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侠客行

离开墨脱的时候,姒启祾也是这样从车窗里向外看,却寻不到樗。如今再次分别,樗笑看着他,轻声地说了句“再见”,一直在车窗外目送他,这让姒启祾很安心。他很自觉地坐在了最后排,在车辆行远后更拉上了窗帘,尽量地隐藏着自己。按椿说的,虽然警察不会闲得没事地去给所有高速路上的所有车辆中的人做面部识别,但总要以防万一。来到时候,姒启祾老老实实这么做,是忌惮着椿的威胁。今天他非常乐意这么做,是因为真心希望一切能如樗和椿计划的那样如愿达成。

看着车辆消失在山道上,椿巧笑着向樗道:“你真不怕他把我们都卖了?”

“怎么?你还怕被人追捕吗?”

“我只是觉得可惜啊。”椿故作愁苦,“你一开始留他在身边是为了让我放心,要顺其自然。好了,现在他选择留下来了,你又要撵他走。我就说,你是不是真的年纪大了,脑子也糊涂了。有人甘愿陪着你,不是很好嘛!”

樗一笑:“就是因为我年纪大了,才知道放走他可能更好。八年了,他总以为自己是想死,但没有一天他是不想活的。他放不下的东西太多了,现在留下他,结果未必好。放他回去,顺其自然吧。”

“我倒不这么觉得。天底下的事要是都能顺其自然,那还叫人生吗?人生就是要意外这都是必须经历的过程,是成长。见到他的时候我就知道是个拖油瓶,但我没想到,你是想让他当妈宝。”椿说着拍了樗的肩。

樗不太懂妈宝的意思,椿只得又解释道:“就是妈妈的好宝贝!”她叹口气,“你不能这样。他想当你的男人,不是你得儿子。你得磨他,人都是要成长的!男人们不都一个个都嚷嚷着要顶天立地,承担责任吗!你怎么连机会都不给他!”

“规矩绳墨,何苦呢?随他去吧。”樗笑了,“照你这么说,那个亚当,顶天立地了吗?”

“他当然是觉得自己重任在肩啊!所有的关键都在他身上呢。等他做成了,人类就开启了新纪元,这是多了不起的功业啊!”椿说时自己都觉得好笑,俯趴在樗的肩头上,继而又镇静了道,“我知道,现在所有人里,就你这个大宝贝什么都不知道。你既不想现在就跟他说实话,也不想破坏了他现世安稳的生活,想尽可能地保证他以后能回到自己的生活轨道。可你有没有想过,他也许真的不用回去。你也不看看,还有人排着队等着有他这份幸运呢!”

樗把椿从肩头推开,问道:“你当时就是因为这么话多,才被亚当发现破绽的吧?”

椿得意洋洋着:“他倒是这么认为的。但是,我是谁??”

樗会心一笑,二人挽着彼此的胳膊,重回山洞里去了。

返回天台山的路上,姒启祾与司机只有寥寥几次的对话,无非是吃饭上厕所的问题。他几次借着说话的机会仔细端详了对方,想看看他是不是那天绑架自己的罔两之一,猜测他是不是那个试图找到樗的十九年前的亲历者。可直到回到天台山,姒启祾还是没能开口问上一句。二人从早前的码头开着游艇出海,绕了一圈,来到一个荒僻的海滩上。司机把手机还给了姒启祾,掉头就走了。姒启祾看着他远去的背影,觉得接下来就该是自己的主场了。

张庭轩带着两个徒弟匆匆赶到海滩时,姒启祾已经把要说的、该说的话又在心里过了两遍。他想过好几种开场词,但还是决定以不变应万变。

兄弟两个拥抱了一下,张庭轩开门见山地问什么情况。

姒启祾拿出了樗的照片:“为了找这个人。”

回城的途中,姒启祾将那天与樗商量好的说辞都讲给了张庭轩:樗是如何在墨脱的山上发现了迷路的姒启祾,把他带下了山;然后又怎样把他从马蹄子底下救了出来。姒启祾说自己动了凡心,但又缘分不够,所以发了张照片。谁知就这么被人绑架了,说是要找这个女人,莫名其妙地被关了几天小黑屋,其余一概不知了。

张庭轩表现得很惊诧,倒不是因为他不信姒启祾,恰恰是因为他知道十九年前的那桩案子:“我师父临终时候唯一放不下的,就是没抓到东谷大案里的这个杀人狂!还真是个女人!”

