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所以盛淅你不住校么?”一个叫李浩宇的男生嘻嘻哈哈地问,“纯走读?”
窗外下着暴雨,仿佛要把春夜淋透。
转学当天下午,盛淅已经开始融入这班集体了,他与一行人一起去吃饭,吃过饭后三五个人聚在他桌前,和他有一搭没一搭地聊过往的生活。
盛淅闻言拧开瓶盖,莞尔道:“集体生活多苦啊。”
他讲话时姿态闲散,懒散散地居众人正中,却半点不显突兀——男人间的相处是很玄妙的,秩序分明:有人生来就是边缘人,有人习惯陪衬,有人惯常倾听,盛淅则拥有十分罕见的气场,是个天生光芒环绕的领导者。
“确实,”另一个穿校服的人嘲道,“但凡我有点选择,也不跟浩哥挤在一个宿舍里。”
大家哈哈笑了起来,嘲笑李浩宇鞋臭到被宿舍内务扣分,李浩宇则早已被骂得没脸没皮,将人身攻击照单全收,对着他们比了个彬彬有礼的中指。
然后另一个人忽而笑着问:“淅哥,还没见过你同桌吧?”
盛淅稍往后一仰,瞥了眼同桌的空位,嗯了声。
“思归老师,”那个同学笑着望向那个桌子,“我们所有人的归哥。”
盛淅眉峰一扬,饶有趣味:“怎么了?”
那个同学想了想。
彼时天已黑透了,大海沉浸在汪洋般的大雨里,空气湿润。
他似乎想找点词描述这个“归归”,但无论如何找不到——“归老师”好像是个非常难以界定的人。关于这点盛淅已被明里暗里提点过多次,此时兴趣被突然这么一勾,注意力都落在了他身上。
然后那同学挤牙膏挤了老半天,憋出了几个诚实的字眼:
“……挺……挺可爱的。”
……
…………
盛淅直到躺在床上都没想通,一个可爱的男的得是什么样子。
夜里,思绪填满了他,他躺在床上辗转反侧。
窗外雨水似乎要点滴到天明,淅淅沥沥,烦人得紧,盛淅实在睡不着——他一来认床二来环境陌生,脑海中装满了闪回的记忆。
他父母将他与爷爷『奶』『奶』送上车的那天正是新年,新年合家团聚,唯有他们家在准备别离。父母欲言又止数次,最后开口,只是让儿子跟着祖辈在家乡,不要掉链子,诸事小心。
盛淅烦躁地翻了个身。
十七岁少年已是大人身量,却仍然太过年轻,当不了自己的主人。
盛淅是被迫离开上海的。
门上忽然笃笃地响了两声,爷爷苍老嗓音在门外犹疑地响起:“盛淅,睡着了?”
