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小凤半夜翻进窗去,如水的月光在室内拖出长长的光影,斜斜的照到桌上。
桌面上放着两杯热茶,花满楼神色如常,坐在凳子上,将其中一杯朝他推了推。
“如何?”
陆小凤脸上有几分显而易见的烦躁。
他坐下来,将杯中茶水一饮而尽。
“我觉得这事越查我的朋友就要越少了。”陆小凤郁闷的说,这件事明明看上去和他没什么关系,但是到现在为止,已经有不止两三个他认识的人被牵扯进去。
陆小凤不由得为此感到诧异,井且想到之前偶然听辛渺说的一种理论——你和世界上任何一个人的联系转折都不会超过六个人。
她就是当个闲话讲的,但现在陆小凤觉得这可能是真的。
他本来以为自己根本和什么大金鹏王朝没关系,只是无辜卷入,但自从被迫和这里的人扯上之后,他发觉不是这么简单。
当然,也有可能是因为他平时朋友太多的缘故。
这江湖上人人都有自己的秘密,陆小凤也有,所以他不愿意去掀开这些人的伪装。
比如他没想到大智大通就是龟孙子大爷,霍休不是一个脾性孤僻的大富豪而是另有目的,还有其他的重重谜团,摆在他面前,将他和本来的目的隔开一道沟壑。
当然,如若不是辛渺的眼睛等着解药,他倒也不介意给生活来点调剂,和这些层出不穷的谜题周旋到底,最后亲手揭开神秘的面纱,用真相来满足一下他的好奇心。
陆小凤摸了摸胸口贴着的一封短短信笺。
从南方飞来的鸟儿时常带来一些慰藉,但这不足以平息陆小凤和花满楼日渐焦灼的隐约情绪。
辛渺的字落在信纸上,语气平缓悠闲,好像她是去南边游玩,根本不在乎自己的眼睛了似的,能看出她心态平和,当然,这份故意为之的平和是为了不给他们增加多余的压力。
但是楚留香会把她的病情如实相告,他坦诚的将辛渺眼睛的变化记录下来,刚开始只是泛出青碧之色,不明显,但最近似乎是恶化了,眼瞳边缘越发明显的朦胧青色,一日比一日浅,而且日渐趋近瞳孔。
这是真正的迫在眉睫。
陆小凤暗想,他已经有个看不见的朋友了,可不想又再多一个。
“事急从权,这回我可要做个梁上君子了。”陆小凤摸摸自己的小胡子。
花满楼轻轻一笑:“我以为你会智取。”
“他们也以为我会智取,唉,我竟不知我有如此良好的人品。”
到现在,他们似乎是真的相信陆小凤会说到做到,对他的戒心有所下降,也因此,他成功的得知了所谓的解药是个什么。
顾盼是很久之前留存下来金鹏王朝秘制的毒药,井没有现成的解药,但是解药的方子是有的。
他与丹凤公主周旋之后,也成功拿到了方子,也知道为什么他们会如此笃定陆小凤走不了。
因为解药的药引子在金鹏王朝的宝藏之中,他不找回宝藏,自然就做不出解药来。
但这个前提建立在陆小凤不知道其中内情,比如霍休的秘密身份,比如他们的真实目的,还有其他被当做计划某一环而被利用的人。
陆小凤虽然不是什么洞若观火生而知之的天才,但是辛渺的鸟儿们给了他意料之外的帮助。
谁也想不到天上飞的鸟儿会成为别人的耳目,但是这也不是不可实现的。
陆小凤突然某一天脑子里蹦出来的奇思妙想,这个想法落实于花满楼的亲和力和作为酬劳的各种豆子炒米。
能来送信的信使都是听得懂人话的小妖,虽然不一定能说话,但是城里有许多养八哥鹦鹉的人,他们估计也想不到为什么自己家的鸟笼子会在半夜打开了,精心饲养的小鸟儿都飞走了。
这些小鸟妖负责带着学舌的八哥鹦鹉去窃听,再给花满楼把这些秘密统统带回来。
小鸟妖就此开启赚两份粮的路子,还无师自通的玩起了外包。
所以所有人都不知道,花满楼整天待在困住他的院子里怡然自得的养花又养鸟,陆小凤天天买几大包鸟食回去,似乎没有认真办事,但又总能奇迹般的未卜先知。
而现在,陆小凤没有这个耐心和他们虚与委蛇,打算来个釜底抽薪,然后抽身离开。
花满楼轻笑,听见屋外鸟雀清吟,淡淡道:“早知就让你和楚兄多学两手了。”
又等了两日,新衣制成穿上身,薄裙窄衣,是很适合夏日穿着的,但辛渺的心情却随着一日比一日酷烈的阳光而焦躁起来。
高台上站着,一阵阵温热的风从远处海面上刮来,空气中的热度和湿度都到了一个让人情不自禁让人怠惰的程度,身体就像是在湿热的空气中泡软了,懒洋洋的提不起劲来。
三个姑娘都更喜欢在船上待着,因此把船开到附近,偶尔还去打渔。
辛渺居高却不能远眺,但她还是想在上面站一站,等消息。
她心不在焉的往陶钵里注水,听着檐下叮叮当当的铃声,似乎也变得不清脆了,也变得湿湿黏黏的。
塔上的鸟窝里有几只幼鸟,此刻也在酷热中休憩,偶尔发出细微的鸣叫。
辛渺心烦意乱地坐在藤椅上,心中仿佛有些隐隐的不安。
天气太热了,失去视觉之后其他感官更敏感,如果不待在空调房里,皮肤上总是黏着不清爽的汗,就算静静坐着,额上也会沁出细汗,无端燥热。
或许这不安的由来就是天气。
辛渺往藤椅上一靠,实在想不清为什么还没有红红的消息,他们离得很近了,红红鼻子灵,应该知道她来了,但是现在也没出现,是出了什么事么?
