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第六十七章至今不曾熄灭。

六十七章

后来过了很久, 余思归再回想起来,那天仍恍在昨日。

傅主任要求和她们两个人谈。

妈妈的主治医生,傅主任——一个脾气不太好的主任医师, 年纪比柳敏稍大一些。他大多数治疗措施与付费都和妈妈沟通的,他似乎有个孩子和归归一般大, 而且也在一读书, 大概这缘故, 这个医生对思归有种舐犊之情。

他挺喜欢这个小姑娘,觉得她聪明,比看得要坚强太多, 而且也从孩子处听了“余思归”这个字的传奇,大多数时候都让思归好好学习,不要为杂事烦心。

但那天他破天荒地叫了思归一处。

——再就思归在路摔了一跤。

她在医院的路想着盛淅的反应, 想着他让自己收心, 越想越难过,结果被路沿石绊了个骨碌。

余思归已很久没摔过了。

算命的似乎有个说法, 叫“扎根”。生『迷』信的婆生前带她偷偷找算命的瞎子『摸』过骨, 算命的瞎子说扎根后就不会走在路平地摔——她扎根很晚,九岁才落地, 而她九岁后几乎就没摔破过什么地。

但那天, 十七岁的思归摔得很惨烈。

那一跤结实得可怕, 吧唧一声, 余思归连小臂都划破了, 校裤摔破了洞,往渗着血。

归归从小娇气,摔得太痛了想在路边哭两声,却看了眼表, 又盘算了下傅主任约的时间,感觉再晚一点他就要查房了,恐怕来不及,便咬着牙冲了医院。

路刚下过雨,路泛着水光。

这就妈妈病情恶的那天,所发生的所有事。

一切都仿佛在冥冥之指向了这个结果,尤其傅主任特意要求余思归参与,其实当时就应该敲响警钟的。

只余思归那时尚不知晓,主治医生的这一举动意味着什么。

——它意味着妈妈从此再也无法自己独立做决断。

那天下午傅主任讲了许多,涉及到这疾病的。可余思归只听出联合疗已不再有效,而且妈妈的身体已无法承受疗的副作用——因为病情进展迅速,已掏空了病人的身体。

他的建议结合放疗,再作进一步的处置,然后他的目光落在了思归身。

一个十七岁、稚气未脱的小姑娘。

“你们好好商量一下。”主任轻声说。

然后傅主任将余思归和柳敏留在了病室之。

傅主任下午在大学有节课。大学的附属医院要承担教学任务的,而附院的医生则需身兼两职,除医生的本职工作之,还要在大学课带学生——而来附院就诊住院的病人则需承担起另一份责任:他们学生的教具。

由人,到教具。

——医院的尊严感很淡薄的。

人的尊严也淡薄。「dignity」这单词似乎只世间短暂施舍的一块遮羞布,区区一块遮羞布。一个人□□地来到世,竭力体地走一遭,『摸』爬滚打,但在最后的时刻,这竭力全力的体,在生与死前不值一提。

柳敏相当虚弱地缩在轮椅,膝盖着一条毯子,怔怔望着窗秋日泛黄的爬山虎。

“……”

思归竭力忍着泪,道:“我们会没事的。”

那甚至不个问句。

母亲平静地望着自己的女儿,片刻后嗯了一声。

“不一定马就会好转,”余思归再次笃定地说,“但一定会好起来。”

柳敏没有应答。

晚秋冷风吹过,妈妈忽然说:“囡囡,我们出走走吧。”

余思归就推着她,在医院溜达。

秋『色』如水,附院的梧桐叶积在地,一片枯叶翩翩落在柳敏膝头,昭示着冬日将至。

“归归,考考你,”

柳敏忽然打趣地开口:“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地势坤,君子以厚德载物,出自哪儿?”

思归小声说:“……《周易》。”

“君子行事,要自我奋发、刚毅而卓越,永不停息,”柳敏轻声道,“要德行深厚,容载万物。”

余思归没说话。

“这我们的校训。”柳敏道。

“当年妈妈入学的二天,有学姐来发入学手册,”柳敏比划了一个厚度,揶揄道:“就那么薄一个小册子……纸非常破,当时大家也穷,放在现在都不可想象的。”

“那本子扉页就印着这么八个字,自强不息,厚德载物。”

余思归听着二十余年前的往事,一声不吭,推着妈妈走在秋天的路。

“那个手册……”柳敏笑着说,“二页校史。”

思归:“?”

