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48 章 第 148 章

众人终于在双重压力下清醒过来,再度恢复唯唯诺诺的本色,逐一后退。

姜此玉心头骤然便是一松,一面不动声色评断情势,一面道:“不知者不罪,你们不知道我的身份,我便不和你们计较了。”

她这话一说,诸人更松了一口气,胆气和狠劲便一一泄去。

管家这时才从人后钻出,连忙上前作揖:“冒犯了姑娘,还望贵人海涵,实在是如今人心惶惶,绝不是章府本意啊。”

他畏惧姜此玉手上的刀锋,不敢离得太近,看见两个小厮还木呆呆地按着李凌云,便厉声斥道:“你们是没长眼睛吗!还不快把二少奶奶扶起来!”

他一吼,两个小厮便浑身一抖,吓得魂不附体,战战兢兢连忙把李凌云扶起来。

不管周围如何,甚至连自己都被按倒在地,李凌云始终是那么一副木胎泥塑般的样子,似乎不知道怕,也不晓得疼痛,地上打了个滚,脸颊身上都蹭了灰尘,也不知道脏,两只眼睛直勾勾的,从乱蓬蓬的头发后盯着人看。

管家被盯着一会儿,汗毛便从后背竖起,一股凉气难以自制地上涌,简直是毛骨悚然。

这个二少奶奶,真是疯了!!

而且疯得可怕,疯得让人看了就要魂飞魄散了。

管家甚至一时之间难以确定面前这个人是不是个活人。

他恐惧得不敢再看,又一面胆战心惊的强撑着一张笑脸:“贵人前来,招待不周,不若随我去客房中稍作歇息?”

乱啊,简直乱成了一锅粥了!

管家嘴角发麻,一时间自己脑子里一片混沌,若是平时,广燕王府这么大来头的贵客上门,老太太也得出来亲自迎接。可是现在是个什么情况?摆不出招待的章程,府上人都要死完了,谁也不知道姜此玉怎么突然冒出来的,而且还在祠堂和二少奶奶凑在一起,险些酿成大祸。

她这幅样子,倒像是也撞了鬼,现在情势实在不容许管家跑去通传,传了也没用,老太太和大少奶奶也像是要步李凌云后尘,谁来了也没用!

只能稀里糊涂先把姜此玉带去休息了,管家是无论如何不能和那些仆役一样发疯的,姜此玉若是在章府出点什么事,那还不如让鬼吃了!就算能逃出府去,也要面对广燕王府雷霆震怒,说不准被牵连满门,那还逃出去做什么!

就凭着这么一点念想,管家硬是撑着发软的双腿,领着人一步步挪到客房去,如今连个丫头也没得差使,管家也不得不用自己养尊处优,只干鞭挞下人这种活计的双手去给姜此玉端水端茶,跑得一身大汗。

这过程中,姜此玉始终牢牢地拉着李凌云。

府上确实曾听闻二少奶奶和广燕王府有旧,但李凌云的母亲没有细说,谁也没当真,否则不会让李凌云落到这种地步。

那么,姜此玉来章府,又是为了什么呢?

姜此玉若无其事答道:“听凌云的母亲说她生病,特地来看望。”

管家便讪讪地笑,不敢在姜此玉面前左晃右晃,生怕她问病情。

章府确实让去信李凌云母家,说她生了病。李凌云虽然嫁了人,但父亲还有官职在身,纵然受了些‘管教’,但也不能让母家知道实情,也不能让断了联系。

姜此玉冷眼看着管家不敢答话,便让他退出,说要休息。

说完,姜此玉立刻将门堵上。

章府很不对劲。

姜此玉将刀放在床边,却不肯躺上去休息,只在床上坐着,强打精神,很快回忆起之前发生的事。

她带着一队人马怒气冲冲赶到这个小镇,连夜去的章家,当时天色已经全黑,还没到章家,突然间大雾弥漫,身边人一个个消失在无声的雾气中,就仿佛是被什么看不见的怪兽吞噬了。

