姝儿以为,这样波澜不惊的岁月,可以从容到老。不料,英儿七岁那年,崇徽的女儿叶公主,刚满六个月的时候,一件突如其来的事情,改变了她,以及许多人,乃至整个国家的命运。
事情的起因,源于九姓胡族长一次偶然的觐见。
那天,登里在书房,正对着一封信,面沉似水,脸色阴郁。
这是继多年后,关于轮台等四镇的,又一封加急书信。
由于吐蕃人连年的侵略吞噬,位于新疆天山北麓的北庭州,龟兹,轮台,西州相继失陷。
庭州等四镇,乃是唐朝从漠北通往西域乃至中亚的交通及战略要冲,堪称大唐门户。四镇一失,吐蕃以及西域各国,就可长驱直入,踏进中原。
此时,大唐皇帝已经是代宗在位。代宗闻讯,极为震怒。多年来,大唐一直致力于吐蕃的交好,为此,先后派遣文成公主,金城公主和亲入藏。两国也曾一度交好,甚至太宗皇帝陵寝前,还专门为吐蕃赞普松赞干布竖起了象征荣宠的石像。但是,欲壑难平,吐蕃垂涎于大唐辽阔的疆土,最终还是止不住其觊觎中原的野心。
代宗忍无可忍,终于派遣了精兵强将,远赴塞外,决心与吐蕃一战,誓要夺回失守的国土。
大军长途跋涉,与占领庭州的吐蕃士兵几次交锋,都无果而退。
吐蕃以逸待劳,先入为主,自然占据了极大地有利形势。
双方僵持了半年,胜负不明。
但是,远征的唐军,很快地显出了劣势。
雨季来临,道路泥泞,使得粮草后援不济,士兵的战斗力堪堪可忧。
在此艰难之际,主帅决定就近向回纥求援。于此同时,大唐皇帝的诏书,也传到登里手中。
代宗驾崩,德宗即位。德宗登基后,第一道旨意,就是颁下急令,敕令回纥英义可汗相助唐军,共抗吐蕃。
多年来,回纥军队已被视作大唐自家的后备军,因此,皇帝的命令看起来不容抗拒,这使得登里心里极不舒服。
“新帝登基,寸恩未见,却要我回纥士兵为其卖命!”登里愤怒地拍在桌子上。
九姓胡微笑着说道:“可汗息怒。难道这不正是天赐良机?”
登里一怔,疑惑地看着他。
九姓胡道:“中原富饶,非我可比。可汗何不趁此大唐国丧,新帝根基未稳,边境用兵,国库空虚之机,一举挥师中原,拿下大唐锦绣江山?”
登里心中一震。正所谓英雄所见略同,九姓胡,知音也。
想当年,区区一个安禄山,一镇之节度使,尚可攻破长安洛阳,建都大燕,自己以一国重兵,倾举国之力,还比不上安禄山一群乌合之众?
登里蠢蠢欲动。
九姓胡献媚道:“伐之,必胜。”
登里会心一笑。心念一起,再难平复。
这几年,回纥励精图治,秣马厉兵,已经兵强马壮,军队,也从最初的几万人,扩张到了二十万。
有了这雄兵在手,何愁霸业不成?
于是,登里在一瞬间,终于做出了一个筹划许久的决定。
扩我疆土,为子孙后代,建一个千载万代的不世功勋!
登里急召顿莫贺议事。这么重大的决定,他必须取得他倚重的宰相的支持。
他将心中所想,以及目前的局势,做了细细地分析,然后,郑重其事地宣布了想要大举犯唐的决定。
他说:“堂兄,大唐视我如同其看家护院的兵丁,我安能忍其小觑!借此吐蕃交战之际,我欲以兄为帅,并亲自督战,兄以为如何?”询问为名,命令是实。
顿莫贺大吃一惊,急忙道:“万万不可!”
登里不悦地道:“有何不可!”
顿莫贺道:“大唐新丧国主,更有翁婿之情,此时进攻,是为不仁。趁人之危,背弃旧盟,是为不义。天朝乃礼仪之邦,深得拥戴,师出无名,违背天意,安能取胜!”
