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无垢垂眸凝着他,似是在确认他是否在说笑,许久,才吐出一句,“没胡说,我这些年一直在想,是不是我们太过斤斤计较了些……”
见顾雪居不语,他轻声道:“你我既不是罪人,也不是仇人,为何总在翻旧帐,到头来得了个事事不如意的结果?”
顾雪居从过往中收回思绪,弯唇笑起,“你说的在理。”
尹无垢不知这话该怎么接,无意识地蜷起手指,半晌,又松开。
“那,到底要不要重新开始呢?”顾雪居瞥了他一眼,眉眼弯弯,又将话题绕回来了。
回应他的是交握的一双手。
尹无垢用指尖轻轻贴着他的手,为他带来为数不多的暖意。
他心中释然,与眼前人相视一笑。
“殿下,可算见着您了。”老头笑着上前,般勤地接过来人的斗笠,邀人进屋。
一场冬雨过后,沾染了污垢的雪水再次凝成镜,映照出昏暗的天穹。
“这场冬雨来得蹊跷……弄得本宫的靴里都浸了水。”公主湘缓步走到火炉边,搓着手,余光瞥见苏彦子利索地合上门,挑了挑眉,对此一言不发。
“楼公子那边来信了。”
“说了什么?”
苏彦子展开纸条,照实念道:“半月之内,务必说服陛下遣使臣前往江蒙。”
“半月之内?他说的倒轻巧。”公主湘嘴角一抽。
接过苏彦子手里的纸条,公主湘长叹一声,抖了抖衣袖。又瞥了眼纸条上的内容,她抬指将纸条掷入炭火中。
“楼公子未免太过冒失了些。”苏彦子忍不住道。
“哦?此话怎讲?”公主湘漫不经心地垂首,瞧着长袖底端被雨水浸出了几点深色,皱起眉。
苏彦子恭恭敬敬地站在一旁,一处一处指出楼长辞的错处,端得是一副对此深恶痛绝的模样。
只是许久都未听见另一人的回应。
公主湘略感新奇地望着他,等他一说完,便问道:“你与他莫非有什么血海深仇?”
苏彦子清清嗓,将面上的神情一收,“那倒没有。”
“那你为何这样贬低他?”公主湘眼神锐利。
“不是贬低,是他涉世未深,许多地方处理的不够圆滑。”
公主湘自诩从未亏待苏彦子与楼长辞,还将他们二人当做自己的左膀右臂。如今正是用人之时,还未见什么成效,左膀右臂竟内讧了起来,实在令人头疼。
她捏了捏眉心,“他的不圆滑之处先生替他圆一圆不就好了。”
苏彦子明白了她的意思,回想方才的一番对话,是自己僭越了,自然不能再指责他人,垂下头,沉默下来。
“他说的事本宫去想想办法,你说,这使臣,谁比较合适?”
“尹无垢。”
“他?他是帝潇心腹,如今国势动荡,帝潇哪肯派他出去?”
“心腹?殿下忘了五年前尹无垢到御前大闹的事?”
公主湘心中蓦地一跳,“他说了什么?”
苏彦子面上说不清是对其不成器的愤怒还是悲哀,隐在晦明的烛光中,看不太真切。许久,他叹了声,道:
“他说,若我娶了顾雪居,他是不是可以不用去?听了这话,陛下龙颜大怒,摔了手中捏着的玉扳指,红着眼问他:你想让他断送在你手里?说罢便将他赶出了宫,下了那道旨。”
“……这与帝潇又有什么关系?”
“尹无垢是太子伴读,与帝潇朝夕相伴,帝潇便生出了些别的念头……他怎么可能不知道这事。”苏彦子点到为止。
“原来是这样。”公主湘欲言又止,拢着袖,露出几分局促来。
苏彦子总结,“只要触及到此类事,帝潇便不可能全然信任尹无垢。”
“明早本宫便去试他一试。天色已晚,外边的雨也停了,本宫先走了。”
“苏某送送殿下。”
“不用了。”www.九九^九)xs(.co^m
景安王府门口。
冯一靠在石狮上,生无可恋地嚼着根草,目光瞥见一抹熟悉的身影,眯起眼,挥了挥手,“王爷的话大伙还记得不。人来了,动手吧。”
周围的一众家丁纷纷摩拳擦掌,冲出去将正准备开溜的顾雪居围住。
“干什么呢,干什么呢!在本世子家门口打劫?这还有没有王法了?!”顾雪居被这阵仗吓得一愣,扬声道。
不过这会儿王府门口没什么人,他这一嗓子收效甚微。
冯一上前,透过几人肩膀之间的缝隙打量他,“您还知道回府啊?”
