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二十三章 大徵国破,干他屁事!……

北面烽烟乍然而起, 分秒连成线,滚滚直冲向天,让本就因战乱而惊惶躲避的百姓, 更绝望的迁家带小,沿路鸟兽绝迹, 夜深悲鸣四起,而加急的驿马更踏着擂鼓般的心跳, 将噩信呈进京, 一时间京畿四门紧闭, 夜中笙歌顿停,所有人都不知所措的等待着确凿战报。

像死囚等待着刽子手落刀闸颈,像等待着悬于头顶的利剑骤然掉落,更像等待小楼上的最后一只鞋,满京勋贵百姓, 满朝文武官员,都被突如其来的变故打的措手不及, 无头苍蝇一般的奔走打听。

怎么突然就入关了呢?

不是说好了割地让城,就不打关内主意,有战斗需求就去找北境的麻烦, 随便你们怎么比划, 与我不得一点关系, 你丫怎么说话不算话呢?

朕连你们趁机抢走的马, 都栽脏到了那群叛民头上, 不敢往你们头上泼一点脏,在满朝心知肚明的情况下,睁着眼睛说瞎话的给你们洗白,完了你们就是这么报答我的?

诚信呢?默契呢?人与人之间的信任, 国与国之间的邦交,咋地?说翻脸就不认了?

老皇帝又气又急,本就因为太子蓄谋弑父篡位的事,生怒发气,这一烽火连天的入关之战,直接炸的他心梗痰塞,一口气没倒过来,就陷入了昏迷。

压根不知自己已经暴露的太子:咦?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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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来他就领着监国职,这下更名正言顺了,直接把自己的私兵调进了宫,抢班夺权,一夜宫门紧闭,火光照亮了半个皇城,御花园里的土松了埋,暗红色的草皮子沾湿了半个鞋面,太液池里的水分了阴阳界,半边清半边浊,而若定晴细看的话,会发现那浊的一半殷红如血,泛着腥甜。

一夜宫门千众,不见伏尸半颗头。

太子动作太快了,快的连老皇帝的亲信都没反应过来,等樊域和杜曜坚匆忙赶到,宫门御麟卫已不见一个熟人,朱漆铜铸的御门前,全太子府麾下执将,而高高的墙头上,太子府詹事抄手肃立,垂眼淡淡的询问他们的来意。

那副胜券在握的得意倨傲样,全不似往常的谦卑,招手叫出早已待命的弓箭手,以威逼命令之语气,勒令他们弃兵下马,卸甲俯首。

皇帝太点背了,那一口痰卡的正是亲信换岗时,彼时杜曜坚正悠悠打马往宫门口来,樊域下衙则要先回京郊大营检兵,二人就这么前后脚的错了不到半刻钟,搁往常也就一个呼吸间,况且老皇帝身边还有数百御麟卫,和上千太监小黄门。

他被痰噎住的时候,瞬息脸青紫发黑,太子一只脚正待往门里跨,就眼睁睁看着人倒出了御座,往地上滚,左右侍者骇的惊叫连连,却无一人敢上前,望见太子跟见了救星般,让了条道给他,等太子腿软脚软的爬到老皇帝面前,那憋紫的脸上竟有斑黑之色。

丹毒入肺腑。

天佑十四年冬,监国太子发动宫变,一夜之间血洗皇城内宫,将老皇帝身边侍候的太监宫人全数斩杀,并以妖言惑众之罪,推平了问天阁,削掉了阁内数百炼丹术士,以戕害老皇帝身体为由,杀了太医署专门负责替皇帝诊脉的太医令和太医丞,一时间内外宫集体噤声,谁都不敢过问老皇帝的真实病案。

