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章
柳敏只是看了盛淅片刻, 就轻轻地与旁边的老人点头致意,坐在了女儿的座位。
程归归妈与盛淅的爷爷都挺礼貌,两个人显然从未见过对方, 相处时没有半点不得体之处。两个极有可能有渊源的人出现在这室里,却是真的素不相识。
而归老师还没琢磨透为什么他们互相不认识, 盛淅就以眼示意, 他们的责任尽到了, 已经可以走了。
夕阳洒落在长长的、一中走廊里,窗台望出去,能看见对面棕红砖瓦。
家长会时整个学校都是四处游『荡』的长辈们, 整个校园里一股熟悉且陌生的气息,形形『色』『色』的家长穿过平时只有学生往的庭院。
余思归背着书包跟在盛淅身后——不知为何,如果归归老师同桌走在一起的话, 家长问路都是优先问姓盛的, 仿佛思归长了一张不太靠谱的脸。
龟龟注意到这点,心里暗中斗气, 心想我明明他是一样的。
我他差不多岁数, 在同一个班里夜朝夕地相处,大家却总是我当成更靠不住的那个人看——好像我是个小孩。
下一秒, 给一个高二家长指完路的盛淅莞尔道:“你是不是在想他俩为啥不认识?”
余思归:“……”
思归的心事戳爆了一半, 只好说:“对。”
盛淅忽然笑了起, 问:“你觉得会是为什么?”
余思归冷静道:“地点不一样。海北京的地域差别, 我妈当年跟你们根本不是一个组。”
盛淅哧地笑了起, 仿佛觉得很好玩似的,揶揄答道:“对。——但是没对。”
余思归心里很不喜欢他这捉弄的、故意将她蒙在鼓里的语气。
我们明明是平等的,思归赌气地想——可是别无他法。
“为什么?”思归轻轻地问。
盛淅笑笑,忽而望向窗外湛蓝的空。
“你们这个一中, 历史挺悠久的吧?”盛大少爷说,“过两年都要百年校庆了。”
他突然问及校史做什么?余思归愣了一下,但是愣怔仅是瞬间——紧接着余思归又生出一丝懵懂的了然,仿佛这是她盛淅之间存在的某默契。
默契。余思归在心中默念了一下。真的有这东西吗?
思归道:“我们的身是我们市里第一个西式学堂……五四第二年办的学。”
“你还记得挺清楚。”盛淅温道。
思归说:“校史馆都有写……不过那是入学的时候参观的地方,你没去过。”
转学生哧地笑了下,靠在了窗棂。
正值仲春,蓝得令人心惊,犹如这最清朗的一片湖,第一中学最不合时宜的那棵老树植于庭院之中。
盛淅感慨:“这么久。”
那一瞬间,余思归几乎能猜到他下一句话要说什么。
“这么久……”
盛淅轻声重复。
“又有这么多人,怎么可能彼此认识?”
——老城区瘦长老旧的街道。余思归忽然想。
钉在门牌的、市里文物局的纲戳。长进中庭的百年老梧桐。联大师生们当年南下时途径的港口。
于早餐摊与小超市之间、共享单车与新兴小书店之间存留的,看不见『摸』不着的岁月悬河。
而在这岁月之中,到底有过多少志向一致的人?
……
那下午,两个人在外面多逗留了一会儿。
家长会期间他们是自由的,按以往的做法,一般是归归宁仔一起去市区玩,或者干脆回母校看老师——这个不成文的传统已经持续了将近十年,但是这次例外。
不知出于什么原盛大少爷出去玩就是要拽着同桌一起,而余思归不知出于什么原,就是愿意跟着他。
其实挺奇怪的,余思归心里想。
明明男女同学之间是会有点设防的,单独出玩是绝对的过线行为——别说单独了,就算集体出游,一般也是女生与女生抱团、男生与男生玩。也不一是避嫌,纯粹是没那个必要,一般也不会到这交情。
盛淅不是余思归的第一任男同桌——归老师先也有过,当时同桌俩人相处得也不错,但是这相处仅止于在校,出了校门俩人就不会交谈。
连微信问作业一般都不会找对方。
盛淅是不一样的,余思归心里所未有地清楚这一点。
但究竟是为什么?