盛淅肩上缝线已拆,却仍在隐隐作痛,没有作答,呼吸深而重。
他爷爷在门外站了半天,大概是认定孙子睡熟,又趿着拖鞋蹒跚离去。
“……”
盛淅在黑暗中睁开眼。
——平凡的高中生活。他想。
班级的氛围还成,教学质量也不算难堪,活动上稍差了点,但胜在环境不错,楼下板报展区还有人以水粉颜料画了壁画,『色』彩缤纷的,盛淅没仔细看,但随便一瞥,却感觉像一片姹紫嫣红的花田。
艺术气息也还……马马虎虎过得去吧。
马马虎虎。
盛大少爷躺在床上,一边失眠一边当高贵『逼』,认定第一中学比不上兰生,首先师资上就不行,不仅选不了课老师还小家子气,根本不注重学生身心发展,上课第一铁律居然是听课纪律——要抓听课纪律,和衡水『毛』坦厂有什么区别……
还有那个同桌。盛淅翻了个身。
为什么一来就扶贫,我脸上长着扶贫大员四个字?盛淅烦躁至极,终于放弃睡觉,『揉』着眉心,拧开了床头台灯。
次日。
春雨三月,天空仍飘着点雾似的雨。
盛淅昨晚睡得不好,做的梦十分阴间,在梦里他将自己那个素未谋面的、硬骨头的,叫龟龟的同桌『揉』圆搓扁,同桌被他『揉』成了一个扁扁的饼,含泪发誓自己已洗心革面重新做龟。
他起来的时候缓了许久,头痛欲裂,不住地按着太阳『穴』——但是心情不算糟糕,痛殴不知名同桌的梦境,在某种程度上缓解了他被迫扶贫的郁气。
缺觉令盛淅自第一节课便隐隐犯困,下了课就去了小卖部拎了两罐雀巢咖啡,李浩宇和他一起下了楼,对着早晨第一批烤肠挑挑拣拣。
“我要那根爆了的。”李浩宇下定决心,对小卖部阿姨道。
第一中学的小卖部全名十分敷衍,叫“校园超市”,位于教学楼斜下方的楼梯尽头,门被月季花与单樱掩映着,是令一中学子发胖的万恶之源。
盛淅在一边等着,李浩宇买到了自己挚爱的阿姨蜜汁小……香肠,腋下夹着个桃李面包,手里捏着包乐事黄瓜味薯片,盛淅在一旁单手抠开咖啡,看到他逃难般的身影,顿了顿,问:
“你没吃早饭?”
李浩宇忽然有点娇羞地说:“睡觉比较重要。”
盛淅:“……”
你脸红个泡泡茶壶啊,盛淅想怼他,结果话还没出口,想起了自己昨晚那场梦。
梦里的那个扁扁饼……
“……”
盛淅心神不宁,『揉』了『揉』太阳『穴』,说:“我同桌还没来。”
“归老师啊?”
李浩宇心下了然,“这是归老师翘课第四天,我今早送作业的时候听到老贺把归老师妈妈叫来了,所以……我猜,最晚下个课间?”
盛淅讶异道:“找家长管用?”
李浩宇点了点头:“管的。”
找家长就有用,这种人真的需要帮扶?
“……那怎么全班上下一副拿他没咒念的样子,”盛淅眉峰疑『惑』扬起,“遇事儿找他妈不就好了?”
李浩宇忽然笑了起来:“你是这么想?”
盛淅反问:“那不然呢?”
“——盛同学,”李浩宇拆开面包,认真看着他,“你知道为什么老贺今天才打电话叫归老师妈过来么?”
盛淅:“不好联系?”
“你错了。”李浩宇一本正经道:“——因为老贺知道余思归是装的。”
盛淅:“……?”
那一刹那,盛淅敏锐地发现了一丝荒谬之处:班主任被全班亲切地称为老贺,但他同桌却人人尊称一声老师。
“翘课根本不是余思归的目的,”
李浩宇望着外面的雾,说话时仿佛在阐述一件人尽皆知的事儿:
“——让班主任找她家长才是。”
……找家长才是?
盛淅拿着那罐冰冷咖啡,把这素未谋面的同桌分类为确实有趣的行列。
这两天的信息已令他拼凑出了一个相当叛逆、自命不凡,不把老师和家长放在眼里,说来上课就来上课,说不想来就连翘三天的男生形象,并给对方盖了个天圆地方的的大红章。
欠敲打。
其实也不难理解,盛淅看着那咖啡想,毕竟是这班里的学生。
高中生的免死金牌是成绩,这班上的学生那都快成传国玉玺了。
但十六七岁上的学生活在自己的天地里,尚不明白:哪怕传国玉玺,也不过是块四方格棱的石头而已。
盛淅碾了下地上易拉罐环,闻到空气里弥散的海雾,然后把另一罐冰手的意式浓缩揣进校服兜里。
“还适应吗?”李浩宇忽然问。
盛淅敷衍道:“马马虎虎。”
“我们学校比不得你们兰生的,”李浩宇说,“省份升学压力和你们不是一个量级……历年都有人高考砸在锅里含泪复读,还绝不是少数……走?”