太子说老皇帝是中毒昏迷,在问天阁道士和太医院医官人头排排坐的恐惧里,满朝无有质疑,只知道天变了,该改朝换代了。

樊域在太子的道手书里,用手中的兵权换得入宫见老皇帝一面的旨意,尔后迫于现实压力,颓然卸刀。

太子为显自己宽容大肚,竟未收没他京畿总督职,仍叫他戍卫京郊大营,只慢了一步的杜曜坚,成了太子杀鸡儆猴的鸡,又知他与樊域一向不对付,为收拢樊域更效忠于他,直接令人扒了杜曜坚官服,夺了他虎烈将军的爵位,收了他西云线的管辖权,尔后光板子的将人撵出了京,辱至尘泥,至于杜府老宅,则在杜曜坚被一撸到底时,就被抄没收公了。

凌彦培很幸运,因为被遗忘,被丢在僻静的冷宫里无人问津,更因为老皇帝有瞒着太子留后手的想法,没让太多人知道他的存在,在太子杀光了宫内大半服侍的太监宫人后,他的来历出身成了谜。

剩下唯一知情的樊域,却不知何原因闭了嘴。

狼烟还未燃尽,京畿已然变天,消息传到荆北各处时,所有人都惊了,而更令人震惊的是,太子派了礼部官员出京,携一道求和旨意,要与跑进关内的凉羌骑将领谈判,不管内情怎样,也不管犯境的凉羌骑将领是谁,只要兵马能退出关内不打仗,整个荆北全送。

对,全送,不要了,这糟心的引来灾祸,收个税都能搞出民乱的破地,不要了,送你们跑马,随意。

朝臣悉数成了哑巴,文殊阁安静如鸡,只要太子没登基,就一切皆有可能,等。

等京畿危机尽解,等凉羌铁骑尽去,等五皇子过江成王,等……等来了六皇子要清君侧的消息。

六皇子母家在西南一角,他与五皇子前后脚出京,不同的是皇子仪仗,一个宣车大马,前后绵延十里的车阵,驮满了绫罗,一个百人兵队,包袱一裹跟出门游猎般轻车简从。

敢把清君侧名号打出来,是因为他收留了落魄潦倒的杜曜坚,及其全族受了牵连的老小。

杜家与其母家相隔两个府镇,圣旨来抄家的时候,六皇子便着人暗中收留了这帮惊惶无依的杜氏族人,等杜曜坚带着寥寥无几的亲信赶回家,迎接他的便是六皇子的礼贤下士。

百足之虫死未僵,破船尚有寸钉,杜曜坚只要没死,杜氏就不会真的落寞,况还有杜漪,父子二人虽做了老死不往来样,可杜氏落难消息一传开,再铁石心肠之人,也不会真的忍心不闻不问,何况据说杜漪每年都有往府中,给其祖母和母亲送年节寿礼等物。

杜曜坚当然不会隐瞒京中形势,把看到的,听说的,以及临被撵出京时,从樊域明贬暗保的言语里,拆分出来的真实情况,一并给六皇子说了一遍。

若非樊域拦了一下,说想看着他活如猪狗般受践踏磋磨,按太子原本那意思,是要杀了他给樊域解气开心的。

两人为争老皇帝宠信,斗了大半辈子,没料到头来竟也有这么暗通款曲之日,杜曜坚直到被亲信搀扶着赤脚走出京畿地界,才陡然悟出了樊域指着他鼻子羞辱的话语里,藏了怎样的惊天隐秘。

帝有痰咳之症,作为亲信,他二人是知道的,这是老皇帝的痼疾,太医院脉案记载的非常清楚,也有相对应的治疗之法,可现在整个太医院死了泰半的医官,往年的诊脉记录更一把火烧成了灰。

太子说皇帝是中了毒才昏迷不醒的,如今派去照顾的全是陌生,不懂其症状的小医官,用的药更有助眠之效,主打一个让人醒不来的症状。

且,皇帝确实也有丹毒在身,却不至于让人到昏迷不醒的地步,奈何那些炼丹的术士全部被杀,也再没了可申辩之机。

杜曜坚没见着老皇帝,可他不吝于将最大的恶意安置在太子身上,早之前太子也拉拢过他,可他有儿子在边城,又有之前认回旧主的把柄,每天侍候在老皇帝身边,都战战兢兢,生怕被人揭穿,凌湙是不在京城,可宁公子却在,迫的他根本不敢再去攀别的高枝,能安安稳稳的做到老皇帝下线,就算是他此生功德圆满,可全须全尾的回老家颐养天年了。

