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窗外风声呼啸,梧桐新叶被风撕扯。
医务室里却相当祥和,十分温暖,酒精味很淡,一派宁静之意。
余思归从没来过这个地方,完全是个新地图,紧张极了,脚尖抵着地砖的十字,隔着蓝『色』帘子小心翼翼地往里探头——下一秒钟,归归老师忽然想起里头有什么,又紧张地把脑袋缩了回去。
“你这几天还挺……”
蓝帘另一侧的医务室老师停顿三秒,找了个温和点的措辞:
“还挺能折腾的。”
盛淅侧躺在床上,声音已经没那么哑了:“没裂开吗?”
“没有。”老师说,“你线都拆了,哪有这么容易裂,只能说还没恢复得很好,动作大了扯到了而已。”
盛淅避而不答,仿佛在装死。
“你千万消停点儿啊,”
医务室老师诚恳道,“你这不就是打篮球打出来的事儿吗,盛同学?”
房间里静了许久,盛同学才慢吞吞地说:“……好吧。”
接着,里面传来收拾托盘的细微金属声,还有翻身时床细微的嘎吱声响。
老师收拾好托盘,一拉帘子,正对上了余思归探究的眼神。
“……”
医务室老师姓楚,对上余思归一时也有点卡壳——主要是『摸』不清这女孩跟转学生是什么关系,但却没来由地,立刻产生了一种必须要告知病人家属的义务,试探道:“……他……他没啥事……?”
被当成家属的归归也是一怔,尴尬地说:“啊!啊……没啥事那那就好……”
“你俩都高一十班的是吧?”楚老师看了眼表,“都上课了,我给你们班主任发个微信说一声。”
说完她就去桌前拿手机,给老贺发微信。
余思归在意得要命,特别想看盛淅到底受了什么伤才能在那个小巷子里『露』出被贼人强|暴……的模样,但是另一方面理智又告诉她,万万不能够,以盛淅那习『性』,容易被他赖上。
而且……余思归从他们的言行中,敏锐地察觉到了一件事。
「盛淅刚转来不久,医务室的楚老师颇为了解他。」
他的伤已经拆了线,此时却又被牵动;楚老师又对他的伤势颇为熟稔……如此种种,一切证据都指向一个结论:盛淅先前的伤势可能比较严重。
而且更重要的是,刚转来时,楚老师就被上级打过了招呼。
上级……级部主任?校长?他们会顾虑一个转学生的伤势么?
“我今儿下午有个会,”楚老师忽然说,“你们在这休息一会儿,要走的时候把门带上就行。”
盛淅在里头应了声,余思归也听话懂事地点了点头,楚老师趿着拖鞋离开了医务室——离开时还很大手大脚地留了个门,仿佛怕夹到尾巴似的。
余思归蹑脚过去,小心地把门掩上了。
门咔哒一声合拢,室内只剩一个归归哥看不顺眼的混蛋同桌。
余思归:“……”
其实此时此刻,那种不顺眼已经淡去了不少。
当时余思归一路搀着他,穿过悠长的藤萝巷子,又穿过一楼空无一人昏暗回廊;盛淅挺沉的,半边身子沉重而虚弱,压在她身上,呼吸如沉重的风箱。在走廊明明暗暗的光中,余思归闻到盛淅领口很淡的洗衣『液』味儿,像薄荷又像树,仿佛要被风吹散了。
女孩子抬头看他时,他一言不发,侧脸白得没有一丝血『色』。
余思归是真的怕他出事。
医务室里,打破了沉默的是盛淅。
“帮我……”他深吸了口气:
“帮我递下校服。”
余思归回过神来,忙不迭哦了一声,跑去拿了他的校服外套,给他送了过去。
天地间唰地下起了雨,梧桐叶贴在了玻璃上。
昏昏的光和着雨,谱出个风雨交加、令人滋生睡意的傍晚,盛淅坐在医务室床沿,『摸』索鞋穿——姿态矫健,没有半点病弱的模样,只是背景与他不太搭调。
余思归:“……”
盛淅抬眼看了看她,漫不经心道:“怎么了?”
“我……”余思归为难了起来,“我就比较好奇……”
盛淅低头系鞋带:“别告诉其他人。”
“……行。”余思归立刻闭了嘴。
忽然碰触到一个奇怪秘密的感觉并不好,余思归甚至觉得割裂,仿佛要重新认识盛淅这个人似的。但好奇心却在不受控制地蓬勃生长。
“伤在肩上。”
姓盛的忽然道。
余思归一愣:“诶?”
盛淅系完鞋带,抬起头漫不经心地看向她:“在肩胛骨上。想看吗?”
