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也不知道过去了多久。
也许是三分钟。
也许是五分钟。
也许只有半分钟。
对于范熙来说,都像半个世纪一样漫长。
对于他来说,这是一场豪赌。
砝码的一边是众人的得救,另一边是盼望的生命。
郁盼望有问题,明眼人都看得出来。
但谁又能肯定,她不是被附身心控了呢?
敦促范熙下定决心的,是整个晚上,郁盼望灵活多变的腿姿。
那一定不是一个,刚受这种程度腿伤不久的人。
周嵩也看出来了,但是既然盼望是自己的……
最后按下这扳机的人,也只能是他范熙自己了。
何思蓉和王智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只是转过脸去,面对着墙壁瑟瑟发抖。
老毒物还是张着嘴巴,一直到口水流出来,才猛然一振,回过神来。
陈建明摸着自己的额头,蹲下身来,一脸生无可恋的模样。
他先前的嚣张气焰完全不见了踪影。
袁月苓像一只惊慌的小兔一般,有意识地离周嵩更远了。
此时的周嵩也没有多余的心力管她。
一片寂静中,只有小男孩陶坤像石乐志一般,惨笑起来。
他的惨笑声在这种气氛下,尤为骇人。
范熙没有看小男孩,只是走上前去,将少女逐渐冷下来的躯壳抱在怀里。
他犹豫地将手伸向少女小腿上的裙摆,想要检查她大腿的伤势,完成确认。
大庭广众,众目睽睽之下,又似乎很不合适。
接下来呢?就这么等着吗?
每过去一秒钟,距离范熙赌输就更近了一分。
“郁盼望就这么死在你的面前,死在你的怀里。
“她的血弄得你全身都是……”
“很好玩是吗?”范熙恶狠狠地回头,对着陶坤说。
等等,那不是陶坤的声音。
范熙再次看向怀中的少女,她的双目圆睁,正冲着他笑。
范熙长出了一口气。
“小心!”周嵩直扑了上去,一把抓过范熙的肩膀,把他往回带。
范熙也反应了过来,放开了“郁盼望的身体”。
女孩的身体散发出一股黑雾,接着,形状可怖的蝗虫从她的七窍中飞舞出来。
接着是她的领口,袖口,裙摆。
女孩的身体迅速瘪了下去,最后只剩下一套衣裙鞋袜躺在地上。
而这些人脸的蝗虫则在黑雾中迅速地凝聚成一个怪物。
“你们这是自寻死路!”
这怪物约有六米多高,自是压迫感十足。
牠现身的时候,连周围的气温都上升了。
这怪物有三颗头,中间那颗是一个口中吐着……火焰(?)的男性头颅,左右两侧是公牛和绵羊的头。
牠的腿好像公鸡的腿,身后还有一条蛇尾巴。
牠的胯下骑着一头……如狮子模样一般的野兽。
说是狮子,却有着好像龙的飞翼和脖子……
不是华夏龙,是西方奇幻中常见的那种龙。
“这,这就是阿斯摩太的完全体?”周嵩喃喃地说。
范熙见到牠的血盆大口,想起自己几个小时前,居然和牠在教堂外的小巷子里卿卿我我,不禁一阵恶心,干呕了起来。
求,胖哥的心理阴影面积。
“好丑啊……”何思蓉喃喃自语道。
“嗯?”牠扭头看向何思蓉,满脸写着“女人,你吸引了我的注意力”。
“不不不,我不是这个意思。”何思蓉连连摆手:“我的意思是……好臭啊,对,好臭。”
确实很臭。
阿斯摩太中间那个人形头颅嘴里喷出来的火,似乎是以牠的唾液为燃料的。
再加上那一股硫磺焦味……
在场的好几个人都下意识地捂住了口鼻。
但是何思蓉就这么说了出来,难免有嘲讽挑衅摩总之嫌。
阿斯摩太的四颗头颅同时发出低吼,形成诡异的混音。
紧接着,牠一个虎扑向着何思蓉跃去。
周嵩没有多想,冲锋了过去。
双人的跑速叠加在一起,勉勉强强追上刘翔。
周嵩抱住了阿斯摩太的尾巴。
幸好,阿斯摩太的尾上没有倒刺,只是入手黏滑,颇为恶心。
周嵩的衣服上沾满了像焦油一般的液态物体。
阿斯摩太虽然尾巴被抱住,整个身体还在向前冲。
那看上去好像它坐骑的双足飞龙,其实并非座驾,而是身体的一部分。
因此,周嵩没能把这位骑兵掀下来。
何思蓉闭上双眼,向后一缩,还是被烤焦了头发。
在少女的尖叫声中,周嵩感到自己的腰被人抱住。
不用回头,仅凭她身上熟悉的气味,周嵩便知道她是谁。
袁月苓死拽着周嵩的腰,周嵩拽着阿斯摩太的尾巴,两个人发挥出四个人的力气,死命把牠往后拖。
何思蓉缓过神来,手脚并用,朝着“圣堂”门口爬过去。
阿斯摩太一甩尾巴,周嵩和袁月苓一起弹射起飞。
阿斯摩太再次低吼,腾空而起,在低空中旋转了一圈,又重重地落在地上。
“毁灭!”