六皇子出手相助,虽意外,一深想,却也不意外,作为最不被看好的皇子,他实际上的优势近乎于无,没钱没人没兵,能唬人的也只有一个皇子身份。

杜曜坚灰头土脸的躲回老家,就没想往边城去找幼子,也自觉失去爵位兵权后,对凌湙也失去了利用价值,现有六皇子愿引为朋己,也就顺势而为的应了他的邀请,成为其招兵买马中的先驱。

势微之人只要有大义傍身,也未尝没有翻身之日,他倒也想过去追一追五皇子,可一想到五皇子要途径的地盘,那妥妥的要往凌湙脚下撞,光想一想就社死。

凉羌铁骑能入关,东线叛民城必定是开了闸道,或再大胆想深一些,那出北境来剿匪的万武家军,搞不好都死没了,这才会守不住荆北最后一道南线口,放了敌骑脚踏北曲长廊线。

京畿众人为什么那样惊慌?

为的就是在有武家军陈兵荆北,本该是最有保障的一道屏障,却突然狼烟四起,那是比在北境开战更为可怕的消息。

武家军都挡不住的敌骑,若真叫他们入了京畿道,国将安在?民能存焉?

所以,当礼部车马带着长达十里的绫罗宝珠,和割地赔偿的旨意,踏上求和之路时,没有人觉得这有辱国体。

但凡能被震惊到的,都还对大徵朝堂存有幻想,或是不了解现时朝堂基本格局的,反正凌湙在惊讶过后,便平静的如收普通信息一样,未作何表态和意见。

本来就是子虚乌有之战,等礼部官员来后,自然会真相大白,他与其担心荆北会不会被送出去,不如担心武大帅那边会不会因此被气出个好歹。

当时逼迫乌崈图霆走北曲长廊线,一是想将武景同摘出此战关联,只要明面里显示他与乌崈图霆没遇上,那纵敌深入的罪名就扯不到他,另一个就是想保幺鸡在西炎城的安全,不能叫乌崈图霆有折返回西炎城清内鬼的时间,等到帅帐迁移至东线叛民城后,凌湙一直埋在潜意识里的规划,才破土而出,如早便拉满的弦般,终于在续满了张力后,射出了至关重要的一箭。

他一直让武景同隐瞒,入驻南川府的江州新任将领名号,可最终还是让挂名监军的凌誉捅破了窗户纸,导致武大帅病情加急,等他收到消息时,正是乌崈图霆出西炎城,往南川府来谈合作的信报。

他明知道东线叛民城内的情况有可能暴露,更清楚放木序去接乌崈图霆,只会加速置酉二等人于危机里,却选择安耐住那一点隐忧,用南川府走不开,更需要他斡旋的理由,放任了这次安排的种种不合理之处。

仗的,不过就是武景同放在东南线上的巡逻兵。

东线城门可以关,武景同只要收到攻城讯报,就一定会带兵驰援,只要将乌崈图霆拖住一两天,就能用他将五皇子吓出南线武家军驻地,那样的贵人肯定不可能在险地停留,定然要加快行程往南川府赶。

他潜意识里,一直在想着怎样才能阻挠五皇子落脚南线驻地,他一直在为替武大帅避开与五皇子见面做准备,更或者说,最真相的目地,就是不想让武大帅在亲情和大义之间,作出最割裂的伤心之选。

武大帅已然命途无几,他不想让这样一个老人,在生命的终点,还要面对所谓的道德绑架,只要不让五皇子踏进武家军大营,后续一切的发展,或变幻出怎样的结果,都与武大帅无干。