姒启祾很不喜欢张庭轩用的“杀人狂”这个词形容樗,但也没办法向他解释。

警车直接开到了刑警队,徐问心带着姒家爸妈已经等在那里。听到有了儿子的消息,老两口无论如何是坐不住的,待见到姒启祾一切都好,身上没有伤,人也没有瘦,精神头也不错,这才放了心。姒启祾好说歹说,二人才答应先回去做饭,等他做完笔录,跟张庭轩一起回去吃晚饭。

做笔录时又将事情从头到尾说了一遍,姒启祾也有点惊讶于自己的冷静。当然,墨脱相识的那段都是大实话,他不仅是真诚的,还是有些动情。后来说到被嫌疑人绑走、问询的那段,虽然有些谎言,但也只是隐瞒了部分真相,自然做到了面不改色心不跳。

收到兄弟单位同步过来的资料,张庭轩快速浏览后便全然相信了好兄弟的话。八年前,墨脱县确实录入了一个名叫阿樗的女性户口,出生日期是1986年的2月15号,但这个日子显然是假的。虽然十九年前东谷大案的所有活下来的人都不曾完全看清杀人凶手的脸,但听声音、看形体,都咬定是个成年女性,到今天至少得有三十大几甚至四十多岁。

案发之后,从涉案的黑社会团伙到警察,大家都以为这女的是哪个帮派的隐藏高手,后来才发现这人跟谁都不相关。但因为一下死了二十多个人,东谷火拼成了大案,天台山为此连续两年施行了高强度的严打,几乎把境内所有的违法犯罪团伙扑灭。当时,只有一个所谓的帮派老大从东谷活着跑了出来,他曾跟张庭轩的师父感慨,因为这样的人栽了一点都不冤。

张庭轩敲击着档案上樗的身份证复印件:“你知道吗,我师父一度怀疑凶手可能是个体型偏瘦小的青年男性,因为那时候谁都不觉得天台山能藏着这么个厉害的女人。我师父他们把所有当过兵、干过警察的女的都筛了一遍,还发动街道居委会报备那些学过武术的,甚至在山里当过尼姑、做过道士的女的,查她们收没收过外来的徒弟,但一点线索都没有。”

“也许就是路过呢,杀了人就走了呀。”姒启祾随口接道。

“路过?”张庭轩抬起眼皮,把姒启祾看得心里发毛,担心这句话是不是会被他发现破绽,可张庭轩也笑了,“那时候都说她是一口本地话。我们这的口音,就算是外地人来了,再快也得三五年的时间才能学个八九分吧!对了,她现在是什么口音?”

姒启祾正愣着,听他这么问,想了一想道:“跟我说的时候,好像是很标准的普通话。那边都是藏语、珞巴语什么的,我也听不出她在当地的口音有没有问题。”

张庭轩冷笑道:“这样的人,估计到哪儿都能快速融入当地。不过现在不怕了,有了这张照片,天眼系统一开,至少比以前会省事多了。”

姒启祾见张庭轩有些轻松之感,心里还是暗暗紧张着,忽然瞥见桌上压着的一叠资料里露出了一张画像的一角,不由好奇道:“那是画像吗?”

张庭轩抽了出来:“十九年前请北京的专家画的。”说着和樗身份证上的照片对比了一下,“嗯,果然还是不太像。不过也没办法,那时候真没一个人能说清楚这女的是什么样。”

姒启祾凑过去看了那张十九年前的画像,心中大惊:画上人确实不是樗,她的面庞线条更柔和些,眼睛也更大,透着冷酷的凶光,竟和椿有几分神似相似。难道十九年前杀人的不是樗而是椿!姒启祾立即心慌了,莫非这才是她们商量好的真相!可这究竟是为了什么?樗说,这么做为的是让姒启祾回到天台山后能有一个足够真实的理由去应对警方。而椿说,通过这件事可以让姒启祾趁此弄清楚樗的过去。但是,如果这个过去是假的,是樗李代桃僵替椿担下了杀人罪名,一切的意义又何在呢?就是为了骗姒启祾回天台山吗?然后呢?那句后会有期也会是谎言吗?她们其实就是想骗他回来,然后就此消失?