最后只剩李奇在她身边,两人僵持不久,一个转身,连李奇也不见了。

她知道不妙,当即拔刀,但意识很快昏沉起来,而且一股无名的寒意浸透全身,一点点的透入肺腑,她当时似乎已经到了章府外头,沿着墙发现一处角门,扣门半晌没有人回应,整个府邸就像是没有一个人在,隔着一扇门一堵墙,空荡荡的死寂。

她当时已经到了强弩之末,沿着墙走了一段,最终还是倒下了,而且浑身寒冷入骨,就像是在冰天雪地里将要被冻死的人。

她听见刀落地的声音,倒在地上彻底昏迷之前,姜此玉听见了一串清晰的脚步声。

其实她不是完全的陷入昏迷,有短暂的意识略略清明的时候,好像是听见一个小女孩的声音,甚至于好像出现了幻觉,昏昏沉沉之间,听见了辛渺的声音!

到底是不是做梦她不是很清楚,但姜此玉的确在昏迷之中梦见了许多纷乱的场景,一时耳边充斥着无数婴孩凄惨的嚎啕,一时之间又好像有什么猛兽在远处呼啸。血肉横飞的可怕景象也有,一堆赤条条的惨白婴儿围着一个人,手脚并用的撕开他的胸膛,咯咯笑着从里面掏出肠肚肺腑,无数双黑漆漆的眼珠突然看向她,浑身染血地朝她爬过来.....

姜此玉已经把这辈子的噩梦都做完了。

她头痛得很,虚弱的身体不足以维持思考,姜此玉用手按住头,冷汗不断的冒出来。

这府上的人为什么都这么......她又想起刚刚自己清醒后,立刻被一群如虎狼般毫无理智的仆役围住的场景,这非常的不合常理,处处透着蹊跷,但她直觉危险,这些人的凶狠不是她所熟悉的战斗时所激发的斗志,更像是一群疯了的绵羊,在野兽的围堵杀戮中被逼得神志不清,发疯了。

甚至于在她报出名后,她都能从他们的眼神里看出不加掩饰的恶意,好像对疯狂之后可能会有的可怕后果都全然不在乎了。

什么样的威胁才会让一群仆役忘却身份,不管尊卑体统,疯了似的要发泄杀意?

耳边似乎又响起梦中出现过的婴儿嚎啕,一声胜过一声的尖锐,铺天盖地的涌来,几乎让她头痛欲裂,震耳欲聋,甚至于生出了天旋地转的错觉........

姜此玉猛地一晃,惊得抬起头来。

不是错觉!真的是整个天地都好像在晃动!

姜此玉汗涔涔地望向站在屋中的李凌云,她依然如同木雕泥塑般站在原地不动,不躲不闪,任由旁边一个大花瓶砰然倒下,在她脚边砸得稀碎。

她眼前一阵阵发黑,四面八方都有噪音不断朝她涌来,挤进她的脑海,姜此玉几乎要呕吐出来,却努力地稳住了身形,强撑着抓住了床架要站起身:“凌云快跑!!”

姜此玉猛地起身,却一步都没有迈出,身体全然不听使唤,只听得胸腔内咚咚作响,视线倒转,她整个往后倒去,跌入柔软的床榻。

最后看李凌云一眼,她似乎还是呆呆的伫立着,恍惚之间,又像是突然转头朝她看了一眼,两眼黑白分明。

姜此玉彻底昏了过去。

李凌云的两只眼睛像是烙铁一样深深烙在她眼中,闭了眼睛后也在一片黑暗中存在着,引着她的意识往下坠,往下坠。

模模糊糊的梦朝姜此玉飘过来,她看见一个张灯结彩,披红挂绿的宅院,新娘子在熙熙攘攘的门前下了花轿,被一脸喜气的男人迎进院门。

姜此玉抬起头来,在挂着红绸的牌匾上看到两个字‘章府’。

她看见李凌云被揭开盖头,露出含羞的俏脸,对新郎含情脉脉地一笑,随后这笑容又变得恭恭敬敬,低眉顺眼地端起茶杯来:“娘喝茶。”

