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翠把孩子交给路引,进到厨房里帮忙。小外甥女两岁多了,农村小孩没有城里孩子那么娇生惯养,不一会儿就熟稔了这个从未谋面的舅舅。路引抱着小外甥女,走进了他的房间。房中有一张大木床、一张桌子和一个书柜,墙壁四面泛黄,向南的墙角有两道如闪电般交织的裂痕,房间的中央是一张暗淡无光、颜色颓黄的毛主席画像,画像左边的两角还有一摊浅浅的被雨水浸湿过后留下的水迹。他小时候和弟弟就住在这个房间里。想起弟弟总是对自己说:”哥,这个好吃,给你。””哥,将来我长大了要给你买最好吃的山楂饼。””哥,将来我要挣很多很多钱,给你买好多好看的小人书,给妹妹买最好看的新衣服。”他眼眶一下子湿了。望着自己怀中可爱的小外甥女,眉目清秀,有着深深的眼眶和高挺的鼻梁,依稀就是弟弟小时候的样子,他不禁在她小脸上亲了一下,小外甥女被他的胡子扎得咯咯直笑。
快吃饭的时候,路引的妹夫回来了。路引三年前参加妹妹婚礼之时见过妹夫一面,那时这个小伙子还显得很稚嫩,现在已经变成了一个壮实的庄稼汉。路引把从云海买回来的东西拿出来,有给母亲买的棉绒袄子、给妹妹买的休闲服、给妹夫买的夹克、给小外甥女买的童装,还有几包云海产的海鲜、两罐纽崔莱的奶粉。他把东西拿出来之后,行李箱就整个的空了,只有那个球包里装着几件随身换洗的衣服。家里人收到礼物都很高兴,路翠尤其满意哥哥给她买的休闲服,迫不及待地试穿起来。母亲还是一脸平静的慈爱,望着他们,没有说话。吃饭的时候,除了小外甥女偶尔的一两句撒娇,饭桌上显得很安静。路引不时地问起妹妹家里的情况,他问一句,路翠就答一通。
路引得知这几年免除了农业税之后,家里承包了十几亩地种柑橘,但种的人多,价贱伤农,收成颇丰,却卖不得好价钱,一年到头,辛辛苦苦下来只能挣到五六千元钱。玉米和稻谷也零零星星种了几亩,基本上都用以供应家里的日常吃用了。母亲年纪大了,妹夫成为家里唯一的壮劳力,如果不是因为孩子太小,妹妹和妹夫也要出去打工,因此,他提出来要把母亲接到云海去住,母亲只是摇了摇头,露出慈祥的笑容,什么话也没多说。路引以前也跟母亲提过几次,要把她接到云海去,但她都没答应。路引知道,母亲在这里生活了一辈子,这儿是她血浓于水的故土,这儿有她熟悉的一草一木;母亲年纪渐大,对于外面的浮世繁华和享乐天堂早已没有欲念,最大的心愿便是家人平安,儿女在膝,得以在故乡颐养天年。
母亲把儿子自小爱吃的熏肉一块块地夹到他碗里,路引看见母亲的手在昏黄的灯光下裂开了一道道的口子,布满了厚茧,心里直发酸。
路翠冷不丁冒出一句:”哥,你什么时候给我们带一个嫂子回来啊?你都快三十了,人家说三十而立,你也该娶媳妇咧。”
路翠话音未落,母亲便放下了筷子,怔怔地望着路引,眼中布满了关怀和慈爱。路引喉头发哽,勉强挤出一个笑脸,说:”这几年太忙了,过两年吧。”
路翠又问他有对象了没有,路引望了望母亲,说:”妈,小妹,你们放心,我会考虑的,过两年等我把云海房子的贷款还清了,我就娶一个回来带给你们看,你们别担心。”
路引母亲点了点头,一脸爱怜地望着儿子。儿子长大了,长成了一米七八的大个子,长得像他父亲年轻时一样英俊伟岸,两道斜插入鬓的浓眉像极他的父亲,长长的睫毛下面是一双明亮的眼睛,高挺的鼻子也是父亲的遗传。恍惚之间,路引母亲仿佛又看见了当年那个在田头憨憨地对她微笑,让她总是害羞得从旁边的林子里碎步小跑过去的青年。想到这里,母亲眼中突然间涌出了热泪。路引喊了一声”妈”,母亲起身离席,走到厨房里,假装要去拿调料。路引跟了过去,看见母亲泪痕满面地靠在灶头边。
母亲抹了抹脸上的泪水,笑说:”引儿,妈没事,你回来了妈高兴,没得事。”
路引望着年老体衰的母亲,心中涌出无法排遣的心痛。这十几年来,自从父亲和弟弟离他们而去之后,母亲一人独自承受了多大的艰辛,才把他和妹妹抚养大,还供他念完了大学,母亲羸弱的身体里,蕴藏着他一辈子都可以依赖的力量。他哽咽着喊道:”妈!”
