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中小岛。
四周围着一圈褐色的芦苇荡,又高又密,小岛与湖水由此完全隔绝开来,孤独得屹立在湖中心。
小岛中心挖着一个大坑,占据了大半的岛屿,坑里填满了各个部位的人骨,与村落里巡逻吃人的怪物一致。
坑外四角,插着四根巨大的火柱。
火柱熊熊燃烧,将暗夜之下的这一片区域全部照亮。
一侧的祭祀台上,站满了部落的族人。
祭祀台的最前端,架着一个高大的神鼓,鼓面大如缸口,颜色褐黄,这是人皮制成的鼓。
罪无可赦之人,方永生永世以此赎罪!
神鼓之后,放立着一块供单人站立的圆墩石,族长双手拿着鼓槌,站立于其上。
仍旧和黄昏时分一般,戴着华丽的羽冠,穿着染成明艳之色的兽皮衣。
族人则褪下了普通的长袍,换上了同样由兽皮制成的衣物,虽不比族长的华丽,但显然也是各家各户唯有参加仪式时,才舍得穿上的珍重衣物。
在场的族人皆是疾残之人,非是手脚残缺,就是胸背与头颅有缺损,总之无一全须全尾之徒。
包括族长唯一的孙子猴崽,亦在队列之中。
黄金冢之中的残肢断臂,倒像是从他们身上剥离的一般。
族人的脸上与族长一样涂满了明黄、赤绀、朽黑与玄赭四种颜料,让人看不清细微的表情,只觉得所有人面向黄金冢,皆是面色凝重。
唯有一人不同,被五花大绑跪在一旁,依旧穿着那身灰色竖领旧长袍,头戴毡帽,面部除了一双浑浊双眼,皆被围巾包得密不透风,不是张老大夫又是谁?
族长仰头望了眼天空,见离亥时还差一点,于是转头看向张老大夫,疾言厉色地说道:
“张永安,外乡人抢夺我们的土地与粮食,外乡人死有余辜,你还是不愿意将那几个外乡人献祭给黄金冢吗?!”
张老大夫不卑不亢地答道:
“冤有头债有主,他们是远游至此的人,他们没有抢夺过我们的土地与粮食,他们不曾罪孽深重,我们不该让无辜之人命丧于此!”
“他们无辜,我们部族的子民就该死吗?!”族长怒道,“黄金冢苏醒了,黄金冢需要血祭,不安抚黄金冢的话,我们整个部族的子民,都要被黄金冢吃光了!黄金冢是你创造出来的,你却和你一手培养起来的好孙子一起,处处阻挠血祭,最该死的是你张家所有人!”
族长厉声质问道:“你还不知错吗?!”
张老大夫亦高声回道:
“我错就错在,在虎头的手被大虫咬掉半截,在他昏迷了三日三夜后,替他将整根手臂斩下,让他重归清醒却失了手臂;我错就错在,在溪狗摔破了半边脑袋后,替他将碎掉的头骨全部清理干净,虽止住了血却头骨凹陷;我错就错在,在阿蛮被他家阿翁打断了腿后,替他划开腿接碎骨,让他的腿永远短了一截……”
张老大夫每每提及一人,就能精确地在人群中将其找到。
声音掷地有声。
被其视线捕捉之人,眼神仿佛淬满了毒药,眼底微不足道的愧疚与感激,根本难以左右着他们。面对着曾经的救命恩人,他们心里更多的是怨恨。
若说满不在乎,那是假的,但张老大夫的声音却再次拔高了一个度,洪亮的声音似乎化作了他自己坚实的后盾:
“我们部族之事,不该牵扯无辜之人!杀人偿命,欠债还钱,是我张永安对不起族人,我罪该万死,我的命你们拿去便是!”
族长将鼓槌指向他:“你既要护住那几个外乡人,今晚就如你所愿,选你陪葬!”
族长再一挥手,愤怒的族人们便齐声喊道:
“烧死他!”
“烧死他!”
“烧死他!”
……
“烧死他!”
成群的疾残人皆是义愤填膺,若不是族长阻止,怕是要合力将四根巨大的火柱拔出,活生生烧死族中唯一的老大夫。
族长做了个安抚的手势,语气却更加愤懑:
“早就被烈焰惩罚过的人,烧死他太便宜他了!是他害了我们,是他害死了我们的族人!他创造了黄金冢,该给黄金冢血祭的是他!”
于是乎,几个壮硕的族人,将五花大绑的张老大夫,推到了黄金冢前,连同同样被五花大绑的两名族人一起。
黄金冢中的残肢断臂,开始争相蠕动,像是一锅等待下料的沸腾骨头汤。
族长再一次仰头看天,此时此刻,无星的夜空中,玉蟾也不见了,也不知他从无星无月的夜空中,如何判断出准确的时间。
亥时已到,族长高高举起所握的两根鼓槌,重重地敲打在了神鼓上。
鼓声起,族人们跳下祭祀台,绕着黄金冢,边吟唱着祭文,边熟练地跳着傩仪的舞步。
有人敲打着由各类野兽骨头制成的乐器,有人准备将三名祭品推进坑中。
却在此时,一支粗糙的箭凌空飞来,正中其中一人手腕上的绳索,并将其切断!
紧接着又是两支箭飞来,再一次射中张老大夫与另一人身上的绳索!