盛淅听出他的意有所指,嗯了声,随手将易拉罐扔向垃圾桶。
咣当一声。
“准头不错。”李浩宇夸了句。
盛淅没接话,一扯校服。
这校服是他早上到后勤拿的,一套多少钱他倒没留心,只记得挺便宜。北方校服较南方有些许不同,功能『性』不强,薄薄的,一股软化剂酸味,冬天想必也不能抗风。
第一中学赋予校服的是纪律『性』,而非御寒的功能。
在这样的学校里,却种了许多花。
楼下中庭里迎春花沉甸甸的,像鎏金的枝,还有沉睡在雨里的、等待夏日的月季与玫瑰。
有种反差感。
盛淅上楼时,在楼梯间里撞见一个行『色』匆匆的、戴掐丝眼镜的中年女人。
那阿姨一看就挺干练,手里车钥匙都没收,忙得脚不点地,对两个后生仔礼貌道了声借过,踩着高跟一路横冲直撞冲向了老师办公室。
李浩宇看了那背影,严肃地说:“恭喜你,你见到了你同桌的妈。”
盛淅愕然,更愕然的是为什么全班甚至会认识一个同学的家长,忍不住嘲道:“居然还真来了,我要是她我也不用来学校了,我在家把他腿打折,先让叛逆鬼在家打仨月石膏。”
李浩宇:“……”
李浩宇足足看了他三秒钟:“你能下得去这个手?”
盛淅:“为什么不……”
“——你以后肯定家暴,”李浩宇打断了盛淅,看人渣似的看着他,谴责道:“家暴男,法制咖,是我看错你惹。”
盛淅:“……?”
当妈的揍儿子一顿有这么十恶不赦吗?盛淅小时候也被妈打过,理由是他在学校玩同学,事后他爸知道后又叠加了一顿饱揍,理由是他气到了他妈;明明不算啥大事,当事人盛淅都快忘了,但看李浩宇这深恶痛绝的眼神,他应该准备把盛淅扭送『妇』联。
“……不至于吧?”盛淅犹豫道。
不就是揍欠踹儿子一顿……
李浩宇,愤怒地:“怎么不至于!!!”
盛淅:“……”
他只当李浩宇被他妈揍多了,难以接受另一位亲妈踹人。然而有一部分小孩,尤其是小男孩,你不打两下根本就忍不……当然女孩是不能打的,但盛淅身为一个十七岁少年,心里特明白他的同龄人到底能欠到啥份上。
他单手无意识地『摸』着口袋里冰镇咖啡,跟着李浩宇推开了教室门。
意外的是,班里居然挺热闹。
不是说平时就不嘈杂了,而是今天格外闹腾,平时内卷得一比的先修班声音此时震天响,一群人聚在他桌子前,叽叽喳喳像一群麻雀,影影绰绰看不太分明,但看得出身量小小的,穿件白黑条纹校服。
李浩宇一看就乐了,转头看着盛淅:“盛哥,我说啥来着?”
盛淅一愣:“来了?”
“嗯,”李浩宇说,“还挺快。”
还真没想到,当妈的前脚刚到,儿子龟龟立刻出现在了教室里。
——半点不拖泥带水,对玩也没啥执念,仿佛这三天是下定了决心要给他妈添堵似的。
桌边围的人太多,盛淅掀起眼皮,拍了拍其中一个人的后背,示意他让让。
人还挺多,盛淅听见里面断断续续的“归哥你终于来啦我等你等了好久花儿都谢了”和“老公我好想你呜呜呜你这几天不在我好心碎”诸如此类的狗话,盛淅留意了下,围在这里叫老公叫老婆的近十五六个,还有外班的。
而人群正中,有一个小小的、很轻的声音一点点回应着。
那声音开口就是老婆,渣得人神共愤。
——是只应被大卸八块,做成龟苓膏的龟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