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忐忑地接了,保证明日一定会赶在中午前把冰送来。
卢栩目送他们喜气洋洋地推着空车离开,回到店内,看着承平伯他们叫伙计把冰盆摆近,心头翻涌起一股荒谬感。
京城,乃至大岐最显赫的贵族们,与城郊以苦力为生的农夫采冰人,在皇城脚下的铺子仅隔一间屋子擦肩相遇。
既魔幻,又现实。
冰盆摆上,掌柜叫伙计拿着扇子对着冰盆扇,凉风渐渐散开,店内温度缓缓下降。
别说店中的伙计了,就是承平伯也暗暗喟叹了声舒服——
别说他们承平伯府捉襟见肘,就是其他侯伯也舍不得日日用冰呀!
尤其这十来年,弘安帝一日比一日抠门,一年都发不了几盆儿冰!
除了最热的日子,家底薄的谁敢这么用?
他不禁有些担忧,卢栩这小子搞这么花哨,点心卖这么便宜会不会亏呀?
他默默操心起来了,却不知卢栩买冰其实比他们买要便宜许多倍。
蛇有蛇道,鼠有鼠道。
朝廷给勋贵们发的冰,是最好品质的。
皇家冬日采冰,节气不对不采,温度不低不采,非固定的河段不采,冻不实不要,不够厚不要,颜色不透不要,暴露在河面的不要,沾了泥沙的不要……
挑三拣四,只要精华,对着哪一年实在没有,甚至从井中打水来冻冰,当然昂贵!
城郊的百姓们则不同,他们只是赚个辛苦钱,不会那么挑拣,保存得也不够好,卖的价格也低。
别说与供给宫城的冰比了,就是与西城、东城专门做冰块生意的冰铺相比,也是天差地别的。同样大小的冰,他们要价还不如那些大铺子十分之一。
那些勋贵人家买冰可是不整齐不要,融化了不要,不剔透不要,各种挑各种选,城中的冰铺藏冰十成,能卖掉的不过五六成,存冰不易。
京郊的百姓则不同,他们都是在自家田里挖地窖存冰,这是什么成本,别人在京城开铺子挖地窖卖冰是什么成本,根本不可同日而语。
不过卢栩只是取凉,又不食用,形状不好看不要紧,有点儿泥沙也不要紧,运过来化了一部分了也不要紧。
冰盆上都有盖子,拿盖子一盖,谁知道里面是四四方方八角尖尖的冰块还是化了一半的冰块?谁看得出来融化后盆里是不是残留了沙土和渣滓?
实惠就行!
而且他从京郊农户家里直接采买,走的还是批发价,根本不贵。
较好的冰,卢栩还放到小规格的铜盆中,摆放到糕点旁边。还取了大块的冰,平铺在货架下,省得天气热蛋糕不新鲜。
眼看马上到正午了,姜濯他们也该来了,卢栩又将糕点重新摆放布置一遍,保证看上去更赏心悦目。
掌柜和伙计也坐不住了,恨不得把整个店的卫生再打扫一遍。
那二十多位勋贵和承平伯,也是又将自己带来的宝物检查了一遍又一遍。
能和承平伯玩儿到一起的,大多是不上不下的落寞户。
他们普遍是自己败家,爹败家,要么更早一代开始败家,少说两三代都没混成皇帝跟前的红人。
除了大朝会去凑数,每年也就几场重要的宫宴仗着爵位能混到御前,不够社牛的,不会钻营的,甚至一整年也跟皇帝说不上话。
要是万一哪天皇帝想起他们了,九成九是他们不知哪儿得罪了御史,惨遭弹劾。
正是因此,承平伯被弘安帝叫过去时才下意识觉得他是不是被参了。
他们日子比上不足比下有余,比不了大权在握的范孝,比不了和皇室同宗同族的郡王,比不了门户够高的国公……
今日能见皇孙,还是大岐如今唯一的嫡皇孙,他们也挺紧张的。
承平伯又整理了一遍衣服,怕弄皱了衣服,连坐都不坐了。
其他人也差不多,一个个肉眼可见的紧张。
倒是卢栩三五不时见姜濯,都习惯把他当蹭吃蹭喝的邻家小孩儿了,反而挺自在的。
他唯一忧心的是,姜濯会不会临时被先生扣下,被太子妃叫走,据他所知,太子妃是不太愿意让姜濯出宫的。
他可专门为姜濯做了好多蛋糕、饼干呢,千万要来呀!
于是,一屋子人整整齐齐眼巴巴往外望。
盼星星盼月亮。
皇孙到底来吗?
午时近半,月辉楼终于有人登门了,今日第一个正儿八经的客人一进门就被吓了一跳。
他刚迈进一只脚,又忍不住退回去了,“这,这是月辉楼吗?”
“是呀,你是?”