要另立山头、要分裂国土,要如何如何,随便你们怎样,但只别来牵扯一个命在旦夕的老人。

这就是凌湙自从得知江州姜氏,与武家姑姑联姻,想要索取背后价值时,一直在考虑的问题,要怎样避免武大帅被被动牵连,被道德绑架,被亲人裹挟,被众口铄金的为难。

凌嫚被重伤,比扎进他肉里的枯枝更心疼,然而这一切的起始,认真追究起来,却不能完全怪到武景同身上,若他真想放乌崈图霆过东线往南,无论他走哪条线,他都有能力让哪条线上人迹无踪。

整个东线别人不知道,可他却清楚,那是已经完全掌握在了自己的手里,只要他想,一只鸟雀都别想飞过。

唯一漏算的,就是凌嫚会出现在乌崈图霆的军骑里。

局势之外,他可以冷静的筹划抢夺人质的步骤,可局势之内,尤其武景同那样的性子,是要求不了他能面面俱到的,所以,他气的不是武景同擅发争战,暴露弱点,而是怒己太存侥幸,对自己以为的布局缜密太自信。

没有严丝合缝的周祥,只有事在人为的弥补。

在替凌嫚治伤,催心蛊保命的过程里,凌湙一点点剥晰,展开对自己内心的审视,是否一直以来,都因为对自己太自信,坚信并深信自己无所不能,而忽视了身边人的意见,从来都按着自己的计划安排,少有攫取旁人意见的时候,便是偶尔采纳了,也会加上更多的补充,圆成带有自己个人鲜明风格的行事方式。

他一直处于顶峰,可身边的人,似乎都成了只会跟风应承的附庸,这样的发展是不利的,长此以往,他将没有伙伴。

独占鳌头的领导者,固然可以打造一支以他为主的势力,以他的精神意志为治理方针,可万一哪天他滑铁卢了呢?有没有人能顶替他?或暂时代替他引领众人向前?就是不向前,能稳住他打下的局势也行。

或者不单是一个人,而是一个部门,一群人,能让他安心的撒手歇一歇缓一缓,有么?

答案是没有。

他总把最周密的计划抓在自己手中,没与任何人排兵布线的习惯,说出的话便是成型的安排,少有人能跟上他的思维参与其中,久而久之,属下习惯了听吩咐办事,左右习惯了仰望他做下的成果,他呢?则因为一把抓的行为习惯,全然忽视了跟随者们的脚步,能不能跟上,有没有跟上的问题。

他没有等别人的习惯,可他忘了,别人也没有他两辈子历练成长的过程和机遇,没有谁生来便是大佬,大佬也是从低谷中蹚出来的能力,他该给别人成长的机会,该容许别人因为跟不上而暂歇的脚步,他该能忍下包办一切的冲动,让别人有努力汲取经验教训的时间。

就说,武帅府的那群幕僚为什么防备他?原本他们对自己也是和善礼待的。

就是因为他在用朋友的名目交好武景同,却渐渐的将武景同驯变成了他的附庸和从属,虽然他嘴上不承认,可整个北境都知道,能叫武景同听话的只有两人,一为其父,二便是他。

凌湙从未想要将武景同变成自己的从属,他以诚相交,是以朋己为先,没有像要收服殷齐二人那样,要收武景同为麾下,可他的言行,在两人之间一直占据主导地位,武景同在他面前没有发挥能力的空间,永远都是被他牵着鼻子走,也就武景同心粗,不觉得这样有什么违和,换成别的家世背景都在上,且钱势俱全的,怕早要跳脚和不服他了,就是武大帅那边,搁一般为人父的,都要为了替儿子谋划,而对他有所牵制或打压。

武家没有,包括武景瑟在内,没有人觉得他有鹊巢鸠占之嫌,也正因为他们的态度在,才使得帅府那些对他有意见的幕僚,不敢明面上与他起龃龉,更不敢搞搬弄是非离间陷害这一套。

武景同不该承担他计策有失后的怒火,更不该承受他随情势而变动的策略走向,导致的一切后果。

武大帅罚他跪在府城门外已经超过了十二个时辰,而这十二个时辰里,凌湙一直在为抢救凌嫚尽心竭力,无暇分心他顾,等他得知武景同一直跪在门前阶下,受风雪浸淋时,连口水都没来得及喝的就来替他求情。