“冯一,你能耐了!”顾雪居磨了磨牙,咬牙切齿道。
冯一无奈地摊摊手,“有能耐的是王爷,王爷担心您被外边杂七杂八的人给骗了,这才让我们这些人接您回府。”
顾雪居哑然,拍开他们抓自己的手,“我自己会走,不用你们拽。”
冯一挑了挑眉,不置可否。
于是顾雪居在一众人众星捧月似的关怀下走入府中,正对上他爹那双满是阴霾的眼睛。
“您听我解释……”顾雪居求生欲满满。
景安王屏退众人,抬手示意他坐。
顾雪居惴惴不安地环顾四周,坐在了离景安王最远的那把椅子上。
“坐那么远做什么,坐过来。”景安王又发话了。
他死死扣住椅子,一副与椅子难分难舍的模样,讪笑,“您有什么话直说就好……”
“直说?你坐那么远听得到吗?”景安王额头的青筋跳了跳,猛地一拍桌,“本王不说第三遍,过来。”
顾雪居灰溜溜上前,态度良好地主动认错,“我错了。不用您问,我错在没害没臊勾引尹相,让您难办了。”
景安王假笑一通,“你挺有觉悟?继续说。”
“错在……搞砸了周惠王府二公子的婚宴?或者是,无所事事,一事无成?”
“你还知道啊!”景安王指着他,怒斥,“你看看你如今这副样子,整天围着尹相转,心里想的、做的,哪一件是有用的?男儿二十当有志气,你的志气都去哪了?被我吃了不成!”
“我……”顾雪居抿起唇,垂头盯着自己那双手,小声道,“我的身体您也不是不知道……”
景安王一噎,气消了不少,“身体不好就安心在家养病,别整日往外跑!”
“我瞧见他心里便欢喜。”顾雪居也不知是想起了什么,轻轻笑了一声。
“本王二十的时候早已带兵抗击江蒙去了!真是人比人气死人!”
顾雪居想象了一会儿,忍不住问道:“江蒙是什么样子的,我从未见过。恐怕这辈子都没机会了吧。”
景安王起身向他走过来,“说什么混账话!”
“对病患就不能温和一点吗……咳咳咳……”顾雪居睁大眼,看着掌心中的血,不知怎么心中涌出一股恐惧。
他似乎真的,时间不够了。
锦州都是吃人的困兽,五年的时间,大大小小的伤病,早已将这具身体磋磨得虚弱不堪。
景安王显然也是一惊,扬声道:“冯一!快请太医!”
顾雪居扯出帕子擦了擦手,木然地想到,死前他到底能不能睡到尹无垢呢。
大抵是不能的。
毕竟那是个爱极了翻旧账的主儿,有那么一坎在前边,即便话已经挑明了,也不可能放下一切与他在一块。
景安王亲自扶顾雪居回了屋,看他躺在床上合衣睡去才起身离开。
顾雪居这一觉睡得极不安稳,梦中沉浮漂泊,淌着故人直戳脊梁骨的话语。
顾锦衣你就是个恶心人的废物!死断袖!
——我已经这样了,你能把我怎样。
顾雪居你要不要脸,别人扔在地上的馒头也要吃!
——我饿。
顾锦衣你该不会得疫病了吧,今天可千万别进这屋,这屋可是我打扫了一下午的成果呢,哈哈哈哈……
——滚。
他微微睁开眼,瞥见太医与景安王说着什么,神色凝重,没特意避开他。
他竖起耳朵听了会儿,说的是,“……世子这病不容再拖。”
“怎么治?”景安王听了半天废话逐渐没了耐心,简明扼要地问道。
“这所有的药都好找,只是其中有一味,在陛下手中……”太医额头冒汗。
景安王却没事人似的,点了点头,“本王去找陛下。”
顾雪居皱眉,咳嗽几声,引得二人齐齐看过来。他哑着嗓子道:“水……”
景安王挥挥手示意太医退下,“先把能拿到的药备好,再开一些温补的药。”说罢,给顾雪居倒了杯水递到嘴边。
余光瞥见太医推门离开,顾雪居撇嘴,“您明知帝潇不待见。”
“一码归一码。药本王会给你弄来,你赶紧把病养好,出门建功立业去。”
“您怎么知道我想建功立业呢?”
“虎父无犬子。”
顾雪居自顾自乐了一阵,喝了温补的药,再次睡下了。目送景安王出去,他瞪眼盯着床帷,反倒没了睡意。
回想起梦中画面,五年间所有不堪历历在目,实在是不堪回首。偏偏这些直接招致了他如今的病痛,叫他不敢忘却。
这五年颠沛流离皆因为那人而起,他应该恨的,可他如今为何……
这样欢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