张庭轩见姒启祾失了神,拍拍他的肩道:“前天我和徐问心聊过,他说你在墨脱的时候对这女的是真动了心的。哎,要是单听你俩在墨脱这段,我可能还挺高兴的,但现在……”张庭轩叹口气,“这样也好,这种人不要说当女朋友、当老婆,就是做普通朋友也够吓人的。”

姒启祾苦笑一下,因问:“当年那件事的详细内容,你能跟我说说吗?”随即补充道,“只要不违反规定哈。”

张庭轩抬腕看了一下手表,道:“我们先回家吃饭,回头再和你说。”

回到家里,姒家爸妈已经做好一桌子的菜了,都是姒启祾爱吃的。老两口忙着给三个大小伙子夹菜,一个劲儿地劝着吃喝。徐问心和张庭轩是从来把这里当自己家的,今天更是一唱一和,十分默契地维持着饭桌上的团圆气氛。姒启祾一时给爸妈夹菜,一时和徐张两个说笑,一时又闷头吃饭,最后看大家都停了筷子,也就扒光了碗里的饭,但一口酒都没碰。

姒启祾和徐问心洗了碗,张庭轩在阳台上摆好了小桌凳,姒家爸妈就说先回房休息了。徐问心这时拿出了几瓶啤酒,冲张庭轩道:“没你的份,都是他的。”

姒启祾却把酒瓶一推:“不用。我还是脑子清醒点好。”

徐问心点头笑笑,把啤酒放到了一边。三人坐定,张庭轩点了根烟,清清嗓子,因道:“除了案件卷宗,我知道的,基本上都是听我师父说的。那时候传的都是什么黑帮火拼,放现在看,也就是几个片区的地头蛇们想重新划分范围,大的小的,一共七八个头头,外加四十几号打手。当场被杀的有二十四个,剩下那些事后没多久都抓了。但他们对当时情况的说法各个不一,有的都编出什么神仙下凡来了。估计就是那女的杀人杀得太疯,把他们都吓傻了,事后还有谁能记得清楚?后来有个外号叫海蛇的跑来自首,他也是几个头头里唯一活下来的,脑子还算清爽,把事情经过说了个大概。我师父也是根据他说的,加上七七八八的线索,理出了点儿眉目。”

十九年前的天台山的东谷,还是人迹罕至的一片荒岭。那些帮派混混们约好了战一场,为的是争夺几个街区的保护费。海蛇原本是临海村子里的渔民,到天台山后一直混迹于海鲜市场,打架出头、逞强斗狠,一心想从本地人手里抢地盘,带着三四个兄弟去火拼也是为了这个。他本打算坐山观虎斗,到最后再下场。哪晓得势力最大的东坑和黄坑两个村的老大都拿定了主意,上来就要先灭这些小头,海蛇和他的几个兄弟很快被摁住,眼看都要被砍胳膊、剁手指的,不知谁说了一句“你们闹够了没有”,低沉的声音在空谷里回旋反复,愈听愈空灵。

两个村老大都问是谁活得不耐烦了,那声音又起,问他们以多欺寡,以强欺弱,算不算真本事。伤人害命的为的是多收保护费、鱼肉百姓,算不算真英雄。东坑老大放声笑了,说这个世道本来就是弱肉强食的,狼从来不跟羊讲道理,老虎也从不会把狼放在眼里。黄坑老大也附和着,说什么物竞天择,适者生存,同时命底下人四处查看,想找出究竟是谁这么大胆。

半晌之后,空中的声音落了地,问他们怎么知道自己是狼还是老虎?就算他们是老虎,又怎么知道,没有比老虎更强的东西。众人循声望去,树丛里走出了个人,穿着家常的淡蓝的苎麻衣裳,带着寻常草帽,个子不高的,看去瘦瘦的。虽然看不见脸,但风吹动衣服,廓出的腰身,显然是个女的。