父子二人隔着厚重的门庭,一个自觉有错,愧领受罚,一个为漫天飞传的流言,伤脑筋想后辄。

京畿皇城里坐着的那位,是什么样的性子,武大帅便是闭着眼睛,都能猜出他的反应,他也就是慢了一步,否则凌湙根本不可能成功打开北曲长廊线,放乌崈图霆进关。

他在得到消息的第一时间,就想阻止流言与燃放的狼烟,更恨不得立即找来凌湙当面斥责,谎报军情是欺君大罪,前有东线叛民城的事,他已经睁眼闭眼的过了,可放敌骑入关之事,真兹事体大,万一没控制好,叫凉王孙真的冲进西云线,直逼京畿,届时,他作为北境统帅,凌湙作为大徵子民,要该用怎样的面目去面对山河百姓?

过北曲长廊线后便是直通京畿的西云线,那里有成千上万的百姓,沿途府镇各市经贸,都将受到毁灭性的打击,真若让凉王孙觑机进去了,他要如何面对这满天下,对北境武家军充满信心的百姓?又要怎样面对纵敌深入,故意为之的愧疚?这与卖国无异的罪名,不止能压垮他们武氏,更会让凌湙成为千夫所指的存在。

大是大非、大是大非,哪怕朝廷对他再不公,但在家国大义面前,他仍不能放任自己为了一己私欲,而纵敌骑入关去戕害国家百姓。

武大帅本就不好的身体,更因了这一事陷入心急焦虑里,到处找凌湙不着后,方得知他正在为抢救其妹而焦心,于是这一腔怒火,直接全冲着武景同撒了出去,饬令他去消除流言,降低影响,更要指挥手中所有兵力去阻拦乌崈图霆的骑兵。

可武景同却拒绝了,因为凌湙在布置出这一着险棋时,曾告诉他,只有这样,才能摘出他父亲,也就是武大帅跟江州的联系,不让他因为姜氏和其表姐的联姻,而损伤到武大帅的名声和立场。

他相信凌湙,哪怕会背上欺君叛国之名,所以,他选择了跪在东线城内的府门台阶下,与武大帅僵持。

武大帅催不动他,指挥剩余的兵将去阻截乌崈一行人,得到的却是武景同封了回撤的道口,根本不许他们踏上北曲长廊线。

凌湙当然清楚放一群狼入关的危险性,可整个北曲长廊上有大小十二卫,便是非满员状态下,也有万余兵力常备,更别提杜曜坚在西云线上拥有的兵备,那是仅次于京云线官道的总督戍卫。

一万凉羌铁骑,还被他和武景同打没了至少两千,连伤兵带丢马弃盔者,总共也就中千的战力,若连这点敌骑都阻拦不住,那这大徵也该亡了。

凌湙根本就没有忠君爱国这一套,现有的一切都是他自己挣来的,没有享受到祖上荣光,没有获得过国家培养,更没有因为年纪小小,而拥有理当所得的特赦,所以,这样一个陌生的,对他没有释放过任何善意的国朝,他该要怎么长出忠心耿耿的一颗心?

愚忠愚孝的事情,他干不来,否则,他就该按世人标准,去选择原谅弃掉他的父兄,乖乖当个大孝子。

可惜,他生就一身反骨。

武大帅见他从门外进来,直接挥落了一地瓷盘,将刚刚煎好的药汤尽数砸碎,声音嘶哑,怒意崩腾,“跪下……”紧接着便是一连串不带喘的咳嗽。

凌湙直走至他近前步远,见他身边侍候的人在帮他抚胸顺气,这才撩了袍角曲膝跪下,“父亲息怒,有什么气直管朝我来就好,景同兄再跪下去腿就废了,还望父亲允他起身去医治。”

武大帅拿手颤颤巍巍的指着他,哆嗦着嘴唇道,“他废便废了,一个没有主见的将军,北境不需要他,武氏不需要他,天下更不要他……”

凌湙眼睛直视着武大帅,轻声反问,“父亲是在怪我,将景同兄视作了下属,随意驱使?还是父亲觉得,这些年的纵容和放任,让我成了整个北境的后患,或武氏尾大不掉的势力?”