……
俩人猛然一接触自由界,显然也没球事干,就像山猪吃不了细糠,猛然重获自由的高中生完不知道该怎么支配自由时间。他俩在校外当了一会儿失学儿童,最终在归归老师的提议下,在老商业区拼团,玩了个四人的密室逃脱。
他们拼本的是两个附近校区的女大学生,说要体会一下敢自评六星的解谜本有多高难度,进去之还问了下老板这本子能给几次提示,并且对两个还套着附近高中校服的小同学表达了“没关系,我们大不了一起等工作人员救”的慷慨。
余思归心想这么难吗……
然后进去盛淅俩人头对头看了会儿,十分钟解决了第一个房间。
“我觉得这个不行啊……”归归不太满意,“第一个房间最难的竟然就是这个图形?”
大学生姐姐相当震撼:“可……那图形你怎么看出的?”
“一看就是轴对称的密码呀。”思归很奇怪,“而且旁边放了个镜子,一看就是必备道具,甚至都不需要动脑子……”
下一秒,盛淅吧唧按住了她的脑袋。
“难度其实还可以,”
盛大少爷友善地按着龟龟的脑壳儿,对那两个女生道:“这个为人比较狂妄,给大家添堵了。”
为人比较狂妄的龟龟:“……”
那两个女生愣了下,下一秒哧哧地笑了起,其中一个扯了扯另一个的袖子,偷偷指指两个高中生,悄悄对她说了点什么。
此后两个女生都十分友善。
这个密室逃脱的副本尽管顶着个‘解谜’的名头,而且难度是令人望而却步的六颗星,但同桌俩人根本没用工作人员的提示,后不到半个小时就解决了密室逃脱的副本。
解决得还有点意兴阑珊。
出时两个大学女生都挺高兴,去拿寄存的包裹,一个女孩忽然回头道:
“小情侣吧?”
那女孩眼里带着一点揶揄的情绪,对俩人说:“男朋友很帅哦。”
“……”
盛少爷那瞬间,没忍住,哧地笑出了声……
“不、不是……”归归语无伦次地否认,“我们就是……”
然后女孩子很温柔地夸余同学:“你是可爱的聪明小女孩。”
归归大魔王万万没想到真会有这误会,更没想到这俩人会当面说出!这简直……简直成何体统!犯作『乱』!大逆不道……令人指!而且什么叫可爱的聪明小女孩你们为什么夸盛淅帅不夸我……
大魔王眼睛痛苦地转成一盘蚊香,耳朵根根也红透了,急急正名:“可我们真的不是……”
“两位误会了,”盛少爷打断了归老师那越描越黑式澄清法,憋着笑说,“真不是。我俩同学,就一起出玩。”
那俩女生显然一个字都没信,背着包嘻嘻哈哈走了。
于是密室逃脱店的大厅里,只剩了站着的归老师盛淅俩人……
这场误会中转学生没受啥干扰,还白占了两句宜,心情不错地目送了下那俩女生;龟龟则吃了太多亏,饱受打击,根本没有抬起头的意愿,好像准备扎根进土里长成一只地瓜。
阶级差异十分悬殊。
率先打破沉默的是盛少爷。
“可爱的聪明小女孩。”他懒洋洋道。
“……”
这描述本足够归老师炸起,但思归却所未有地安静,甚至没有反抗那平时一会惹恼她的形容词。
盛少爷忽然察觉到什么,垂下视线。
他看见女孩红透、快要滴出血的纤细脖颈。
他坏脾气的同桌皮肤实在太白皙,太一览无余,此时每一寸肌肤都带着花的颜『色』,脖颈锁骨、耳尖眉梢,无一不红,恐怕她此时身每一寸都羞透了。
眉目含着羞怯的水,像一只甜美的红李。
原真有人害羞时能从头红到脚尖。
盛淅注视着归老师的、她自己都不晓得自己快哭了的眉目,温声细语地问:
“归老师,她们夸我帅,夸你是可爱小女孩。那个‘小’字是怎么的,我不明白,是对老师的歧视吗?”
