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下旬,安西的局势发生戏剧性的变化,王思雨部趁吐蕃西撤、回纥被牵制之机,趁虚而入,一举攻占了焉耆、龟兹,横杀入吐蕃与回纥之间的空挡,此时的颉干迦斯已无路可退,在情急之下,他连夜派数十名信使,从各路突出,向北庭的大汗求救,但他却不知道,与张焕对峙了近半个月的忠贞可汗此时也陷入了岌岌可危的境地。
但凡一国新君即位,总是先内后外,修内政、杀逆臣,以巩固其王位,但回纥忠贞可汗即位未及两月便对外作战,先是派颉干迦斯率十万大军南征,在被唐军断其后路后,忠贞可汗更是举大军南下救援,使得国都空虚,这是犯了新君即位的大忌。
就在忠贞可汗出兵仅仅十天,其义弟拓跋千里在仆固、阿布思两大部落的支持下,率领驻守唐、回边境的五万大军杀回翰耳朵八里,得到次相墨啜达干的拥护,他宣布罢黜忠贞可汗之位,立前登利可汗的次子继承汗位,称为英武可汗,他自己则自封为大相,统揽回纥军政大权。
国内发生剧变的消息很快便传到了正与张焕对峙的忠贞可汗耳中,忠贞可汗今年约三十余岁,身子颇为单薄,早在其父还是回纥大相时,他是回纥京中有名的浪荡子弟,当年裴明远出使回纥时,便是他收了裴明远的钱,安排其和父亲见面。
事易时移,当其父继任回纥可汗后,他作为王储,也一收浪荡的性子。开始为军国大事忧虑。他也认为中原文化深厚、历史悠远,绝不是回纥所能取代,而西方地域广阔、人烟稀少,又有突厥打下的文化底子,与回纥一脉相承,适合回纥人统治,因此他也极力支持其父亲定下的西进国策。
在他即位后没多久,他便雄心勃勃派大将收复北庭、进逼安西,企图以辉煌地战果来封住各个部落酋长地嘴,以巩固他的可汗之位。只可惜人心难测,他父亲最为赏识之人,党项贵族拓跋千里竟然夺走了他的汗位。
忠贞可汗背着手在大帐里来回疾走。他已从最初的又惊又怒中冷静下来,现在他在考虑如何能夺回汗位,他心中很清楚。之所以拓跋千里能夺位成功,得到许多部落的拥护。关键在于他父亲当年的夺位,但不管怎么说,他是绝不会甘心自己大汗之位就这么白白丢掉。
这时,门口传来了一个柔和的笑声:“可汗在为何事发愁?”
忠贞可汗回头,只见帐门口站着一人,却是他的另一个义弟药罗葛灵,药罗葛灵原本是汉人,叫吕葛灵。安史之乱中随父母逃亡回纥。后来父母双亡,他被卖到后来的回纥宰相顿莫贺达干府上为奴。因其聪明伶俐,深得顿莫贺达干的喜爱,便收他为养子,在顿莫贺达干登位可汗后,便将回纥贵族之姓药罗赐给他,改名为药罗葛灵。
这次忠贞可汗亲自率大军支援安西,他便作为军师而随行,忠贞可汗见他进来,就仿佛捞到了一根救命地木头,连忙将他拉进大帐,先简单地把情况讲了一遍,最后道:“这次拓跋千里造反,为兄已心神大乱,还望弟教我良策。”
药罗葛灵听说拓跋千里另立新君,他也猛吃了一惊,但他随即便冷静下来,他略一沉吟便道:“可汗不要着急,我认为事情还有挽回的余地。”
忠贞可汗大喜,连忙拉他坐下来,急道:“你快说,我该怎么办?”
药罗葛灵想了想便道:“现在可汗手中还有七万人马,还有颉干迦斯那便的七万余军队,加起来将近十五万,从兵力对比上要强于拓跋千里,关键是要抓紧时间,要赶在军心涣散之前杀回都城,否则一旦拓跋千里用家属来威胁士兵,那一切都完了。”
忠贞可汗眉头皱成一团,他踌躇良久才道:“我也知道须抓紧时间,可现在我们与唐军僵持,还有颉干迦斯也困于安西,要我怎么办才好?”