姜此玉恍然,转头就看见居高临下俯视着李凌云的一个老太太,满面沟壑挤出一个笑容来,接过茶杯喝了一口:“嫁到家里来,要温和恭顺,好好照顾你的夫君,更要争气,给二房开枝散叶。”

老太太别有深意的笑容引起周围一阵窃笑,李凌云在这种笑声中脸红了,却不是娇羞,而是是实实在在的困窘和难堪,然而最终她也只是低声应了。

旁边走过来一个大着肚子的少妇,将李凌云扶起来,笑着说:“听说弟妹以前未出阁时在家中很是能干,如今我有了身子,以后府上大小事情,还要你来为母亲分忧。”

“你就是这样为我分忧的?”一声严厉的斥责惊得李凌云脸色苍白,老太太坐在榻上,一个丫鬟跪在脚踏上为她轻轻捶腿。

其他人又都不见了,李凌云受着这叱骂,忍不住为自己解释:“母亲,这账目确实有不清楚的地方....”

老太太脸色的皱纹又一根根的往下垂,浑浊的眼光几乎要变成针扎在她身上:“不清楚?有什么不清楚!你还敢顶嘴?这就是你的家教?不敬婆母,忤逆!!”

她狠狠地拍了一下桌,指着李凌云惊惶的面孔说:“看来你是要做全府上下的主了?!我告诉你,等你那不争气的肚子为我的儿子续上了香火之后,你再来我面前拿乔卖弄吧!!”

姜此玉心中冒出一股怒火,立刻上前两步,对着这老虔婆一巴掌打出去,却立刻打了个空。

她的巴掌挥出一阵风,轻轻的扫动了燃烧的烛火,暗淡的烛火在黑暗中摇动,照亮了供台上一排排陈列的牌位。

李凌云的抽泣声从后面响起,姜此玉转身,看见跪在地上的李凌云。

祠堂的门嘎吱一声开了,是她的丈夫走了进来。

“凌云。”姜此玉冷冷看着他柔声呼唤李凌云的名字,走上前来将李凌云扶起来。

李凌云的眼睛立刻就亮了,然后迅速地暗淡下去。

“你不要怪母亲,她是为了我们好。”因为这一句话,姜此玉冷笑一声,几乎是和李凌云的抽泣声同时响起。

他为李凌云擦眼泪,李凌云却转头躲过了,他叹了一口气:“你我成婚不过几个月,是母亲太心急了,大哥已经有了一个儿子,如今大嫂又怀有身孕,我.....”

李凌云冷声:“这种事情难道是我急得来的?自我入门,从没有半分懈怠,再多规矩我都一一遵从,管家查账是母亲要我做的,我不敢有违,却.....”她脸上登时淌下两行眼泪。

“你这么说,是怨我还是怨母亲?”他满面都是深深的失望,像是根本不认识李凌云一样,悲道:“难道你就不肯为我放软些身段?非要我两面为难?”

李凌云也怔住了,脸上没了血色,只默默盯着他看。

他嘴角动了动,避开了李凌云的目光,长叹一声,转身:“夜里冷,我给你拿床被褥来。”

姜此玉恨铁不成钢地看着李凌云:“这就是你要嫁的人!”就是如此的、如此的懦弱可恨!

一声痛叫划破平静。

纷乱的脚步响起,李凌云默默地站在廊下,惊恐地听着远处产房中传来的惨叫声。

老太太笑着坐在高位,身旁坐了一个抱着小孩儿的男子,与李凌云的丈夫坐在一处,神色有些懒散,似乎听不见妻子在痛呼。

他怀里的小孩儿跟着哭起来,他立时将孩子递给旁边的奶妈:“娘,我饿了,我先去垫垫肚子。”

男人便迈着四平八稳的步伐走掉了,丝毫没有因为远处女子的痛呼而有一丝凝滞。

看到李凌云的神色和坐立不安的姿态,老太太拉长了脸:“怎么满脸的晦气?你若不愿意沾你嫂子的喜气,便不要在这里碍我的眼!”