“你知道清华怎么来的吗?”轮椅的妈妈后脑勺冒出个气泡。

她的语气甚至俏皮的。

我不知道,也不关心,余思归只觉得自己能将江河哭干。

但她还强撑着问了声,怎么来的。

“来自庚子赔款。”柳敏说。

余思归:“啊……?”

“《辛丑条约》,你们学过吧?”柳敏眺望着远,道,“不知道你们现在怎么讲的,但妈妈那时候的历史老师在课堂反复强调,辛丑条约的签订让我们彻底沦为……”

“双半社会。”思归忍着哽咽着说。

柳敏颇有兴味地问:“还可以这么简称的?”

“……反正文科班他们这么说。”的女孩忍着泪,“妈,我现在不想关心这个,我想问……”

——我想问我们怎么办。

“庚子赔款就辛丑的那4.5亿两白银。”妈妈却道,“……清『政府』根本拿不出来,就用关税和盐税做抵押,一个国家沦落到这份意味着什么你知道吗?”

余思归:“丧权辱国。”

“得有国可辱,才能叫丧权辱国。”柳敏平淡道。

余思归:“……”

“而在这基础他们还觉得不够,觉得我们奴程度远不及他们的预期——我们的文注定不会屈从于强权,就决定以教继续育渗透。”

柳敏眺望着远的地平线说:“说要以最圆满和不流血的式来控制我们的发展,用知识和精神支配我们的领袖。”

思归怔怔的。

“因为精神的支配远胜于商业与金钱——精神的屈从,远比军事的征服强大。”

“所以清华的前身留美学堂,专为了让年轻的国内侪留美用的,”妈妈莞尔道:“——后来过了不少年,才由当时的民国『政府』改办成完全大学。”

思归含着泪,望着如火的地平线。

“——可现在呢?”

轮椅的柳敏笑着问。

自强不息,厚德载物。

昔年,连创设都来自庚子赔款的留美学堂自北京流亡长沙,再到湘黔滇乡间田埂,再到昆明。

一枚火种在风雨点燃,至今不曾熄灭。

余思归哽咽着说:“可、可……”

“愤于国力之弱也,则曰讲求武备。”妈妈笑了笑道,“——痛于民生之窘也,则曰讲求实业。”

余思归听过这段话。

贺老师曾在大巴车说过,摘选自《辛亥革命前十年间时论选集》。而贺老师说那句话时他们仍在一。彼时一切尚未发生,学农伊始,一切充满新生的希望,盛淅还没和思归在田埂说过话,教导主任也不曾出现,妈妈仍健康的。

年少的思归没有交出自己的心,可以依偎着妈妈撒娇的。

那时一切充满希望。

“妈妈总归希望你自由的。”柳敏轻声道,“但也希望你能挑起担的。”

余思归那一刹那泪水再也绷不住,积累了十数年的委屈喷涌而出。

“你为什么总这样?”推着轮椅的思归哭着吼道。

柳敏一愣。

“这些东西为什么总比……”余思归哭吼:“为什么总比我要?——比我要也就算了,为什么它甚至比你自己都要?”

妈妈怔在了当场。

“你明知道刚刚发生了什么!”思归吼道。

女孩耳俱通红,哭得发抖,立在暮秋冷风,颤抖道:“可你还在提它,好像我不值一提的,你也不值一提的,生死都不要的,在今天,这样的下午,你居然还……”

你居然还对它念念不忘。

“我的顺位在这,”余思归哭着喊道,“为什么从来没人想我有多痛苦?”

妈妈颤声说:“思归……”

“我的要求也不!”

思归眼泪几乎如断线的珠子一般:“我想让你多看看我,想让你多在意一下我,而不把我当成个摆设,一个能自己长大成人的生态箱……”

柳敏眼眶通红,嗫嚅着想说什么。

“——可永远这样,永远这样。”

思归哽咽得难成语句:

“工作排在我前头,出差在我前头,评审在我前头,硕博论文在我前头,你的理想永远在我前头;我想让你和我聊……聊点,别的……”

柳敏一言不发。

“比如我们以后做什么……”

“——我们出院后会做什么,”思归痛楚道。

思归几乎觉得自己裂成了千万个碎片,又被风吹得散落天涯。

“我想和你聊聊你老了我们会哪住,”她说:“我们以后哪喝什么『奶』茶,等你退休了我们哪……哪儿旅游,聊很多年前的千禧年跨年夜,我缩在你身边,听你讲我们跨越的一千年……”

“我想听你说妈妈一定会战胜它。”

附院灯盏次亮起,女孩子哭喊咆哮:“我想听你说说我,说说你自己!”