药罗葛灵笑了,“这就要看可汗能不能做出让步了。”
“你是说放弃安西、北庭。”忠贞可汗摇了摇头,叹了口气道:“唐军与我对峙到现在,就要要寻找战机,现在形势不利于我,张焕怎肯放弃这个全歼我军地机会。”
“我倒并不这样认为,张焕可不是一般的领兵大将,可汗只要想一想他当年还只有武威一城时,便派使者来联系父汗共击吐蕃,而他现在已是大唐兵部尚书,是大唐的第二权臣,他岂能没有这个眼光?”
说到这里,药罗葛灵站起来深施一礼道:“我愿为可汗使臣前往唐营,说服张焕与可汗讲和。”
忠贞可汗想了半晌,便毅然决定道:“或许你说得不错,那拓跋千里也是他张焕地死敌,就凭这一点,他也许能考虑讲和,你现在就去,若有必要,我可以亲自和他谈判。”
唐军大营距离回纥大营约十里之远,位于咸泉镇以北,此刻张焕正盘腿坐在大帐中,聚精会神地看一封家信,信是妻子裴莹写来,希望他在军中多多注意休息、保重身体,但信的重点却是崔宁已为他生下一子,孩子是早产儿,身子比较瘦弱,但母子皆平安,母亲已为孙子取名为。
远在数千里之遥,忽然听到自己又有了儿子,张焕不由心花怒放,他背着走慢慢走帐前,眺望着东方地星辰,思乡之情在他心中油然而生。这时,只见一名亲兵从远处小跑而来,张焕见他步履匆忙,知道是有要事,便将家信收进了怀中。问道:“什么事?”
“禀报都督。外面有数十回纥兵护送一人前来,说是可汗特使。”
张焕一怔,忠贞可汗派使臣找自己,发生了什么事?难道是他也得知王思雨部进占龟兹和焉耆了吗?
“带他进来!”
张焕快步走回大帐,端坐下来,片刻,几名亲兵将药罗葛灵领了进来,药罗葛灵上前深施一礼,“忠贞可汗帐下宰相护都药罗葛灵参见张尚书!”
张焕听他口音纯正,没有半点回纥人说汉语的晦涩。不由有些微微诧异地问道:“你莫非是汉人?”
“正是!”药罗葛灵点点头道:“我祖籍是河东太原人,安史之乱时随父母逃入回纥。”
张焕微微一笑,“这样说起来我们还是同乡了。请坐吧!”
药罗葛灵坐下,他沉吟一下便坦率地说道:“张尚书还记得拓跋千里这个人吧!”
张焕不知道对方为何会突然提到拓跋千里,他没有说话。只是警惕地望着这个不速之客,药罗葛灵苦笑一下便道:“实不瞒都督。就是这个拓跋千里现在已在回纥掀起了惊涛骇浪,他已经率军占领了翰耳朵八里,宣布废除我家可汗,并立登利的次子为新可汗,而他拓跋千里现在已是掌握军政大权的宰相。”
张焕这才明白,原来回纥竟发生了内乱,现在已有两个可汗了,倒是有趣。对方地用意必然是求和而来了。
他笑了笑。不露声色地道:“所以你们可汗便派你来下战书,明日两军决战。是这个意思吧!”
“不!不!不!”药罗葛灵吓得连连摆手,“我们可汗派我来是想与张尚书和解,并没有决战之意,尚书可千万不要误会我家可汗地诚意。”
“诚意?”张焕仰天大笑,直笑得药罗葛灵心惊胆战,他刚要说话,张焕的笑声却忽然一收,冷视着他森然道:“不久前,你们可汗派人去长安求和,但他在求和的同时,却亲自率大军南下,这样地行事作风,让我如何能理解他地诚意?”
