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和之一头雾水地被推进房间,送他来的管家叫他照顾好李大人,别的什么也没有说。
他很害怕,转身讨好地看着管家,搓着手求他放自己回去。
管家不为所动,强硬地关上了门,甚至给房间落了锁。
乾和之试图撬门,当然失败了。他弄出这些动静,房间里也没人说话,他这才发现房间里空荡荡,只有浴室传出隐隐的水声。
乾和之无措地贴门站着。
过了很久后,乾和之都有点站困了,他往浴室的方向瞄了一眼,震惊地发现水都从门缝里流出来了。又过几秒,门后传出很大一声重物落地的动静。
乾和之连忙敲他身后的门,汇报这个情况,可惜门外没有人应他。
他艰难地咽了口唾沫,做了很久的思想斗争,才自我安慰道:一年多了,李大人给他饭吃和住的地方(虽然他有干活),到了他报答的时间了。
他不情不愿地挪到浴室门口,轻轻敲了敲门,喊了声“李大人”——这庄园里所有人都这样称呼里面那位。
乾和之见到李大人的次数屈指可数,但管家总对他耳提面命,这庄园里的所有人都是为了服务李大人而在的,乾和之也不例外。
乾和之从来知道自己不是例外。rexue.org 西红柿小说网
浴室里没有回应,乾和之犹犹豫豫又轻手轻脚地按下门把,探了半个脑袋进去,结果看到赤身裸体的李大人仰躺在地上,表情痛苦地捂着脑袋。
与此同时,乾和之又难以避免地看到了李大人的下半身。
乾和之扫到一眼,忙别开视线,震惊还在其次,主要是脑袋里警铃大作,第一个反应就是知道了不该知道的,快点逃远一点。
但房门被锁了,乾和之再怎么逃也逃不远。很快,他被抓进浴室,李大人把他的头反复按进浴缸的洗澡水里。
那洗澡水里混着酒精和呕吐物的味道,乾和之被呛得也吐了出来。
李大人又反过来被乾和之熏到了,给了他一脚,把他整个人踹进浴缸里,自己则直接瘫到了床上,没多久就打起呼。
乾和之过了很久才缓过腰上的剧痛。他害怕带起的水声会吵醒李大人,连爬出浴缸的动作都一顿再顿。
夏天,室内各处的冷气都开得很足。乾和之穿着湿衣服缩到房门口,忍了一晚上馊味和打喷嚏的冲动,半刻不敢合眼。
这一回该算他逃脱了,但其实并没有。
他回去后每天都在害怕李大人会找他的麻烦,会要他的命。那几天,每次有人叫他的名字,他都会被吓一个哆嗦。
可实际上没人找他的麻烦,他就是这样没有存在感。最多就是有人见他不得李大人的欢心,开始肆无忌惮地赶他去打扫狗窝。
乾和之自己吓了自己好长一段时间后,终于略微安下心来。而这时,李大人又想起了他,开始不定时地半夜造访。
蛇一样的手冰冷地在他身体上下游弋,他稍露出抗拒的意思,那只手就会环上他的脖颈,勒到他只剩最后一口气。
乾和之要小心地呼吸,而后再也不敢反抗。
他试着安慰自己,可能身体畸形的人就是心理也会跟着畸形。但效果不好。
他忍耐着日复一日的折磨,提心吊胆,整个人变得越来越沉默,阴郁,神经,病态的瘦削。他开始不记事,被骂了也有种置身事外的朦胧感。
直到有一天,毫无征兆地,大火冲天而起。
他呆呆地站在远处看,鼻子隐隐作痛。
有人往乾和之手里塞了水桶,用力推他,叫他跑起来,去接水,然后一起进火场救人。
他应了,提着桶,机械地奔到接水的地方,打开了笼头,在水声中突兀地停了动作。
喊叫声和扑水声突然都离他远去,只有眼前直下的水。水在池底浅浅地汪起来,背后的火光模模糊糊倒映出他的脸。
简直像僵尸。
他快死了,再那样下去的话。
于是他扔了桶,回到集体的住处,那里没有着火。他偷了同事藏在床板底下的钱,头也不回地从狗洞里逃跑了。
他在看不见五指的黑夜里逃跑,跑过第一次看见属于自己的房间的惊艳,跑过被福利院老师捏着手送上黑色轿车的清早。
他摇头,希望他不要去,不要上车。
搞不清是他的恐惧还是他的声音,有东西在他的身体里激荡,动静极大,几乎要冲破他的身体,他的鼻子和耳朵痛得好像要裂开。
乾和之忍不住痛呼出声,睁眼的一瞬间眼前尽是气泡,接着就是刺痛的感觉。
他立刻醒了过来,意识到自己还在湖里。
乾和之不得章法地挣扎,有那么一两秒的时间,他挣扎出了水面。他根本没动脑,嘴巴下意识地喊了傅闻声。
没有人回应他,他一个人在水里挣扎,有一瞬间甚至怀疑起是不是从来没有过傅闻声这个人,始终只有他自己。
但是怎么会没有,一定是有的。
乾和之想起刚才差点砸到他的那块石头。傅闻声在他之后下水,一定是被砸到了。还有之前,他被护着都有那么多石头土块砸到他,傅闻声肯定伤得更重。
乾和之继续喊傅闻声的名字。
出水两三次,他看见了离他很远的湖岸,土石,墓碑,树林,和夜色连成一片,像蛰伏看戏的巨兽。看他挣扎的戏。
乾和之的手脚胡乱地扑腾着,心里希望下一秒傅闻声就会出现,把他带到岸上去。
可是没有。不光没有,乾和之在不小心碰到一个类似手的触感时,惊恐地收回了自己的手,人立刻就失去平衡,淹进水里。
乾和之在水里呛咳。
咕噜噜的气泡声中,好像有人在说话。
有个模糊的声音在问:“你叫什么名字?”