登里冷笑道:“大唐给了堂兄多少好处?!”
顿莫贺正色道:“唐,大国也。无负于我回纥。前年入侵太原,获羊马数万,可谓大捷。不久,消耗殆尽,而未见补益。而道远粮乏,比归,士兵多徒行者。今举国入,万一不捷,何以归?”
登里冷冷地道:“莫不是堂兄惧怕大唐?令尊好歹也是一代可汗,堂兄如此怯懦,何颜面对先辈!我意已决,不容置疑!堂兄若是一味畏惧,此次出兵,就不必去了,在家里好生守着你那紫霞夫人吧。听说,紫霞夫人为你生了一个女儿,正好享受天伦之乐吧。”
顿莫贺见登里发怒,只好低声下气道:“可汗心意既定,臣只好恭敬不如从命。臣愿意为可汗驱策。只是,我回纥子民,久在大唐治下,有归属之感,贸然起兵,只怕民心不稳。”
登里见顿莫贺不再坚持反对,心里一松,微笑道:“这个,本汗自有安排。十日后,本汗沙场亲自下旨,晓谕臣民,谅国人必能体谅本汗开疆扩土之苦心。难道我回纥民族,就情愿蛰伏在此苦寒之地吗?!”
顿莫贺无言。
登里开心地道:“你去准备具体事宜。十日后,我将铜符赐你,拜你为灭唐大元帅!入将封侯,在此一举。”
顿莫贺勉强一笑,退下。心里道:“我才不稀罕什么灭唐大元帅!”
顿莫贺苦思冥想,如何才能挽救回纥躲过这场刀兵之苦。
蓦地,灵光一闪,一个念头袭上心头。
这是一个多么好的机会!
蛰伏多年的心愿,借助登里这个鲁莽的行为,一定可以实现!
他心里涌上一阵兴奋。
得道多助,失道寡助,登里此举,必然不得人心。
谁不愿安居乐业,享受太平?谁愿意背井离乡,骨肉分离?
天赐良机,不容错过!
顿莫贺疾步来到军机处,吩咐侍从:“请葛布将军和胡图将军来。”
此二人,乃是顿莫贺心腹,一个骁勇善战,一个足智多谋。
葛布,忠心耿耿,自是不用说,只是不知,胡图将军意下如何。
还有一个重要的前提,那就是,必须要将铜符拿到手,才能再次掌握兵权。
这个登里,用人向前,不用人向后,三番两次,收放兵权,实在可恼。
这样的事,再也不要重演。
十天时间,运筹帷幄,应该可以够了。
十年磨一剑,宝剑出鞘,谁与争锋?胜负在此一举,不成功便成仁吧。
这些年,顿莫贺收拢人心,做足了功夫。所以,他有足够的信心来应对。
顿莫贺不动声色地将可汗反唐的消息,传遍了草原,并联络帝德旧部,试探他们的心意。
帝德死后,其旧部唇亡齿寒,暗暗生怨,是一股不容忽视的反对力量。稍加利用,就可以取得意想不到的惊喜。
心腹的回报很令顿莫贺满意。果然不出所料,万千臣民,议论纷纷,颇有不满之意。
十日后,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沙场秋点兵。高高的点将台下,黑压压,何止千军万马。
登里踌躇满志地登上高台,顿莫贺紧随其后。台上,已经侍立了一列盔甲鲜明的侍卫。
顿莫贺的眼角,有意无意地扫了一眼台上的葛布。
葛布微微点头。
没有人能读懂他们之间的眼神交流。
登里环顾台下,心潮澎湃。此一役,不知多少男儿会客死他乡,身首异处。但是,为了雄图伟业,何惜一死。
“弟兄们!我登里今日聚集大军,是为了要和大唐作战!”登里慷慨激昂地道。
此言一出,群情哗然。久闻传言,许多人尚在半信半疑,原来是真的。
登里从怀中掏出铜符,高举在手:“即日起,以顿莫贺为帅,本汗将亲自督战,三日后,大军起拔!直捣长安!咱们回纥的勇士,将为荣誉而战!为疆土而战!”言毕,将铜符交与顿莫贺。
顿莫贺恭恭敬敬地接过象征权利的铜符。铜符,乃骨力裴罗可汗所制,一符在手,万军可调。平日,只在可汗处,逢战时,才交与主帅,调兵遣将。
顿莫贺微微一笑,道:“可汗,臣有一言,相劝可汗,想必,也是大家的意思。”
登里一怔:“顿莫贺,你不是又变卦了吧?你若是畏首畏尾,索性直说!本汗有的是智勇双全的勇士!”