余思归纠结了三秒钟,好奇心占了上风,诚实地点了点头。
“过来。”盛淅很平静地道,下颌一扬,示意余思归凑近点。
余思归把他皱了的校服放在床上,小心地探了下脑袋。
昏暗天光下,盛淅拽了下『毛』衣领口,『露』出肩膀,他肩颈线条流畅有力,俊美犹如月桂叶下的阿波罗,但平坦皮肤之上赫然一条长逾十公分的、不规则伤疤。
伤疤分了个叉,十分狰狞,如今也仍未完全愈合,泛着鲜艳的、肉芽的红。
缝了近二十针,应当砍到了肩胛骨。
“你……”余思归骇得倒抽冷气,“你这是……”
——那伤口仿佛是她生活千里之外的一条蛇,是本来终生都不会有交集的事物。
盛淅把疤痕遮了,忽然说:“没骗你吧?”
余思归一愣:“啊?”
“……我说我被追杀啊,”盛淅边穿校服边娓娓道,“其实有一伙人想要了我的命,他们穷凶极恶,为非作歹,为天理所不容,但是还没到能铲除他们的时机,我为了躲他们才转来这儿,你信是不信?”
余思归难以置信地抬起头来,正对上盛淅促狭的目光。
雨淅淅沥沥地下着,天『色』渐沉。那一刹那两个人距离很近,余思归连退后一步都来不及。
“你不信这个剧本,”大少爷和善地断言。
“很难相信。”余思归诚实道,“尤其是你还在和我们一起上学。”
盛淅立刻和气地表示:“没有关系。”
余思归:“……?”
他这模样很眼熟,归归老师心中登时警铃大作。
下一秒钟,盛淅温和地说:“但余思归,你已经看到了我的伤口对不对?伤口很深,而且也很长,撕裂伤,在医院缝了二十二针。”
余思归:“……???”
“不是,”余思归苦痛地变成圈圈眼:“可是你现在这不是没事……”
“怎么会没事呢?”盛大少爷没有半点打商量的样子:“我非常虚弱。”
余思归:“可是……”
盛淅根本不给她反驳的机会,光速点题:“以后对我好点。”
归归老师:“……”
归归老师觉得盛淅脑子有屎,有心学着老舍先生将他喷成个花瓜,但下一秒就想起了这家伙的论点是……他真的有病。
狗玩意。
余思归叹了口气,终于向狗玩意妥协:
“好吧。”
余思归回班时,外面雨已经很大了。
大雨瓢泼,天『色』昏暗,走廊里满是花花绿绿的伞,余思归回头看了他一眼,盛淅悠闲地跟在她后头,云雾在他身后虬结。
课间嘈杂得很,教室门口又有问题的同学,余思归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小声问道:“你那个伤……到底是怎么伤的?”
盛淅漫不经心扫着窗外:“一把大概刃长二十四公分、宽三公分的刀?——反正警察是这么说的。”
余思归听了数字,立刻伸手比划了下——
下一秒,盛淅一捏她手腕,手指在她小胳膊上比划了个长度。
“伸直。”盛淅散漫道。
余思归:“?”
思归从来没被男的这么捏胳膊,爪子条件反『射』地一伸,小臂细而白,透着一丝很淡的血『色』,盛淅从她尺突下滑,比到了近上臂关节处。
“大概这么长,”他饶有趣味地说,想了想,又比了比归归的小臂,“也就这么宽。”
余思归被当成教具,瞬间汗『毛』倒竖……
归归气得耳根都红了:“为什么没有取你狗命?”
“命大,”盛淅懒懒道,“寻常人可奈何不了我。”
余思归:“……”
余思归愤怒地把自己胳膊拽回来:“别『乱』碰我!要不然我要你好看!”
盛淅跟着她朝班里走,薄情地嗯了声。
不知为啥,余思归就是能从那音节里头,听出一丝寡淡的谴责……
……你明明都答应我要对我好了!明明都……
“……”
“反正……”思归耳朵红着,努力弥补,“就,不要突然动手动脚……”
姓盛的宽以待人,一团和气:“行。”
“……也没有想让你被捅爆的意思,”余思归羞耻解释,“不是要取你狗命。”
盛淅噗哧笑了:“我晓得。”
他们两个人几乎快走到班门口了,走廊里大伙打打闹闹,风里传来湿润气味。
嘈『乱』声音中,余思归忽然开口道:“盛淅,你为什么不想让别人知道?”
盛淅看看前面思归圆滚滚的后脑勺,女孩儿头发淋雨后稍微卷着,带着野气不驯,简直像个长不大的小孩。
“嗯……这个嘛。”盛淅停了下,温和地说:“太麻烦了。”
“你确定吗?”她好奇地问。
还不及盛淅回答,余思归立刻道:“不过行吧,既然你这么想的话。”
盛淅:“……?”
“你放心,”
她转头看向盛淅,承诺道,“我不会告诉任何人。”
盛淅猝不及防地撞见余思归的眼睛,女孩目光野生而清澈,看人时像山涧狂野的风。
那一刹那,盛淅心跳猛地漏了拍。
天地间落雨茫茫,可他捏过女孩手腕的手指烫得如火,在皮下蔓延开不可见的火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