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荀鹤挑了挑眉,笑道:“顾巡抚,喊你呢。”
那小孩儿小心翼翼地看着顾雪居,却不敢走过来,眼中满是惶恐与不安。
风大了些,吹动周边的枯枝,哗哗作响。
小孩儿被吸引了注意,抬起头,一脸认真地瞧着树,面上无悲无喜。
顾雪居做了个手势,示意众人慢慢往后退。他轻手轻脚替那三人解开绳子,拦在众人之前。
“晦气。”学手艺的那个呸了一声,翻了个白眼。
拜他所赐,认真看树的小孩拧过头,朝他们看来,张开嘴,露出两颗锋利的虎牙。
“跑!”顾雪居转过身,正欲号召众人一块跑,突然发觉身后没了人。
顾雪居:……
已经跑很远的冯一冲他挥挥手,王府侍卫的武功果然不是盖的,眨眼间又跑开很远,如今竟然是他这个病秧子落在最后。
小孩儿跑到他旁边,看了他一眼,便直接越过了他,跑去追赶其他人。
顾雪居一口气哽在喉间,突然觉得眼前有些模糊。他向他们走去,却似乎走了很远。
有多远呢……
大概整整五年的寒暑易节。
五年前的锦州。
一伙人聚在一起,从小巷里探头探脑地往外瞅。
“新来了个顾巡抚,欸,大伙看见了没,一个毛都没长齐的小娃娃……”
“也不知皇帝怎么想的,放这么个小孩来管我们。”
“要不给他个下马威?”
一伙人互相看了一眼,“就这么办!”
而街道上刚把冯一送走的顾雪居,正犹犹豫豫地同街旁的女人搭着话,丝毫没有预想到自己的苦难早已拉开序幕。
女人同他勉强说了几句,便不耐烦地赶他,“我还有事,您找别人吧。”
说的还算委婉。
可顾雪居哪里是什么会轻易放弃的性子,不依不饶地跟上去,“夫人是有什么苦衷不方便说吗?”
“出去,别以为是新上任的巡抚就可以私闯民宅了。”女人推了他一把,将他推出家门,合上门前还不忘用那双眼睛瞪着他。
顾雪居心知是自己心急了些,又有点委屈,在心里把尹无垢狠狠又骂了一顿。
他特意穿着简单的蓝色布袍,为得就是平易近人,好了解百姓情况,哪知踢到了铁板……
走下屋前的台阶,顾雪居幽幽地叹了口气,正当他给自己鼓好劲,打算继续寻找下一家时,他听见“碰”的一声,与此同时,他的后脑一痛。
他彻底失去了意识。
也不知过了多久。
他是被一桶水浇醒了,身上系着麻绳,眼睛也被黑布条蒙住了,完全不能分辨如今他的所处。质感粗糙的布袍沾了水,全贴在了他身上,湿乎乎的特别难受。
好在已过了立春,天气逐渐暖和,除了难受其他都还凑合。
“他醒了。”他听见有人说。
“要不先把他关个十天半个月的?”有人嘀咕道。
随即那群人莫名哄笑一阵,一个人被簇拥着走到他跟前,“顾、雪、居,是吧?”
似乎是这群人的头儿。
顾雪居没急着点头。
“老子问你话呢!”那人掐着他的脖子,力气很大,恶狠狠道。
顾雪居艰难地吐字,“你、谁啊你……”
“告诉你?等你以后来寻仇,老子不傻。”那人像是只是和他开个玩笑,松开他。
“……你我无仇无怨,为何抓我?”顾雪居大口大口喘着气,突然嗅到了一股奇怪的香味儿——浓郁而醉人。
那人哼了一声,“锦州不需要朝廷派来的人,你赶紧给老子有多远滚多远。”尤其是你这种要与老子相互制约的。
顾雪居倒是听明白了,试探着问道:“你是总督?素闻总督大人脾气不好,如今百闻不如一见。”
“你如何……咳,老子最看不惯朝廷那些个权贵,拿你撒撒气也是应该的。小六,把我的鞭子拿来。”
被唤作小六的人不多时便回来了。
周遭的风被割裂成几块,很快一鞭子便抽到了顾雪居的小腿上。
他疼得一哆嗦,咬着牙默默受着。
“你怎么不哭啊,你们这种娇生惯养的小孩儿不是最爱哭了吗?”这人语气中有几分惊奇,抽的却丝毫不手软。
顾雪居下意识拿后背对着那头,将自己尽量往一旁缩,可依然避不开那一鞭又一鞭催人命的。
好疼……
后背疼得麻木了,跟被火燎了一样发起烫。
肯定破了皮,不然怎么这样疼。
也不知过了多久,他听到轻轻的一声,“再打下去就出人命了,义父,容我替他处理下伤口吧。”
一个少年的声音,却宛如天籁。
他义父应该是同意了,暂时撤走了其他人,放他们两个在原地。
“喂,还醒着吗?”少年踹了他一脚。
顾雪居倒吸一口凉气。
少年凑近了些,如有实质的目光落在他脸上,许久,少年道:“看来是还醒着。你挺能啊,挨了义父这么多鞭子还有意识。”
“你、是、谁?”顾雪居依旧执着于问身份。
少年沉默良久,“我没名字,不过你可以叫我小六。”
“刚才递鞭子那个?”顾雪居记仇得很。
小六伸手去掀他的衣服,丝毫不拖泥带水,被抽得血肉模糊处也被强行掀开了。
顾雪居疼得直抽气。
小六动作熟练地给他处理好伤口,“这几天他们估计会消停一阵,你想干什么想问什么,就养好精神。毕竟……来日方长嘛。”
顾雪居敏锐地从小六的语气中听出几分真诚,吐出一口气,“多谢。”
“谢我?哦,你过几日可别骂我。”小六步伐轻快地跑开了。
顾雪居小心翼翼地将方才吞下去的呜咽揉碎在心底。他的四肢百骸突然泛起一阵麻痒,如同百蚁噬心,难受得要命。
怎么回事……
少年的声音在远处响起,“我新得到的蛇毒,拿他试试,不要紧的吧?”