归归声音抖抖,强自镇:“、为她们对我心里有、有恨……”
“这个我不信哦,”盛少爷十分温,专注地看着龟龟蕴水的眉眼:“归老师这么牛,怎么可能会有人恨你?”
“……”
“咦,”
盛大少爷很坏地对大魔王问,“怎么快哭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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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两个女孩说的话有奇怪的力量。
像是猛然戳破了什么,思归想。
有什么很温暖的事物在心中生长。它是危险的,是酸涩的,是会带伤痛的,它意味着一个无忧无虑的时代的终结。
却又是甜的。
从察觉到的那起,十六岁的余思归就害怕它,仿佛只是碰触就能让自己万劫不复。但她每次路过那片土壤,都忍不住俯下身,将眉目贴在心底那片轻微颤动的大地。
你究竟是什么呀?
十六岁的她问。
她心底的事物无法回答,却在每一场春雨里颤抖。
像开始融化的雪山。
……
“雪山?”
盛淅微微一愣,望向对面的女孩子。
余思归十分认真地点了点头。
暮『色』四合,夜『色』柔地拢在间。
两个人坐在海滨公园的长凳,傍晚『潮』汐涨落,海浪拍打礁石时水点四溅,海边大风刮过,有鲜活的腥。
“雪山,这没去过。”
盛大少爷想了想,莞尔道,“旅游是给有闲的人的,不提金钱,时间也是很奢侈的事,你觉得我像会有闲功夫的人么?”
坐在他对面的归归愣了一下,真诚地说:“虽然智告诉我你的意思是你没闲下过,但我觉得……能报俩竞赛的人都挺闲的。”
报了俩竞赛转学生:“……”
“尤其其中一门竞赛还是别人赌气。”余思归认真地补充。
“你……”
盛淅说,紧接着哧地笑出了声,仿佛认了似的,将胳膊搭在了腿,望向远处闭拢的夜『色』。
两人从密室逃脱出后,谁都没提要回家的事,只是在外面散步,而后盛淅忽然提议去附近溜达溜达,就在海滨公园找了条靠海长凳坐着,俩人南海北地闲聊,
'究竟是什么’的问题在思归心中徘徊,仿佛即将顶破土壤的嫩芽。
但余思归却能清晰地意识到,我喜欢他在一起。
而这喜欢,对宁仔的喜欢是不同的。
对宁仔的‘喜欢’十分柔,知道她会一直在,所以不会计较时间与空间——而对盛淅这个人,却总是令思归想起自己初中时在课外见到的一个单词:
「exclusive」,排他的,独占的。
一个人的。
夜『色』与海风之中,盛同学忽而散漫地问:“想什么呢,这么出?”
归归:“诶?”
“我问你话呢,”盛大少爷笑起,“我问你以后想去学什么。”
思归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内心戏已经彻底影响了对外的沟通交流……那两个女生说出茄子小说网三个字后归归心里就仿佛戳破了什么,有什么伪装划开,即将这场呼啸的海风吹走。
“不知道。”余思归对同桌诚实地说,“我妈希望我能自己选……但我对这个一点概念都没有,之试着了解了一下,感觉没什么特别好玩的。”
盛淅闻言,用很温的眼看着她。
“……实际到了高三都又很多人不知道呢。”思归说,“有个目标院校就差不多啦!你看我们高三的梦想墙哪里有写院系的,都是写个大学名。什么南开啊南大啊,有人想去中山,有人想去中传……”
盛少爷挺柔地笑起:“那你有目标院校吗?”
这话拿问余思归这成绩段的人,就是句废话——毕竟这分段考试可能滑坡,但梦想大多是一致的。
余思归思考了三秒,狂妄地回答:
“没有。谁第一个打电话我去哪。”
这个回答简直令人无可辩驳,又完在转学生意料之中,盛淅噗哧笑出了声,由衷道:“从小到大真的没人揍你吗?”