“可永远这样。”

余思归哭得颤抖,说:“没有人……没有人……”

没有人将我放在心。

谁在意我想要什么?

余思归心都要碎了。

从小到大,没有人注意过余思归想要什么。「余思归」个字永远次要的,可以被忽略的。

——因为她好打发,从小颠沛流离尝尽人间冷暖,内心太过澄澈好懂,通晓他人难处,连胡闹都永远在限度内。

最好的被忽略的对象。

思归再难承受自我剖白,把妈妈留在原处,拔腿就逃。

夜『色』降临,附院院区有许多树。

余思归跑到树荫下嚎啕大哭,呜呜咽咽,不将自己的难过遮掩半分——有人『摸』黑散步路过,也有人在医院夜跑,却没人来安慰。

再没有任何地比医院见过多生死,见过多崩溃下跪的人。

百年老槐树下,思归哭得肝肠寸断,冬夜的风将她的校服套吹透。

她哭自己,哭自己十七年的心酸与委屈隐忍,哭不被选择、不被视的,被忽略的那个思归,却知道自己必须长大。

必须比原来坚强。

比原来强大,独当一,不可战胜。

因为余思归已凛冬来临之际,世唯一的堡垒。

古老槐树阴凉下。

无人知道那年冬夜,有枝条已在寒风抽起,将成为一棵参天大树。

但在成为那唯一的堡垒前,思归愿意再哭一会儿。

只一会儿,一会儿就行了。

余思归哭够了,从湖边起来,又折回看妈妈。

妈妈坐轮椅只不过体力衰弱,并不真的行动不便,思归跑路后她已自己回了,思归浑身都被冷风吹透,哆哩哆嗦地『摸』黑回病区。

病室还算热闹。

隔壁床的阿姨正削苹果,妈妈则靠在床头,点着思归用来做题的那盏小台灯,独自读一本叫《刺鱼》的书。

——那本书似乎问别人借的,书封皮已有了严磨损。

妈妈见思归回来,目光闪着点泪光,轻声问:“……归归?”

余思归冻得眉梢眼角俱绯红,眼亦泪光点点,认真地说:“我回来啦。”

柳敏似乎想说什么,但却犹豫着不知如何开口。

余思归却率道:

“所以我们按傅主任说的来。”

柳敏稍稍一怔。

那已不在商量。

病情的恶十之八九,现代医学具有非常典型的个体差异,而且局限极大,可用的有效『药』物有限,医学界这些年推崇的精准医疗在当下多半也只纸谈兵而已。

——恶本就预料之的事。

柳教授眼角堆笑,回答:“好。”

“你要好起来,”思归严肃地说:“关于我记的那些仇,我们以后再谈。”

妈妈笑着道:“好。”

余思归抱着书包跑到窗边坐着,妈妈在那头看书,她在窗边掏出课本——接着想起自己白天走得太早,午就找贺老师请了假,那时一份作业都没布置。

一轮复习几乎都习题课。

如果不做作业,其实和旷一天的课也没两样。

余思归有点棘手,想找刘佳宁要一份,但宁仔已许久没见过手机的身影了——尤其带到学校。

没办法了,碰碰运气好了……

思归挠着头在班级群问了条“能不能把今天的卷子拍给我看看”。但时间还早,刚七点二十,大多数人都在晚自修。

而且其实有不少人会无视这条消息……

实在没办法啦。

余思归知道修班隐秘的较劲,相当难受,感觉这样相当于旷课一天,只好掏出步练习,估『摸』着老师的进度,自己给自己布置作业。

这样至少不会被落下太多……

归归虽然聪明而且能力强,但也担不住旷课。

她刚做了半道双曲线,手机忽然疯了似的连震,归归一愣,凑过看了看,都盛淅私聊发来的[图片]。

——每一张,都当天的作业卷子。

连页码都拍得清清楚楚,像前就拍好了的,只现在才发。

思归呆了呆,刚想和他道谢——

盛淅那头就冷冷道:

「把你的嚣张收一收。」

归归那一刹那手都有点抖,想发给少爷的“谢谢呀”俩字还在框还没打完,又变成了另一句解释的话:

「我没有在嚣张。」

然而,那天晚,盛淅没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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