语气十分轻松,仿佛只是一件无关痛痒的小事。
是掺杂在方才的药里……还是鞭子上……
顾雪居浑身难受,直挺挺倒下去,面颊蹭到了带着沙砾的枯草,硌得慌,却远远没有身上的痛磨人。
他生生挨了一夜,舌尖被他咬出血,口中满是铁锈味。
清晨的时候小六过来给他换药,顺便关怀了下他的状况。www.九九^九)xs(.co^m
“饿吗?”小六声音里满是令人恶寒的笑意。
顾雪居没力气同他说话。
“那换个话题。你如今感觉怎么样,还有什么不适吗?”
沉默。
小六也没被他这态度气着,换好药起身,“你觉得饿了随时喊我,我一直都看着你啊。”
“你……”顾雪居刚攒起一点力气,身上又是一痛。
“忘了说,”小六笑了笑,“昨日那蛇毒竟然你自个儿熬过去了,今日换了种烈的,你好好品味吧……”
顾雪居被他百般用毒折腾了一天半,粒米未进,滴水未沾,嗓子都疼得快要冒烟了。
什么傲骨、什么家仇、什么积怨,全在他脑中一闪而过,他想要抓住,却扑了个空。
死了的人是没法说这些的。
他要,活着。
“……小六。”顾雪居只喊了一声,声音低哑得吓人。
但他确定小六听得见。
小六不紧不慢地走到他跟前,“想通了?”
顾雪居点了点头,让他喂了点水,嗓子总算舒服了一点。
“把我的手解开吧,反正我中了你的毒,跑不了。”顾雪居试探着他的底线。
“也行。你总得给我个好处吧,我给你解绳子。”
“还有遮眼睛的布,一并撤了吧。”
“你得寸进尺。”
“我贪生怕死。”
“谁知道你说的是真是假。你说说你能给的好处吧,我考虑考虑。”
“你说你没有名字,我给你取一个。”
“……这我可亏大了。”
“我还觉得我亏了。就说你想不想要?”
小六沉默了很久,上前解开他蒙眼的布条,“行吧,不过只能一换一。”
顾雪居点点头,有些不适应地眯了眯眼,将他从头到脚打量一番,“江荀鹤。”
“好听。”小六,或者说是江荀鹤立马就笑开了,看他的目光都平和了不少。
江荀鹤弯起嘴角,抚了抚绣着杨柳的碧色衣袖,关切道:“你饿不饿?”
顾雪居就等他这句话了,“饿。”
小六将一碟馒头放到他面前的地上,“饿就自己吃啊。”
既然已经决定将自己彻底揉碎,他俯身的动作也多了几分利落。
只是他刚刚俯下身,余光瞥见这地儿——一处破牢房,又来了人,那群人啧啧地欣赏了一会儿他的吃相,许久,有人略感扫兴地骂道:“有娘生没娘养的废物。”
顾雪居想到自己那与去云轩一块没了的亲娘,眼眶一热,到底是没当场哭出来,只是沉默着吸了吸鼻子。
那总督又踹了他一脚,踹着他的肩膀,冲江荀鹤勾了勾手指,“小六,过来。”
江荀鹤顺从地走过来,被搂住腰,眼中连半分真情都没有。
“老子的好小六,你这几人常见他,觉得他怎么样?”总督声音黏黏糊糊地哄骗着,满脸都写着色咪咪仨字。
这里的“他”指的谁不言而喻。
顾雪居抬起头,目光与江荀鹤的撞上,二人无声中达成一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