阿斯摩太说。
整个教堂都剧烈摇晃了起来,碎石、砖瓦和木屑簌簌地落下来。
“咱们赶快离开这里,别给怪兽埋了!”老毒物嚷道。
“不行,”陶坤说:“去存放圣髑的地下室!你们的救赎就在其中!”
“你!”阿斯摩太吼道:“岂不知背叛吾辈的代价?”
陶坤轻轻一挣扎,陈建明捆住他手脚的绳索便断裂了。
他径直冲向了阿斯摩太。
“陶坤,回来!”袁月苓挣扎着,和周嵩彼此搀扶着站起身来。
“袁姐姐,到底还是关心我的。”陶坤笑着飞了起来,将自己的胸膛戳进阿斯摩太的牛角尖上。
“不!!!”阿斯摩太叫道。
“这个负能量力场……是用我的魂能……维系的,”陶坤面色苍白,回头向袁月苓解释道:“……没有了我以后,袁姐姐你们一定能找到……突破的方式。”
说完这话,陶坤的身体就开始透明化,不到三秒便崩解为无数星点。
“蠢货!”阿斯摩太叫道:“竟敢背叛吾辈!吾辈本许诺,立尔于地狱之中为百夫长,如今尔既甘愿为奴,便成全与你罢!”
牠这般发怒,大吼大叫,却没有再攻击众人,而是消失了。
袁月苓跑到墙角,扶起何思蓉,所有人都朝着那个书架后的秘密通道跑去。
除了一个人。
陈建明半跪在祭坛前面,仰头看着祭坛正上方的十字架一点一点倾斜,最后倒挂。
众人都跑进书架后的通道,袁月苓却停住了脚步。
“陈……你不来吗?”袁月苓喊道。
陈建明摇了摇头:“我不能离开这里的……我想起来了,这里就是我的……limbo……我的家。”
袁月苓不懂他在说什么,只觉得自己仁至义尽,冷冷地抚摸着自己肿起来的脸庞:“随你便吧。”
“月苓,快进去。”
“嗯。”
袁月苓转身,轻轻拨开周嵩拉她的手,就要进入通往石室的密道。
周嵩站在书架旁,没有再理会这个大个子警官,只是出神地望着窗外,若有所思。
所有的彩色玻璃不知道在什么时候都被震碎了,露出外面阴云翻滚的天空来。
有一种声音从远方的寂静中悠然而来,越来越近,越来越洪亮。
那是沉闷的雷声,由千里之外滚滚而来。
瞬息之间,就来到教堂的屋顶,像是有无数辆火车开来,恐怖的声音把这座教堂好像要撕成碎片。
周嵩看到,教堂的天花板被一只灰白又有些泛蓝的巨手掀开,露出整片浓黑的天空来。
这天空,好像有千重云阵压下来。
“狗子,你在干什么!快进来!”
袁月苓见周嵩站在通道入口不动,急忙又返身跑回来,拉过周嵩的手。
循着声音,她也望向了天空。
浓黑的天空出现光芒,赤橙黄绿青蓝紫,五彩斑斓的黑,像是惨烈的厮杀。
光芒把浓重的夜色撕碎,扯烂,吞没。
脚下突然发出难以形容的巨大声响,像被囚禁的魔鬼挣脱了束缚。
地面斜45度倾斜过来,周嵩和袁月苓一起摔倒。
“不!”
眼看就要摔向恶魔的祭坛,周嵩敏捷地一手攀住了石室入口之壁,另一只手死命拉住了袁月苓。
阿斯摩太……就在教堂的外面。
牠的身影已经高过了教堂的尖顶,周身的触手把无顶的教堂连根拔起,拥在怀里。
周嵩单手攀着石壁,虽然拥有两个人的力气,却也承载着两个人的体重,眼看就要支撑不住。
强酸的唾液滴落下来。
在它们滴落到周嵩身上之前。
范熙伸出了强壮的双臂,使劲把二人拽了上来。
那五彩斑斓的黑不见了,天地间又复归黑暗,如天主创世之前,混沌空虚。
紧接着,是一片灿烂的蓝光,将天地都映成魔鬼的脸色。
这座“教堂”,犹如在海上漂浮,在大海的怒涛中颠簸起伏,成了一只没有帆樯的小船。
……
范熙端坐在石室内,手扶着石制的棺椁,不动如泰山。
他的思绪飘荡回了跟郁盼望出海的那一天。
回到了那艘在暴风雨中起伏的船上。
那一天,他是多么惊慌失措。
那少女却恬静地披上了自己的白色头纱,对着船舱的窗户跪下。
“拉斐尔,保护我。”伴随着少女呢喃的祈祷声,风浪渐渐地变小,直到平息。
郁盼望祈祷了半个多小时,风浪才渐渐平息,因此,范熙认为这只是一个巧合。
现在,他却不这么想了。
范熙望向老毒物,他和王聪明两个人正对着那圣女的棺椁,磕头如捣蒜。
何思蓉则坐在地上嚎啕大哭,哭爹喊娘。
周嵩和袁月苓却站立着,牵着彼此的手,望着石室的外面。
周嵩的另一只手紧紧捏成了拳头。
“小盼望所侍奉的这位神啊,”范熙低语着:“这一次,你还会保护我们吗?”