武大帅一顿,昏花的眼睛嗖的直冲向凌湙,与之对视,低沉带着沙哑的声音里,透出满满的疲惫,“凌湙,我知你桀骜不驯,我也知你凌云壮志,我更知你张狂自傲,目下无尘,你玩弄的那些计谋,我承认,满天下数数,没有人是你对手,并非我要自贬,或低看了景同,而是从一开始他带了你来见我时,我就知道,他在你眼里,不算个人物,你瞧上他,肯带他玩,只是因为他是我武帅府的少帅,若他没有以诚相交,你可能就也当他是一段入北境的跳板,用之抛之,可偏偏景同是个赤诚性子,你七分相交,他回以十分真心,结成的果便是,你愿意继续带他,让他产生可以与你把臂言欢、旗鼓相当的假象……可事实是……咳咳咳……”

凌湙垂眸聆听,这是他头一次从武大帅的嘴里,听到的最不假掩饰的话语,武大帅用茶压住了气,才又继续道,“……你让他渐渐依赖于你,凡事以你意志为先,做什么事前先要问一问你的意见,凌湙,他是我儿子,我比任何人都希望他能有独立成事的能力,可从遇上你之后,他便失去了长进……咳咳咳……”

武大帅的脸一半红一半惨白,仰倒在靠背上喘息,“我知他本性莽撞,行事冲动,又不擅谋略,便指望有人能带一带他,可巧你出现了,我惊喜于你的能力,和走一算十的心计,更因了你是宁公后人,而惜才爱才,哪怕帅府僚属千百次提醒,我也未有对你多设防备,只因我坚信宁公后人的品质,相信自己看人的眼光,更期望为自己儿子留一个,可互相交托后背的靠山……湙儿,为父真是……对你又喜又恨,每次看见景同唯你是从,任你差遣时,就尝尽了无比的心酸和厌弃,可我内心里又知道,你太不可多得了,狂妄却赤诚,有怜心懂爱民,助弱扶幼,体恤百姓,虽看着凉薄,行事却总透着温情血性……咳咳咳……我、我一直以为我没看错人,便是待我百年归天,整个帅府归于你治下,我也认了,只要你有一颗忠君爱民的心……”

凌湙心中微动,下一刻便听见了武大帅悲痛到极点的指责,“凉羌铁骑过境屠戮,从来哀民国破,我领北境统帅几十年,为的就是阻他们入关伤民,你呢?凌湙,你呢?你干了什么?你竟然主动开了北曲长廊线,放他们入关……湙儿,你怎能如此置百姓于危难里?大徵百姓何辜?你要引敌骑去踩踏他们的家园,屠杀他们的家小,湙儿,你心里可有忠君二字?可有家国大义?可有……咳咳咳~噗~!”

左右侍者惊叫,忙扑上去扶人,拿药的拿药,打水的打水,却是武大帅一时心绪过于波动,而吐了血,呛着满室腥味,更溅了几滴落于地上,刚好滚附到了凌湙铺于地的袍角上。

没有,什么忠君爱国,统统都没有,这里不是他的故土,没有教养了他几十年的党=章规范,能让他有守护意愿的,只是以那凉州为界的一地百姓。

大徵国破,干他屁事!

那样庸碌无为的君王,有什么资格要他忠肝义胆?

