言语清晰地说道。
他已打定主意——先逃回家跟爹娘商量,此事非他有心为之,大不了坐它个十年牢狱,出来依旧能从头来过。
为今之计,先得回去、回去……
可当宁从抬起头,要让赵水“闭嘴”的时候,却发现他已经缄默了——
唯独瞪着一双眼,呆呆地看着自己。
“这事我会有交代,但得弄清楚,弄清……”说话间,宁从善的声音渐小。
他好像模模糊糊地感受到,赵水的目光是何含义了。
心胆都颤抖起来,宁从善缓缓转身,拿起桌边的铜镜靠近自己的面前,然后,手止不住地抽动,再无力气。
那铜镜中的脖颈,已经全黑了,像块浸了墨汁的布,被逐渐渗透开来,一寸一寸地染上他白净的面庞。
镜片从手中滑落撞在了楼板上,裂成几片。
映在宁从善眼中的,最后一副画面,是已半面斑污的面孔。
“不、不——”
赵水眼看着他嘶声大喊骤然翻身跳窗,这才从惊愣中回过神,颤了颤眼睫。
“嘭!”
房门被人推开。
“怎么还不下去?”郭垂星长走进来问道,“宁从善呢?”
“走了。”赵水吐气道。
察觉到窗下的脚步声,郭垂星长越过赵水跑到窗前,往楼下的巷子望了一眼,然后神色紧张地跟赵水说了句什么,便快速奔出房间。
“咚咚咚……”
听声音,他应是走下楼大声叫喊,然后开阳门主好像带了几人冲出酒楼。
又是一片骚动。
惟有赵水,还静默地、哽着呼吸地僵在原地,无法挪动双脚。
方才,他眼睁睁地,看着那几处星垢扩大、再扩大,直至像块黑布蒙上了身子,仿佛将要把宁从善整个人都吞噬掉。
蔓延的速度,是丝毫不留情面的摧毁。
好似……
好似这个身染垢印的人,从此刻开始,已经没了生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