只有水声。
下一秒,场景变了,声音也变了,变成了小男孩小女孩的声音。
他们在笑,说新来的人长得真好看,和他好像,可惜是个傻瓜,吃巧克力吃得脸上都是,像在吃屎。
明明是稚气的声音却缺乏童真,他们的笑声有些变形,像黑夜里的鬼影。他知道他们不是在夸他好看,是在骂他也傻。
他不傻,新来的人才傻。
气泡声响了又停,那个声音变得清晰一些了,又问他:“你叫什么名字?”
他知道的,他回答了,但对方好像不满意,于是又把他浸到水里。他试图挣扎,挣扎不动,这才反应过来他的四肢被绑在了椅子上。
他在水里,只有头部可以摆动。
水倒灌进他的鼻子里。
场景又变了。
这次在厕所。这里味道冲得厉害,他被熏得不行,所以没把门关紧,只掩上了些,打算解决完尽快回到宿舍里睡觉。
厕所是公用的大厕所,很快有两个人进来,埋怨着送来的人越来越少,分到的钱也少了。
“嘘!在外面别瞎说。”
“紧张什么啊?”这人声音含糊不清,就像叼了烟在嘴里,“屁大点地方,每扇门都开着,一眼不就看光了?再说了,这个点那帮小崽子们不在睡觉还能在干吗?”
“还是小心点好。”
他有种不好的预感,慌忙捂住嘴。
“好个屁,干完这票老子不干了。”
“怎么?不是说你老婆要送你女儿上国际学校,学费不要了?”
“这点钱哪够她们娘俩花?她妈每天要这要那的,臭丫头也有样学样,要买新手机,还要染头烫头,小小年纪不学好,迟早让老子打一顿……”无广告网am~w~w.
“呵呵,你就嘴上说吧,我倒要看看你能不能下得了手……”
“不说了,烦。”外间响起拉裤链的声音,“这次院长什么意思?新身份搞不下来?”
“嗯,现在查得太严了,我听院长的意思,以后估计都不太好搞。”
“妈的,真晦气!”这人“呸”了口,“走了,今晚要全部搞定。怪只怪那臭小子跟人长得那么像,结果没人家值钱。”
咕噜噜的水声又响,这次还是一样的问题,问他:“你叫,什么名字?”
他被呛得太厉害了,出了水就开始猛咳嗽。他想他做错了,于是想回答实话,但对方只是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下一秒,又把他连人带椅子浸到水里。
水声从一串一串逐渐缩小,最后变成漏水一样的动静,一滴一滴地坠下,听得人烦躁又不安。
他没有犹豫的时间,他从床后抠出他藏得好好的巧克力,光脚跑去了另一张床边,摇醒了上面睡得正好的人。
对方发出不满的“呜”声。
他捂住对方的嘴,给对方看手里的巧克力。
对方的眼睛一下子亮了。
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在抖:“我的巧克力给你,今晚我们换一张床睡,我想睡你的床。”
“咕噜噜噜……”
“哗……”
“咳咳咳……咳咳……”
“我问,你叫,什么名字?”
他只是咳嗽。
天亮了,院长捏着他的手,站在小道边。
他的呼吸很烫,喉咙毛毛的,一直想咳嗽。
过了很久,路的尽头拐来了一辆黑色轿车。车到他们跟前停住,车里下来了一个人。那人低头看了他一眼,又去看院长。
院长用力捏了他一下,他吃痛,但没挣开,只是鞠躬,坠着脑袋,机械地答:“您好,我叫乾和之,请多多指教。”
对方没叫起,院长也没让起,他就一直垂着头。充血的肿胀感上涌,他的视线左右飘移起来,他在脚边的泥潭里看见几朵绿白的小花。
像小钟,像风铃,他知道它们,金灯藤。淡黄色的植物茎干会紧紧缠绕在别的植株身上,寄生和杀死宿主是它们的使命。
它们向他轻摇,向他打招呼,好像他们是同类。
他闭上眼,大脑一阵晕眩,场景又变了。
这次他对着一扇门。他花了一点时间才想起来,这是在蔷薇小区,这是他租的单间的门。有人在敲他的门。
他一开始以为是徐阿姨,但紧接着听到了她发来的消息,说她已经走了,让他有事可以打她电话。
门外的人还在敲,并且越来越不耐烦。
他想他知道门外是谁了。
他站在门前,动了动刚被磕到的脚趾,回了头,看了眼这逼仄的单间,听着窗外传来的令人恶心的酒后荤话和歌声。
他没有再回头,就像是不想给自己留退路,手上没有耽误地开了门。
这次的巧克力是他自己。
“哗!”乾和之从水里冒出头,在那一秒的间隙里偷到了一口新鲜空气。
他的脑子很乱,记忆好像属于他,又好像不属于。他没空整理。他看着远处的岸,想着他一路拼命走来,其实只是为了活下去。
他一个人的话,说不定可以。
所以现在他在做什么?他在等什么?
他向湖岸的方向伸出手。
他得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