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蝎少女宛若受到巨大惊吓般,惊叫一声,蓦然两只手齐齐捂住自己的嘴巴,倒吸了一口凉气,目光震惊地看着沧南衣。
那神情倒像是活见了鬼。
娘娘的肩上,背负得起万物苍生,可唯独从未偏爱过一人。
君上便是对于此事,想都不敢多想。
连那在娘娘跟前长大,日夜继以娘娘神力庇佑悉心保护至今的小山君殿下都未曾受过这般待遇。
他一个只会喝醉了酒就胡乱盘屎球子玩的臭小子。
他何德何能,竟能够有如此造化。
银蝎少女怔在原地半晌才反应过来,即刻说道:“娘娘……你就这么回去,会将轻水青玄二位女官大人给吓坏的吧?”
沧南衣淡淡睨了少女一眼,语气自然,她似乎不觉得自己做了令人值得感到什么惊骇世俗的事,“不过是一个孩子罢了,也值得给吓坏了?”
世人皆谓她圣人无情,一身清净,高不可攀,就好比似矗立于众帝之台上不容侵犯只可膜天礼拜的神像。
可这世间,又哪有那么多道理不过是简单触碰就能够被亵渎侵犯的。
她虽为神灵,可其本性,却也当真不似众人心中所想的那般讲究过头了。
沧南衣清高。
她既清冷又高贵是事实,可她却从不自命清高不凡。
若是说谁碰她一下,都值得将人吓坏这般大惊小怪,怎么瞧都像是大惊小怪,无病呻吟。
更何况方才百里安往她身上丢这些腌臜之物,她都未同他太过计较。
御风而起,乘月色而行,没有了山野林深的遮掩,视野骤然开阔。
群山峦起连绵,三轮明月高悬于野。
皎洁月色,点染人心。
沧南衣背脊如竹挺拔笔直背着百里安,纵风而行天地间,飞得极高,宛若置身于群山之巅,身姿好似要与圆月相融。
沧南衣悬在远处,清冷的目光极目四顾之下,最终,她坚定的选择了东方方向,踏月乘风而去。
……
……
落了一夜的雪悄然停歇了下来,布满十亿星河的天穹在一点点发生变化,三轮圆月散发出来的清冷光辉渐淡去,东方另有一片微弱的极昼白光,将月色的清辉吞噬而去。
天色由暗转明,东方拂晓,明亮的阳光接入山湖之中,沐浴雪色泛起粼粼波光,恰似万片银色龙鳞。
送巫山姥姥去云隐峰入住的青玄女官都早就回来了,与轻水女官二人守在宫阙之外,翘楚以盼等了许久许久。
待到天光彻底清明之际,东方三轮大日里,飞渡而来一道裙角翩翩、银袍墨发的身影。
轻水、青玄二女见到沧南衣那一瞬,面容瞬间呆滞,在原地杵了许久,才回过神来,赶紧飞身快步迎上去。
青玄女官目光不动声色地扫了一眼趴在沧南衣肩膀上脸色惨白神志不清的百里安,暗自皱了皱眉,强行压下眼底的震惊之意。
她伸手去接百里安歪偏下来的身体,状似无意地低声问道:“娘娘怎么一夜未归?可是去处理要事了。”
酒宴之后,一夜未归……
孤男寡女,还是饮了酒的状态,娘娘素来酒量不深,而且如今还是合离了的单身状态。
虽说这可能性不大,但不得不引人多做他想。
尤其是,青玄只觉自己不过随口一问,何以娘娘身子微僵,表情竟是略显不自在。
虽那一丝不自在的情绪极其微小,可娘娘是什么人。
她活得比昆仑山中那株神木还要长久,她何时不自在过?
一个疯狂的念头陡然在青玄的脑海之中滋生出千万种可怕的猜想。
只是当她在接过百里安身体的时候,看到百里安手里那黑乎乎地爪印时,所有旖旎的、暧昧的、危险的、纠葛的念头尽数沉灭化为归宁。
谁大半夜风花雪月去抓一手牛屎粑粑的。
青玄女官顿时将心放进肚子里,长舒了一口气,但眉头还是紧紧皱着,问道:“娘娘这一夜是去了哪里,怎么这小子弄一手脏?”