“这
药罗葛灵语塞了。
张焕长身而起,冷冷道:“要和解也可以,明日午时正,让你们可汗亲自到我大营来,我与他面谈,否则,就算他主动撤军,我也会穷追猛打,更不要说放过颉干迦斯了。”
药罗葛灵听张焕口气坚决,只得无奈地起身告辞,走到帐门口时,又听张焕在背后道:“再转告你家可汗,不要想着趁机偷袭,那样他就真的完了。”
药罗葛灵身子一震,他忽然明白了张焕地深意,回头向张焕施了一礼,便快步去了。
是的!张焕已经将自己的意思含蓄地传递给了药罗葛灵,他可以接受和解,当然是有条件的和解。
张焕背着手走到了帐外,夏夜地凉风习习吹拂他的脸庞,回纥发生内乱,这却是他没有想到之事,他心里很清楚,只要再将忠贞可汗的大军拖过十日,回纥军就将分崩离析了,他完全有把握将这十五万回纥军全歼在安西,甚至今天晚上,他便可以大败敌人。
但是他不想这样做,他必须要从长远考虑,拓跋千里是一个对大唐有着强烈仇恨和野心之人,一旦他真地当了权,那回纥西进的国策必将改变,回纥大军将重新南下,屠杀大唐边民,掠夺大唐财富和子女,不能!他决不能让拓跋千里掌握回纥,忠贞可汗虽然也不可靠,但他至少继承了其父西进的国策,而这个国策对于大唐稳定漠北局势至关重要。
这样,唐军便可以腾出手来将契丹、室韦等少数民族逐一解决,不给他们坐大地机会,甚至收复葱岭以西的广大领土,也需要在漠北有一个稳定地局势。
再退一万步说,张焕也希望回纥人内部的同室操戈进行得越惨烈、越持久,也就越好。次日午时,三千回纥骑兵护卫着他们忠贞可汗向唐军大营缓缓而来,此时的唐军大营已是严阵以待,防止回纥人可能出现的偷袭。
三千骑兵在唐营一里外停了下来,随即一队唐军前去交涉,很快,百余名骑兵护卫着一辆华丽的马车向唐军大营驰来。
马车内,忠贞可汗心情忐忑地望着这座杀气腾腾的唐军大营,如果说他今天不害怕被唐军扣留甚至杀害,那是假话,而且作为一国之君,他竟亲自来唐军营谈判,这本身就是一种极为屈辱的姿态,但国内的严峻形势已使他没有选择地余地。
他也知道张焕其实已经答应了他和解地请求,就算需要条件交换也可以由双方使者来讨论,张焕却坚持要他亲自来军营谈判,一是要确认事情的真假,但更重要地、是要给他手下的将士们一个交代。
马车在唐军的刀山枪林中缓缓而行,他的一百名亲卫也都下了马,徒步跟随,两边一排排唐军盔明甲亮,目光冷厉地盯着马车。
马车终于在一座白色的大帐前停了下来,张焕率领数十名文武官员早已等候在帐前,他见两名回纥将领和药罗葛灵一起将一名身着回纥华服的男子从马车里扶了出来,只见他脸色苍白、身子单薄,和想象中强壮的回纥人首领大为不同,张焕便回头悄声地问代表朝廷前来犒军的御史中丞沈房道:“是他吗?”
沈房一个多月前刚刚从回纥都城转道而来,曾觐见过忠贞可汗,他点了点头,“他正是回纥可汗。”
张焕见回纥可汗的神色有些不安,便大笑着迎了上去,向他拱手施礼道:“张焕久闻可汗威名,今天却初次见面,失礼之处还望可汗见谅。”
忠贞可汗目光复杂地注视着张焕,他其实见过张焕,他的原名叫咄莫罗达干,当年张焕大破翰耳朵八里时,他就曾经作为一名年轻的回纥贵族被唐军俘虏,只是他当时不起眼,不被张焕重视罢了。
忠贞可汗笑了笑,回礼道:“张都督与我们回纥关系极深,希望本汗今日前来,能有所收获。”
张焕见他能说一口流利的汉语,便欣然一笑道:“可汗请进大帐里详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