装着圣髑的棺椁发出闪耀的光芒,棺顶没有被掀开,是那棺椁自己在发亮。
范熙下意识地缩回了手,但是那道光并不灼热,只有一丝恰到好处的温暖。
周嵩感到一些没有听过的字句涌现到脑海,又自行奔流到舌尖。
就好像那天在英语四级的考场上一样。
他看了看袁月苓,袁月苓也在看他。
“开始吧?”周嵩说。
“嗯。”
袁月苓点点头,摸出那枚郁盼望给她的,她总是随身携带的本笃驱魔十字架,递到周嵩手里。
少女掌心的温暖与十字架的冰冷混合在一起,周嵩知道,自己抓着的,是最后的希望。
周嵩看了范熙一眼,后者会意,摸出自己的打火机,就着棺椁散发的光芒,点燃了石室中那些陈旧的蜡烛。
那股熟悉的蜡烛味道飘了出来,石室中也变得更明亮了。
“因父,及子,及圣神之名。”三人一起在胸前划了一道十字圣号。
老毒物与王聪明抬起头来,有样学样。
只有何思蓉依旧自顾啼哭着。
“别吵。”老毒物斥道。
“祝福我,您的仆人,使她免于伤害,免于罪恶。”周嵩的声音不大,却很坚定。
“阿们。”袁月苓答道。
周嵩:“上主,求你垂怜。”
袁月苓:“上主,求你垂怜。”
“异教徒!”阿斯摩太开口了,声音好像炸开的雷,从石室的顶端直灌而下。
袁月苓没有站稳,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周嵩沉着地把她扶了起来。
“基督,求你垂怜。”周嵩继续低声念着。
“基督,求你垂怜。”袁月苓的声音有些颤抖。
“无信者!”阿斯摩太吼道。
“上主,求你垂怜。”
“上主,求你垂怜。”
“地狱没有垂怜,吾辈带走了神父,吾辈也将把你们带走。”阿斯摩太宣告。
又一道闪电划破长空。
“请众同祷,”仿佛带着某种身体记忆般,周嵩将双手举起,两手的大拇指与食指捏成一个圆圈,其余三指直举:“上主,拯救这个人,袁月苓,你的仆人……”
“吾辈不是仆人。”阿斯摩太指出。
“因为她的信仰和希望全在于你。”
“信仰,已经死了。”
“让敌人无法战胜她,主啊,俯听我们。”
……
“月苓?”
“主啊,俯听我们。”袁月苓咬紧牙关说。
“祂听不到你,祂不在这儿。”阿斯摩太把整个教堂翻转了过来。
奇怪的是,石室中的重力也随之旋转变化,使众人稳稳地扎在地面上。
“天主,已经死了!”阿斯摩太胜利地宣布。
在这声判决下,石室中所有的蜡烛一起熄灭,连发光的棺椁也变回了它原本黯淡的样子。
一片黑暗中,响起了慌乱的声音。
周嵩看都没有看那些蜡烛一眼,继续说道:“天主,把牠赶走,魔鬼的力量绝不能胜过……”
“嘿,周嵩,袁月苓,你们做过了没有?”阿斯摩太忽然换上了一副……八卦的语气?
“她想做,你也想,是吧?”
“……身体和灵魂都受主的保护和引导……”周嵩不为所动,顾自念经。
“嘿,周嵩,我觉得她其实很想和你做。”阿斯摩太的语气好像发现了什么新大陆。
“呃……啥?”周嵩一愣,下意识地答道。
“啥你个头!”袁月苓跺脚道:“念你的驱魔祷文!”
“我呼唤你的圣名,谦卑地请求你……”周嵩点点头,回过神来,专注于眼前的事。
“其实吾辈觉得你的眼光不错,她值得你付出这么多……虽然胸不太大,对吧?”阿斯摩太的声音轻了下来,虽然还是由屋顶传下来,语气却好像在和老朋友聊天一样。
“救她脱免恶魔之手……救我们脱免恶魔之手……”
“讲真,她现在很期待你做那种事,虽然嘴上不会说。”阿斯摩太说:“毕竟,这种双倍的快乐,凡人有几个体验过呢?体验过其中滋味的,又有几个不向往呢?
“你不要总是让她等待和失望,毕竟她还要受限于自己的自尊心……也许,还受限于把自己将来卖个好价码的欲望。”
“这个人的创造是根据……”周嵩捂住了自己的耳朵。
“是根据原罪!”阿斯摩太自信地抢答。
“根据原罪……妈的……不对,是根据天主的喜好而创造……”
“根据祂对罪孽和污秽的喜好而创造。”阿斯摩太补充道。
老毒物目瞪口呆地看着周嵩,心想这是在说相声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