除了海蛇兄弟几个,所有人都笑了,以为是山里头谁家的傻姑娘。东坑老大笑着,说比老虎厉害的只能是地头蛇了,毕竟强龙都压不过地头蛇。比如眼前这条蛇是海里的,他就不该到地头上来争,被杀被剐都他自找的。至于这个傻姑娘,一个女人想逞能,到男人堆里找麻烦,要是有个什么闪失,也是自找的。

众人听了这话,都笑得淫邪猖狂,一个个浑然不觉女人其实毫无惧色,已缓缓走上前来。那个举着刀要砍海蛇胳膊的混混两步走了过去,偏头斜眼去看,笑了一笑,伸左手就要去捏女人的下巴。谁知刀光一闪,他的右胳膊落了地,热血四溅,手指还保持着握刀的形态,但砍刀已经被女人背在了左手后。

一切声响戛然而止,那人随即放声惨叫,扭着身躯不知是要逃跑还是躲避,把喷溅的血甩得周围人一脸一身,没有一个不吓傻了。又过了好一会儿,同按着海蛇和他们兄弟的几个混混才回过神来,忙举着刀过来砍。只见女人在他们中间转了几个圈,一个个就都应声倒地,无不是一刀封喉。

东坑老大又惧又怒,命底下人一起上。十几个人举着刀、棍往前涌,可女人像游蛇一般从人缝里蹿过,纵身一跃,竟落在了东坑老大的身上,右脚踏着他的肩,左腿缠着他的胸,像一只灵猴,盘踞着他的脑。她的左手托起东坑老大的下巴,露出正在颤动的硕大的男人喉结,而右手握着的砍刀刀锋,正横在咽喉中央。

女人低头盯着东坑老大上翻的眼睛,问他,此时此刻,他是老虎,是狼,还是羊?此时此刻,还认不认什么弱肉强食?东坑老大脸上的肉皮抽搐着,他仍是愤怒的,但眼睛里的恐惧却根本掩盖不住,叫他不知道该用什么语言去表达自己的感情,最后只能恶狠狠地、一字一顿地爆着:“日你……”可最后一个字即将蹦出唇间时,他的喉结已经张开了,随着字音而出的,是一条一寸来宽的汩汩而出的血瀑。

东坑老大刚要挣扎,女人向后一翻,落地的瞬间砍刀再一横,就割断了他的跟腱,令他直挺挺地跪在了地上,继而趴伏在地。东坑的人都围过来要救老大,女人就一个接一个地将他们放倒,砍的都是静脉,没有飞溅的血,只有地上一条条或散或聚,或窄或宽的血流。

几乎所有人都吓得呆若木鸡,只有海蛇放声喊道:“兄弟们!快跑!”一时间,众人又像是被解了穴,纷纷丢下器械,向着谷外山道奔去。那几个头头也是要跑的,但女人好像是认识他们,犹如一只马蜂,一个接一个追,一个又一个地放倒,让他们仰望着空中的日头,慢慢地流干了血。她本来也是要杀海蛇的,但海蛇的一个兄弟冲过来挡下了这一刀。海蛇觉得今天是命该如此,干脆搂住了兄弟,用自己的身子护着,扭头望着女人,等她来杀。谁知女人扫了他一眼,就此收刀,返身进了草木丛林,消失不见。

“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事了拂衣去,深藏身与名。”徐问心颇怀感触地吟念着,一直端着的茶杯终于放下了。

张庭轩掐灭了烟头:“海蛇当时也跟我师父念过这首诗。李白的《侠客行》吗!别说,要不是活在现代法治社会,这女的还真是个侠客。”

“那个海蛇呢?他后来怎么样?”姒启祾问道。

张庭轩道:“他把兄弟背出了山谷,但人早断了气了。他就把人送回老家安葬,然后回天台山自首了,还提供了不少关于黑恶势力的信息,换了个减刑。我记得他是七年前出的狱。当时我师父还在,去找他聊过一回,就是为了查这女的,可没多久海蛇也没消息了。所以,我现在认为,你说的这个绑架你的人,可能就是海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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