辛渺闭上眼,在浮躁的空气中迷迷瞪瞪的睡着了。
白日里睡觉容易发梦,辛渺这就做了一个,但她在梦中也知道自己是在浅眠做梦,所以当熟悉的现代情景出现时,她不由得感觉到一阵亲切的怀念。
梦境纷乱,她一会儿在高中,一会儿又在大学,还梦见自己在出租房里看着窗外的大雪写作业,奶奶坐在她身旁给她剥橘子。炉子里的热水咕噜噜的滚着,在狭窄的小屋里升腾出一阵雾气,“好好学习,以后才能有出路,可不能指望别人,得自己立得住才是真的。”中气十足的教诲落在耳朵里,辛渺目不转睛的看着奶奶皱纹横生的脸,笑着点头。
然后她又穿着校服站在了公司门口,盯着走廊上的表。
时间显示的是八点五十几分,辛渺一阵紧张,第一个反应居然是‘要抓紧时间打卡上班’。
然后张默然脚步如飞的从她旁边走过,还回头叫她:“怎么还站这儿?快进去啊!”
辛渺也一样盯着她的脸,她没有照片,要见故人,从此只有梦中相见了。
张默然的脸还是很清晰的,单眼皮大眼睛,略方圆的脸型,淡淡的妆,嘴唇红艳如火边缘清晰利落,看着整个人都有股向上的精气神,好像什么都难不倒她。
这让辛渺心中稍感欣慰,她还没有把学姐的脸忘记,恍如昨日见过一样。
张默然看她发呆,要是别人,她就要嫌弃人傻了,但对辛渺,她也只是朝她努嘴,回头一把抓住她的手:“哎哟,你昨晚上喝酒喝多了,脑子都喝笨了吧?”
温暖的手一直牵着她到学姐自己的办公室里,接了温水塞进辛渺手中,张默然弯腰从抽屉里拿了两颗药:“药总不能让我喂到你嘴里去?”
她天生大嗓门,而且还有点烟嗓,吼人的时候像个摇滚乐手似的,对面整个人都像是被低音炮近距离洗礼了一遍,耳膜都嗡嗡的。
“唉,我可能是上辈子欠你的。”她站在她面前插着腰直摇头。
辛渺就是笑着看着她,好久没见着学姐了,乍一听她说话还有点怀念。
梦里的事,毫无逻辑,办公室忽然变成了大学的图书馆,张默然坐在她对面,把声音压得很低,两人面前的桌子上堆着辛渺的毕业论文,还有张默然给她的实习生申请表。
“别难过,没什么事是过不去的,总有好起来的一天。”这话张默然说的很温柔,却总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坚定。
辛渺一下就想起来了,这时候毕业在即奶奶去世了,张默然已经在毕业一段时间公司干得如鱼得水,特地给她一个实习的机会,找她的时候正好撞见她在图书馆一边写论文一边哭。
张默然的手紧紧的拽着她的胳膊,好像是怕她想不开,又像是要给予她一点力量。
即使是在梦中,辛渺也有点鼻酸。
她对她太好了,好到在她最脆弱的一段时间里成为了精神支柱,张默然掏心挖肺的对她好,有时候连她自己都纳闷,还感叹:“人长得好看就是占便宜,要不然我怎么就乐意带着你?我对我亲弟都没对你这么好,要不然就是上辈子你救我命了这辈子我得往死里还呐!”
她一下子有好多话想说,涌到嘴边就不成句子,辛渺张了张嘴,反手拽住张默然的手。
她手腕上有一片不小的红斑,形状像个小狗尾巴,摸着比其他地方要粗糙一些,张默然还说她妈当初还嫌弃她有这么大个胎记,但还好没长脸上。
“姐”
辛渺刚说了一个字,对面的张默然的脸却突然笑了,喜滋滋的,嘴角往上咧开:“我知道你是可以的,总有好起来的一天。”
总有好起来的一天。
这句话的尾音忽然飘了起来似的,变成不成调的叮铃声。
楚留香走上楼梯的脚步将梦境的尾声踩碎,辛渺幽幽清醒过来,只听见檐下的铃铛被狂风吹得不住响动。
呼呼的风声灌进高台,辛渺发觉自己出了一身的汗,黏黏的汗液带着热度附着在皮肤上,然后被穿堂风带走,又是一阵凉。
“要下雨了,别睡在这里。”楚留香走到她身侧。
辛渺恍然,似乎隐约听见一阵轰隆雷声,是要下雨了,而且要下大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