但三人身上的绳索绕了一圈又一圈,每一圈皆打上了死结,又是几支箭射来,全部射中,却都没能将绑着三人的绳索除尽。
张老大夫担忧地看向箭矢飞来的芦苇荡,另外两名祭品,视死如归的脸上盛满了愤怒,恶狠狠地瞪视着相同的方向,并不因由被拯救而生出半点欣喜。
“是张永明!是张家那死去的臭小子!可恶的臭小子!又来阻挠血祭仪式!抓住他!把他抓住!犯了杀孽的罪人,抽筋剥骨一万遍都不足惜!”
族长愤怒地再一次举起两根鼓槌,重重地砸在了鼓面之上。
年迈的老者,使尽了浑身解数,纯靠气力,毫无章法地敲击着人皮鼓。
“咚——”
“咚咚咚——”
“咚咚——”
……
一下又一下,人皮鼓面剧烈地震颤着,随之干燥的鼓面竟是流下了鲜红色的血液!
与此同时,箭矢飞来方向的灌木丛中,发出了凄厉的惨叫声。
一而再再而三飞来的箭矢终于停了,芦苇荡中传来的叫声越是惨烈,鼓面流下的鲜血就越是多。
气喘吁吁的族长敲得更加卖力了,面目狰狞地诅咒着:“去死吧!死一万遍都不足惜的臭小子!屡次三番阻挠血祭仪式,去死吧!永永远远死去吧!”
鲜血溅得到处都是,神鼓周围的祭台上,密密麻麻得全是散落的血点。
猝然,黄金冢中的残肢断臂蠕动得更加疯狂了,久久得不到供养的他们,开始向上攀爬,转瞬便接近了坑口,即将要跳将上来!
几乎同时,受召唤归来的怪物们,破水而出,穿过茂密的芦苇荡,以极快的速度朝着黄金冢跳来!
准确来说,怪物们是朝着黄金冢旁的信徒们冲去的!
族长久梦乍回,连忙丢下鼓槌,跳下圆墩石,飞奔向三名祭品,随后用力一推,总算将其中一名祭品,推下了坑中:
“吉时已过,黄金冢要发怒了,快将血祭之物推下!”
祭品掉入坑中的一瞬间,就被疯狂蠕动的圣物们吞噬得一干二净。
如落单的羊误入了狼群。
向坑口攀爬的圣物们爬回了坑中,受召唤归来的圣物们,也放弃了为它们上供祭品的食物们,争相跳回了坑中。
偌大的巨坑,被残肢断臂填满,森然的白骨,在火柱火红的舌焰映衬下,泛着令人胆寒的光泽。
一具尸体如何填饱一个坑的怪物?转瞬间,祭品被啃食得连骨头渣子都不剩。尚未餍足的圣物们,开始在坑中更加疯狂地蠕动着。
黄金冢几乎容纳不下他们了,几次三番有白骨被挤出坑洞,被其碰撞上的人,无一不与被推入坑中的祭品一样的下场。
“黄金冢发怒了!黄金冢发怒了!”
气力消耗殆尽的族长,重重跌倒在地,见行刑者肝胆俱裂地呆站着,连忙呵斥道:“快点!推下去!快点!”
行刑者连忙将离自己最近的祭品,重重推入了坑中,但因为过于紧张且用力了,推过了头,跟着祭品一起跌入坑中陪了葬。
三名祭品只剩下了张老大夫一人。
吞吃了两名鲜活生命的黄金冢,贪得无厌得继续蠕动着,等待着信徒们下一轮的投喂。
张老大夫憔悴得跪在黄金冢前,默默闭上了眼睛,口中念念有词,像是在给逝者做最虔诚且无用的祷告。
仪式被破坏,苏醒的黄金冢将不得安眠,只有更多的鲜血,才能抚平黄金冢的怒火。
愤怒的族长,颤抖得指向晃动不止的芦苇荡,完全无视藏匿者凄厉的嚎叫:
“抓住他!抓住张家的臭小子!犯过杀孽却被张永安制成了咒人,咒人就该碎尸万段!就算永生永世遭到咒人的诅咒,我们都要再次将他碎尸万段!剥了他的皮,杀了他,黄金冢就能安息!杀了他,黄金冢就会永远沉睡了!”
傩仪停下了,同样愤怒的族人们冲向了族长所指之处,将藏匿在其中捣蛋的人拖了出来。
只见此人背着弓箭,没有头颅,浑身是血,所穿衣物,正是小胖墩从花春盎那要来的张老大夫的旧长袍。
不是得了衣物与弓箭自行组装后,连一句“多谢”也没留下,便溜之大吉的张永明又是谁?
没有头颅,也不知如何瞄准弓箭的。
此刻如死狗一样被拖出,让人难以相信,刚才射出意气风发的那几箭的人是他。
……
花春盎四人登了岸,拨开芦苇荡,看到的便是阻挠者被生擒的场景。
周子骞被吓得不轻,无法再执掌沉香,于是接香的队伍,变成谢恒领头,花春盎紧随其后,周家兄妹缀尾。
行了一路,长长的沉香燃得只剩指头大小的一截。
好在黄金冢被芦苇荡包围得严实,湖面上忽大忽小的晚风被阻隔在外,小小一截沉香燃出的香火,勉强顾及到四人。
四人旁若无人得朝着黄金冢走去,义愤填膺正准备审判阻挠者的族长与族人们,无一注意到他们。
花春盎亲眼见到一度活在小胖墩嘴里的“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