顿莫贺正色道:“大唐待咱们不薄,没有什么对不起回纥的地方,先是,帮咱们消灭突厥,建立和平的回纥王国,还将公主嫁给可汗做可敦,你不思报效大唐恩德,反倒听信九姓胡离间之言,背信弃义,反叛朝廷!是何道理!”
登里气得直哆嗦:“顿莫贺,你要造反吗?”
顿莫贺冷笑道:“可汗若是一意孤行,不听良言相劝,只怕,弟兄们不会答应!”
登里变色:“你胆敢谋反!”
“谋反的是你,不是我!”顿莫贺咄咄相逼。
葛布悄悄靠近。
登里眼中冒火,喝道:“顿莫贺,你惑乱军心,乱我国本,必是蓄谋已久!”
顿莫贺冷笑:“我要早存叛逆之心,何须等到今日!”
他“嗖”的一声,拔剑出鞘,目光如炬:“为了我回纥的安宁,今天,我要除掉你这暴虐专横的可汗!你之所作所为,已经不配为君!你不主祭祀,不修民福,这几年,为了扩充军备,横征暴敛,为你一己之私,使我万千子民饱受荼毒!我先父骨力裴罗可汗辛辛苦苦创建的回纥王国,决不可毁于你手!”
宝剑闪处,一剑封喉。登里手无寸铁,无处躲避。嘴里大叫:“护驾!”
台下大乱,一阵惊呼。
登里随身的侍卫急急上前相救,被葛布埋伏在台上的士兵一刀一个,斩于台上。
胡图振臂一挥,大喊:“没有铜符的命令,谁敢乱动!”
禁军侍卫闻言,犹豫不决。
顿莫贺剑尖一抖,斜斜地刺进了登里的胸膛。
登里痛苦地倒在台上,兀自怒号:“顿莫贺!你这弑君的贼子!”
顿莫贺冷冷一笑,用力地补上一剑,狠狠地一转手腕。
登里惨叫一声,声息渐低,终于没有了呼吸。
一瞬间,血溅点兵台,众人看得目瞪口呆。
顿莫贺冷静地在衣上拭血,环顾四下:“谁有不服,唯我是问。弑君之罪,愿一身承担。”
葛布大声道:“顿莫贺乃骨力裴罗可汗嫡子,本就是名正言顺的可汗,今日除却暴君,正是先汗遗愿,何罪之有!”
胡图将军上前跪倒:“愿顿莫贺大人继位为汗!”
顿莫贺谦逊道:“非是在下觊觎汗位,实不欲国民陷入水火之中。国土辽阔,安居乐业,何乐不为。大唐雄兵百万,登里犯唐,无疑自取灭亡。我顿莫贺若做可汗,必修仁政,与大唐和平相处。”
众人欢呼:“顿莫贺可汗!”厌战之情,可见一斑。
顿莫贺脸上一沉,喝道:“九姓胡挑拨离间,暗藏祸心,十恶不赦,传我命令,将九姓胡斩首,以除祸根!”
大局已定,顿莫贺多年阴郁一扫而空。
要的就是,众目睽睽之下,亲眼使众人看到自己是出于义愤而刺杀登里,才能信服于众。
顿莫贺一时有些飘飘然。葛布在他身边低语:“大人,有件重要的事,您还没有做。”
“何事?”顿莫贺微笑。
“斩草不除根,来年还发生。大人不想今日之事,若干年后,再度重演吧。”葛布淡淡地道。
顿莫贺一怔,心里蓦地一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