沧南衣面无表情地任由青玄接过自己背上的百里安,目光幽幽。
这一夜……当真是一言难尽。
她到底是自视过高了些,以为自己御风而起,脱了山林深野的视野阻挡,借着月光,必然可以找到归山的路。
但她昨夜似乎……走错了方向。
西悬峰位于昆仑极西之地,而她一路向东。
便是这天地长风借尽了,不回头的话,怕是都无法归山中来吧。
做为圣人,她无疑是完美无缺的。
可这性子,却是有点不为人知的小别扭。
她先头就是被百里安嘲笑了一回不识路,如今行错了路,当真是百般不愿承认自己做为一个完美的神灵,其实是个连东南西北有时候都辨不太分明的……路痴。
话说,昨天白日里,她也是乘龙驹去的中天殿。
可为何去的路与归时的路全然不同了。
又为何白日里行的路与夜里行的路竟是面目全非的?
她不愿意承认这个事实,一时之间犯了倔,起了不撞南墙心不死的倔性子。
可南墙没撞到,倒是险些一头撞穿了昆仑净墟的极东结界,闯入下界仙国之中去了。
直至天光大亮,沧南衣不得不虚心承认‘错误’,掉了个头,倒也聪明,知晓这般越行越远全然不见西悬峰山影的,必然是行了一个相对的错路。
从披星戴月,到沐浴着辰辉天光,不过一夜功夫,就将自己折腾到了风尘仆仆的地步。
这一夜,书没读成,宿醉的酒也未醒透。
脑袋当真是……越发的疼了。
偏生青玄还是个不看事儿的,这般敏感的问题,竟还是问了一遍又一遍。
问得人当真是心里发烦。
沧南衣眼睛一偏,故意避而不谈,淡声道:“去打些天雪冷泉来,这小子臭死了。”
“天雪冷泉?”
青玄女官神情不解。
这天雪冷泉乃是做为冰封之用的宝物,用在尸魔身上,这莫不是要将他冰解不成?
百里安贴身趴在沧南衣的肩膀上,在那遭受业煞之气污染的万薪之火的灼烧侵蚀之下,意识难醒,一半沉沦痛苦,一半挣扎求生。
沧南衣迷路了一整夜,背了他一整夜,同时也是用神息灵力为他稳定了一夜。
加之昨夜,百里安这般一发不可收拾的状况,本就是受了那银蝎的惊吓。
小时候百里羽给他带来的阴影与噩梦,便是连死亡都无法将至抹杀拭去,那种宛若与生俱来的恐惧如心魔一般在他骨头里扎了根,驻了苗,随着岁月的久远,不会消灭,只会野生疯长。
能够战胜自己心魔,非绝境不可为。
在对上魔河葬心之时,战胜心魔,成功欺骗过了他的眼睛,百里安几乎是用尽了这一辈子的勇气与努力。
昨夜冷不丁的吓他一下,魂魄还能够收拢于这副躯壳之中已然都是好的了。
沧南衣就这么为他镇魂抚灵一夜。
虽说神主娘娘是此次事件的始作俑者,但为她的气息抚慰一夜,这会子尚自惊魂未定的百里安,自是十分贴亲她的气息,下意识地依赖着眼前这个背负自己一整夜的身体。
青玄又这么一身疏离幽凉的气息靠近过来,冷巴巴地来接他的身体。
实际上,她对百里安并未存在善意好心,是见他昏迷才来接过他的身体,而是单纯地不爽他能够贴着娘娘这般近。
与其说是接过他,倒不如说事想要将他们二人分离。
而这分离的意愿又属实过于强烈了些。
此刻身心都格外脆弱敏感的百里安,纵然是昏迷之中,也能够感受得到。
故此愈发变得没有安全感,尸珠在心脏中狂颤,他喉咙里发出伤兽般的危险咕噜声。
青玄女官一扒拉他的身体,原本老实垂在沧南衣身边两侧的两条长腿顿时惊警般的圈紧她纤细的腰肢,两只手胡乱在她身上乱扒拉,脏乎乎的手蹭得她衣襟袖袍上到处都是。
青玄女官如何能忍,当即勃然变色:“放肆!娘娘圣体,岂容你恣意而为!”
看着沧南衣雪白干净的衣衫间被蹭上了一团团难看的黑色深痕,便是好脾气的轻水女官面上也不由变了颜色。
她急声说道:“怎么好端端的弄这么一手脏物?他这是怎么了?未免也太失体统了些!”