“我、我来买纸!”年轻人壮着胆子回答。
怎么回事?
他才半个月没来,月辉楼怎么这么热闹了?
平时不是从早到晚都没什么人吗?
“孙公子!”还是月辉楼掌柜认出了这位熟客,介绍道:“这是太学孙博士家大公子,常来铺子里买纸张。”
勋贵们:“……?”
不认识!
他们家孩子又不念太学和国子监,这小子早不来晚不来,大中午的来买纸?可真能碍事!
孙道清也觉得自己出现得似乎不合时宜,正犹豫要不要改天再来,忽然就看见了堂中正中央挂的一幅山水画。
他当即叫出了声:“寒江绿烟图?!”
他脑袋一转,看到另一边从屋顶垂下的书法,“宣洮的九思诗赋!”
不走了,赶他他都不走了!
他一个残影绕过半屋子人,谁都没看清他是怎么蹦过来的,只见他疯了似的站在书画前手舞足蹈大声嚷道:“是真迹吗?是真迹吗?!快放下来拿近些让我瞧瞧!”
众:“……”
快把他撵出去!!
作者有话要说:
小孙:我不走!我不走!我就不走!你们敢挂倒是给人看呀!
第231章微妙
掌柜得了承平伯和几位侯伯的暗示,连忙过去想把孙道清请出去,孙道清却站在书画前死活不肯走。
“米掌柜,你快帮我搬把椅子来!”他要站在椅子上仔细的看!
掌柜心想,还搬把椅子呢!孙公子你再不走,指不定哪个暴脾气的老爷要拿椅子把你轰出门了。
掌柜连忙拉他:“您改天来看,改天来!”
“不、不、不!我一定要今天看!”
“那您下午来!”
“为什么?我既已瞧见,哪能错过?!”孙道清激动的拉着掌柜袖子:“宣洮的书法世上仅存三幅,连仿品都极为难得,你瞧这笔锋,你瞧这风骨!是我平生所见最像真迹的一副了!”
武昭侯站在一旁生怕这疯小子把他的宝贝画给弄坏了,听到这儿,怒道:“什么叫像真迹!这就是真迹!”
“咦!这是宣洮的九思诗赋吗?仿的好像啊!”这时忽然从门外传来一道清亮年轻,甚至还有几分稚气的声音。
武昭侯怒了:“这就是真迹!我太爷爷花了三千两银子从宣洮老家收来的!”
少年道:“不可能,我爷爷说我家的才是真迹。”
武昭侯:“小屁孩,你爷爷……”
听他忍不住要和少年呛起来了,还要辱骂对方爷爷,一旁承平伯和其他的侯伯连忙把他拉住,“快住口!”
“这是皇孙殿下!”承平伯将声音压得极低,凑到他耳边悄声说。
姜濯见他不服气,还在与他争辩:“我爷爷从不撒谎!”
武昭侯仔细一看,这眉眼,这模样……
他噗通就跪地上了。
姜濯一惊,“他怎么了?”
卢栩插过来把人扶起来:“饿了!说了半天话腿都饿软了!来来来,大伙儿坐下边吃边说!”
他一转头也低声道:“侯爷,殿下是微服出宫!微服!您可不能跪!!”
武昭侯擦擦汗,抓着承平伯胳膊站起来了,他大半年没见过皇孙,怎么长这么高了!
吓死他了,多亏承平伯阻拦的及时,要不他就把弘安帝给骂了。想起弘安帝,武昭侯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众人认出了姜濯身份,都有些拘谨,气氛一时有些凝重,只有孙道清不知,见姜濯也认得画,还和姜濯聊上了。
“我就说是仿品吧!小兄弟你瞧,九思诗赋是宣洮壮年所写,字风初成,虽不比晚期的清逸洒脱,但雄浑苍劲力透纸背,你瞧这‘悲’字,虽然看似相同,但仔细辨别稍显劲力不足。”
卢舟和米添顺着他所指细瞧,“咦!真的!”
姜濯:“太……咳,我老师说,宣洮书法最是重情,尤其年轻时,每每忍不住纵情挥洒,缺少克制,你瞧这‘悲’字,写得虽然极好,但却看不出悲意,也缺少那种一气呵成的流畅感。”
孙道清惊讶。
先前姜濯说他家有真迹,他还不信,但姜濯说得头头是道的,他又有几分信了。
他来了兴致:“是吧!你再看上面那个水字,落笔是不是同样力有所虚?”
姜濯惊讶的“咦”了一声,“哪里?!”
米添个子矮,看不清了,他也好奇垫脚。
掌柜刚想去搬椅子,卢舟已经把米添举起来了。
米添看了半天,还是瞧不出来。
姜濯踩着掌柜刚搬的椅子,与字平视而望,恍然大悟,赞叹道:“这位哥哥,你好厉害,若非你指点我都瞧不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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