母亲摸了摸他的脸,说:”引儿,你明儿到你爸和弟弟的坟头去给他们上两炷香吧,你也好久没有回来了,该去看看他们咧。”
”要得,我明天就去。”
路引和母亲回到饭桌坐下,席上一片落寂,谁都没再开口说话,除了三岁的小外甥女,每个人都低着头,眼中有忽闪忽现的泪光。
大年二十九,湘北农村家家户户都在粉墙漆门,门口贴上了春联,湘北地区人们最喜爱的熏肉已挂遍厨房的吊梁,一串串沉沉地坠着。路引帮母亲贴好了春联,带了一把香,独自向父亲和弟弟的坟头走去。出门向西,穿过一片雾气氤氲的树林,但见青山如墨,流岚绚丽,山脚下的寒风如同破空而入的汹涌海涛,呼呼地从身边刮过。他把脖子上的围巾扎得更紧,这条米色的围巾是叶小曼在大四上学期的那个冬天送给他的,她为了织这条围巾,学了三个月才学会。路引记得那次他和叶小曼跑到江边一家新开的电影院去看哥哥一部很老的电影《鼓手》时,两人就围着这条围巾,你一头,我一头,像被一根扁担连着的两个箩筐一样走路,叶小曼嘴里哈出的白气,如同现在这氤氲的雾霭。他们看完电影之后沿着江边的铁轨走了很长很长的路,那个冬夜,也有今天这样穿空而过的凛冽寒风,浩浩荡荡地仿佛永远不知道疲倦。
走上一个并不高的土坡,在几株茂盛的松树后面,是两个高高拱起的土堆,土堆前孤零零地竖着两块青灰色的石碑,上面刻着”路昊鸣之墓,妻黄凤兰、子路引、女路翠敬立”,还有一行已经模糊了的小字,写着路昊鸣的生卒;旁边的墓碑是弟弟路瑞的。路引抚摸着颜色脱落、斑驳颓旧的墓碑,把坟茔四周的杂草都拔掉,蹲下来,打开带来的红油瓶,用毛笔醮了红油,按碑上的刻纹一笔一笔地描起来。路引八岁那年的清明,父亲带着他和弟弟到黄虎港扫墓,父亲也是这么认真而小心地在爷爷的墓碑上描红的。那时,他和弟弟都抢着要描,父亲说他们俩太小了,等他们长大一点,就让他们来描。后来路引到县里去上初中、高中,很少回家,所以一直没有描过红。没想到,他这辈子第一次描红,竟然是给父亲和弟弟。等他把父亲和弟弟墓碑上的字都涂上红油的时候,墓碑像穿上了新衣,如同一个长年卧床的病人苍白的脸上泛起了红晕。他把香点着,插在坟前,大香散发的白烟在凌乱的北风中很快就散开了,无法汇聚成一股笔直向上的白线。
他点了一根烟搁在弟弟的墓碑上,说,弟,哥给你上烟了。眼中蕴满了泪花。路引十二岁那年,有一天,他和弟弟偷偷地拿父亲的芙蓉抽,爸爸发现了,他们俩被狠狠地抽了一顿。路引记得弟弟一边流泪一边咬着牙说烟是他拿的,不关哥哥的事。路引大声喊道,是我拿的,不是弟弟,是我带头的,爸你打我,别打弟。七岁的路翠从背后抱住气得青筋贲张的父亲,父亲看着两个孩子互相袒护,不肯承认错误,下手更重。父亲嫌路翠碍事,盛怒之下挥手一甩,把路翠甩到一边去。路翠撞到了凳角,头上的血长流不止。母亲像个疯子一样扑过来捶打父亲,然后抱起鲜血直流、吓得忘了哭的路翠,手忙脚乱地找万花油来给路翠止血。那夜,路引一家五口哭成一片,父亲说以后再也不打孩子了,然后抱着女儿哭得像个泪人。那夜起,路引和弟弟真正地懂事了,再没让父亲发过一次火。可是没过多久,父亲和弟弟就永远地离开了他。
路引坐在坟前,脸上垂泪,面容沉痛。也不知道坐了多久,山岚越聚越浓,围在山间,结成愁云般的浓雾,天空阴霾,有如化不开的寒冰。他起身的时候头发上结了一层薄薄的霜花。
湘北的大山里飘起了漫天的大雪。在点燃大年三十鞭炮之后,路引在震耳欲聋的炮声中面对着远山,仿佛看见叶小曼穿着婚纱走上长长的红地毯,然而,新郎却是一个金发碧眼的外国人。炮声停下来之后,母亲对他说,”引儿啊,瑞雪兆丰年,今年会是个有好收成的年头咧,你也要抓紧咧。”路引搂着母亲的肩膀,郑重地点了点头。
年初五一大早,路引要动身赶回云海了。临走前,他留下机票钱和两千多元的生活费,把剩下的七千元钱交给母亲,让她把房子修一修,并亲口对母亲说:”妈,明年我争取给你带个媳妇回来。”母亲听到这句话,眼泪忍不住又簌簌地掉了下来,轻声说:”你晓得才好,可莫骗你妈咧。”路引抹去母亲脸上的泪水,说:”妈,你们要保重,以后我每年都回来看你们。”
下了李二伯的渡船,路引走上河岸,到县里去的汽车停在路边等他上车。路引上车之后,汽车缓缓启动,他从车窗里望出去,母亲在船上依然满脸慈爱地望着他,妹妹抱着熟睡的小外甥女和妹夫在不断地向他挥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