归归一愣,仿佛很委屈,又似乎盛淅知道答案,在明知故问地伤害归老师似的。
盛淅:“……”
归归小声、柔弱地说:“有呀。”
盛大少爷:“…………”
下一秒归同学伸手要指自己的脑袋——那个盛淅贴过屈辱创可贴的额角,并证一番自己从小到大打过很多次,绝对不是什么温室里的花骨朵,我自幼失怙,我亦飘零久十年深恩负尽死生师友归老师惨极了请大家爱护归老师!
然而紧接着盛淅一伸手,熟门熟路,亲自那个原先磕破皮的角角『揉』了『揉』。
“……”
盛少爷仔细看了看,稍微放松了些,又用拇指『揉』了『揉』女孩子额角,说,“没留疤。”
归归据力争:“可……”
可我的内心也受过伤,非常严重,差点万劫不复,归归心里给自己安排了个完整的创伤应激剧本,刚要开演,就姓盛的打断了。
“——别想着拿这个卖惨,”盛大少爷柔地、带着要剁两斤龟龟下酒的语气扒下同桌的碎头:“这伤是我亲手贴的创可贴,伤成啥样我记得清清楚楚。”
余思归:“……”
“那、那我也是打了。”余思归坚持据力争,“好疼的。”
盛大少爷愣了下。
龟龟本以为他不会吃这一套——毕竟盛淅不是个普通人,他转学过短短几就『摸』清了思归的套路,从此余思归怎么都无法压制他,归老师一张嘴转学生就不动声『色』地防患于未然,动辄还要细细地龟切做臊子。
这句“好痛的”已是下策中下下策,大少爷一推海里可能都算正常的……
然而下一秒,盛少爷温热的手掌却覆了。
他碰自己的同桌简直轻车熟路,拿捏她那撮『毛』更为熟练,有时甚至不需要归归作他都要无缘无故撸两下——但那下动作非常温柔。
他以拇指指腹度压住女孩子额角,轻柔且粗糙地推了一推。
“不疼了。”
盛淅轻声说,“以后也不疼。”
……
那瞬间,归归几乎是蛊『惑』的,呆呆地看着他。
盛淅离得非常近,远处路灯微微亮着,海拍打礁石的声音滚滚而。归归甚至能看见他眼中自己的倒影,与他浓且俊的、漂亮的眉。
有什么破土而出。
余思归只觉得心里酸胀难受得厉害,却又喜欢得不行,似乎挤破了,那个她所害怕的、却又无时无刻不在期待的事物,在此时此刻终于无法遮掩,盛淅这么轻轻一『揉』,一下子漫溢了出。
思归几乎汹涌的情绪冲垮。
盛少爷察觉到不对,关心地问:“怎么了?”
思归:“……”
“怎么要哭?”少爷有点愣怔,“谁给你受委屈了吗?”
“不是。”
思归立刻否认。
女孩子说话带着一点娇气鼻音,这次坚决没演,含着水的目光穿过夜『色』,看向面盛淅。
我喜欢你。她想。
这酸楚、甜蜜的情绪,见到你,简直要满溢出了。
……
满溢出的喜欢,就像水龙头里流出的水。
盛少爷挺贴心地思归送到了她家门口,俩人家本身也不算很远,盛淅就顺路一送,龟龟也顺路一收,反正喜欢的对象愿意送这个人情,不收的那叫活佛——不是说活佛积德行善,是说活佛断情绝欲。
龟龟不打算当活佛,这辈子没断情绝欲过,自然收得很痛快。
盛淅她在家门口道别,而后对她很温地笑了笑,背着包走了。
已黑透,夜空繁星满。
俩人在外面确实晃悠了很久。
归老师心中高兴,开门时准备好了给妈妈的同学在外面快活了一下午的说辞——而且卫冕了年级第一的人在外面快活了这么久又有什么错呢!
这次成绩可谓是遥遥领先!……领先了年级第二0.5分,但0.5分毕竟也是0.5!余思归边想边用钥匙开门。
家里没开灯,满室静寂。
余思归愣了下,接着看见地两罐喝空的啤酒。
那一瞬间,做女儿的仿佛怕惊扰什么似的,无声地抬起头。
——余思归看见黑夜里,柳敏独自坐在客厅窗边,醉得脸『色』苍白。
边喝酒,边掉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