李凌云的丈夫陪笑道:“是凌云听着害怕了。”

老太太神色依然不虞:“做女人的,都要有这么一遭,不然怎么配当娘?”

她目光如刀地在李凌云肚子上刮过:“你也是个没福气的,肚子里一点动静都没有。”

姜此玉抱着手,冷冷地扫过老太太的脸,嗤笑了一声。

静静地听了一会儿凄厉的惨叫声,李凌云的脸越发白了,来来往往的人从里面端出一盆盆血水,腥味几乎要飘到眼前。

连姜此玉都默默地攥紧了拳,女子的生产何等可怕,简直就像是把好端端的一个人活活剜下一块肉来!

好像过了很久,惨叫声消失了,随之响起的是孩童的啼哭声。

老太太脸上露出喜悦的神色:“总算是生了。”她脸上带着笑看了李凌云一眼:“你大嫂又给大房生了个儿子,不是我要逼你,你自己想一想比一比,两相对比,脸上可有光?我也是为你好....”

她话音刚落,一个妈妈从产房里出来,脸上却不好,附耳到老太太耳边说了什么,她脸上的表情登时大变。

刚才的喜悦瞬间化为了泡影,消失得无影无踪。

“老大家的也是个不争气的!”老太太瞬间冰冷下来:“既然如此,就养着吧,不过是多一张吃饭的嘴,养个丫头还养得起。”

她说完,带着一大群人呼啦啦走了。

李凌云还没反应过来,便听见身旁说:“可惜了,是个女儿,大哥一定要不高兴了。”

李凌云缓缓转头看他,满面茫然。姜此玉气得打颤,胸口起伏不住。

“可惜了,又是个丫头。”他满脸不忍心,坐在榻上,伸手给自己倒了杯茶。

明亮的日光从窗外投射到屋里,李凌云坐在梳妆镜前,回过头来问:“什么?”

姜此玉皱起眉来,余怒未消,便听见他摇头道:“大哥侧室生了个女儿.....”

他的话说出来,几乎令明媚的阳光都结冰:“娘已经命人把孩子溺死了。”

李凌云几乎是惊恐得腾地站起来,差点带倒了凳子。

“可惜了,可惜了。”

他背对着李凌云,喝了一口茶:“对了,娘说要带你去送子观音庙去祈福,你记得.....”

他的声音一下子变得很远,很小声,几不可闻。

姜此玉用力地闭眼,然后再睁开,一座庙宇伫立在眼前。

李凌云跟在老太太身后出来,听见老太太在主持前面絮絮叨叨:“家里没福气,生一个女儿,又生一个,恐怕接下来还要生,若如此下去还得了,得把来投胎的女婴吓走......老二家的也是至今肚子没动静,我儿可要传宗接代,章家香火怎么能断?他身子骨自小就差,我真是操碎了一颗心.......”

走到庙外,李凌云远远的眺望着辽远蔚蓝的天空,好像看不够似的,望着远方重重的山脉发呆。

不知哪儿传来一阵叮铃铃声,李凌云侧目望去,一座宝塔伫立于庙外一处荒地之中,周围既没有田地,也没有道路,只有一个石塔静静的立在哪里。

姜此玉也不由得跟着望过去,看得久了,她发觉有些古怪。

塔基深深埋在荒草之中,塔身之上,没有任何文字和雕刻,也无门窗,灰扑扑的,却显眼到令人无法忽视。

李凌云不由得发声问道:“那里是什么地方?”

她问了之后,老太太身边的妈妈嗤地笑了一声:“生了小孩儿不要的,就扔进去,我小时候,婴尸垒得老高......”

她嘴唇蠕动着,嘀咕着什么,大约是前几日溺死那个女婴,本该扔到这里自生自灭。

李凌云之后一直没有说话,她脸色白得像纸,沉默着看着老太太从住持手中毕恭毕敬接过一个护身符,充满希冀地塞给自己——李凌云捏着这符,恍然间意识到,她真的不该嫁到这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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