被蹭一身脏物的感觉觉不好受,沧南衣深幽的眉目不由也随之沉了下来。
只是听着轻水女官这般问,她着实不好回答。
总不能说,这小子如今沦落成这副德行,是给她一时兴起用一只蝎子给吓坏了吧。
若非得她一夜以神力镇魂抚灵,这堂堂尸魔王族,怕是得生生给吓得得了那失魂症。
尸王将臣的一世英名,怕是也要就此毁在这小子手里头了。
本就迷路一夜,丢了颜面,心情烦闷得紧。
沧南衣从来都不是什么好性情的人,百里安又在这里‘胡搅蛮缠’,她都纡尊降贵地亲自送他回来了,还这般的不听话。
挽着百里安腿弯的双手正欲松落,将这小子扔在地上,叫他尝尝苦头的时候……
那头的女官青玄脾气更是暴躁直接,气性上来了,捏过百里安的手掌,‘咔嚓’一声,竟是就将他的一节指骨生生捏断错位了去。
“哎呀!”女官轻水惊叫一声,忙拉住青玄的手臂,急忙道:“你这是作甚?不至于如此吧?”
虽说这小子行为着实过于无礼了些,但明眼人都能够看得出来他此刻的状况不对劲。
对于一个昏迷不醒的人,青玄下手也未免太冷酷狠厉了些。
青玄下手没轻没重,自己也未控制好,在捏断百里安指骨的时候,也瞬间心生后悔之意。
只是关心则乱,一时失了分寸。
她眼底闪过一丝歉意,手下动作顿时放缓了些。
十指连心之痛,本就非同寻常。
平日里清醒状态下的百里安,内心坚强,能忍常人所不能忍,噬心焚身之痛亦是能有所忍。
可是能忍痛,不代表着他不知疼痛。
此刻正是受了惊吓的脆弱之际,能够忍痛的能力更是低弱到了极点。
他当即疼得身子一震,喉咙滚动着呻吟之声,眼角里滑落下一滴泪,埋首进沧南衣那只雪白纤细的后颈之中。
感受到后颈肌肤的真真凉湿之意。
沧南衣颇为意外。
这小子,竟然哭了?
还未深想许多,身后少年便已蜷缩起了脖子,在她背上轻轻蹭着,带着可怜的意味,踌躇着,低着头一副寻求保护的姿态,嗓音沙哑模糊不清的叫唤了一声,已是有了哭泣的调子。
“娘……”
沧南衣身子微顿。
这是小家伙第二次唤她娘了。
这种一受到疼痛委屈就去寻找娘亲的本能,当真都是这世间所有生灵都具备的。
她可从来都不是什么当母亲的料,她既不温暖,也不柔和,也没有过哺育幼崽的任何经验。
便是养了小山君这么多年,那小丫头都未曾对她生出过任何依赖的感情。
她心知自己就是这般的性子,也从未介怀过她与小山君这么多年来的母子之情浅薄。
却是真真不解,这小子一而再再而三对她产生的这种雏鸟情节,究竟是因何而来。
她待他,又不好。
昨夜还用小蝎子吓他。
世上哪有性情这般恶劣的娘亲。
这小子遇着一个女人就胡乱认娘的习惯可不好。
沧南衣不想惯着他。
扯了扯他的手臂,准备将他拽下来。
谁知贴在她身后的少年可劲儿蹭着她的后脖子,蹭得那叫一个伤心可怜见,但闻他似伤似疼的低鸣,攀在她身上的手指死死揪着她的衣襟,也不顾断指的疼伤,喉中像被塞满了东西,哽咽着一直唤‘娘亲’。
短短的时间里,便已唤了不下于十来声的娘亲。
奈何沧南衣是圣人,她一向铁石心肠,没有回应百里安一声。
她沉着眉目看了青玄女官一眼,道:“你还愣在这里做什么?吾不是让你去取天雪冷泉吗?”
青玄女官一下傻在原地。
所以娘娘这是……纵容了这小子在她身上胡乱蹭脏东西的行为?
而且方才她来时,那举止做派不是准备像丢麻烦似地将这小子丢给她的吗?
怎么如今她来接手,反倒成了她的不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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