他的所作所为,只为了保证他身边人,可以有能对不公不平事说不的权利,就像他不能允许武家姑姑利用武大帅,为姜氏和五皇子开道一样,他也不能让这污水沾半滴在他身上。

他体恤的百姓,那是他眼之所及处的百姓,他救死扶伤的怜悯心,也是基于人倒在了他的脚下不能无视,这都是身为子弟兵练就的素养,真要往上追究道德高度,他不可能为一个陌生的君主,就奉献掉自己的一切。

论忠,那得看是谁。

武大帅眼神直直的望着他,喃喃低声道,“我从未料到,你尽然会对今上毫无敬畏之心,皇权至上,为臣子尽忠本分,凌湙,你怎可置今上于险境,让他忧患于外敌入侵?便是无多少崇敬之心,也当有生为子民的自觉,有为君父解忧的义务,有……”

凌湙抬眼,一眨不眨的打断了武大帅的话,“没有,父亲,没有,在我眼里,坐在皇城里的那位,远没有你未了的心愿重要,从他卡着景同兄的世子爵,迟迟不愿封赏开始,他就不配为君,从他逼你带病剿匪开始,他就与我……有仇……”

武大帅惊的瞪大了眼睛,撑着卧榻的手微用力起身,嘴唇涌动着什么似要出口的话,却叫凌湙打断,“……民是他乱征税赋逼上的绝路,西炎城是他允许凉羌铁骑进驻建立的,即便没有你武家军坐镇,终有一日,凉羌铁骑也会踏破北曲长廊线冲入关,我、只不过是帮他加快了这个速度而已,父亲,扪心自问,你认为他是一个合格的君主,一个英明的有治之君么?百姓的苦难,出让的国土,全都出自他手,

他有什么资格安享富贵?享受万民的供养?就因为他投胎技术好?就因为他生来就是皇族?我为什么一定就要效忠他?我从心、从己,就是不生反心,也不会从他,父亲,大家都是一个鼻子两个眼,凭的什么他尊我卑?凭的什么就一定要我无条件的对他忠诚?我又不是属狗的,看到个人就要上前摇尾巴,若非他硬要逼你出北境,我此刻还悠闲的呆在边城跑马,凉州查账数钱,造成今天这一切的,都是因为他的步步紧逼和贪得无厌,景同兄为什么宁愿受罚,也不听您指令?

就是因为他也意识到了,皇权不公,是,他是习惯了听我令行事,这点您指责的对,是我没给他太多的独立行事权,太过包办了他的大小事,让他失去了成长空间,我以后会注意的,可是,这一次,他没有错,他坚持了己见,知道怎么做才能帮到你,他也跟我一样,不希望您做太多吃力不讨好的事,以往的教训您忘了?几回了?君王无信,而臣可谏议,您谏了么?您只会逆来顺受,还美其名曰忠肝义胆,您跟他忠义了一辈子,他可顾及您的身体与性命,肝胆相照过?但凡相照过一次,在帅府继承人一事上,就不会让您尴尬半辈子,置成天下的笑柄。”

两个人的理念,隔着上下银河系那么长,根本不可能达成共识,便是这样沟通一次,也要了传统而保守的老人半条命,若非旁边一直有医官看护,凌湙也不敢这么一气将心中的意思表达出来,结果就如他所料的那般,把老人家气的直翻白眼,一口气差点没倒回来,好在凌湙手中有左姬燐给的大把的保命药丸,直接给他灌了小半瓶。

可没等人将怒气平息,府门外就传来了令兵急报,人也不是找大帅的,而是找的凌湙,直接递了个信筒,却是设在京内的丐点加急送来的。

凌湙展开指长的信纸一看,嘴角微挑,那是一抹极深的嘲讽,混带着果然如此的预料,尔后,微伸长的手臂将纸条递给卧榻上的老人,“父亲,看看吧!”

武大帅心中已经有了不好的预感,等定睛看清了纸上的内容,一时间整个人都呆愣住了,良久良久,久到一声也发不出来。

小纸条上清楚的写道:陛下令太子下旨,派礼部官员带上赔礼与赠仪,与来犯的敌骑将军商谈出让荆北一地的割地事宜,沿路众将不得为难,礼退荆北城防之外,另,武家军若全军覆灭便罢,若存生者,即刻擒拿归京问罪。

此时,宫变的消息还未传出,六皇子清君侧的名号也还未打出,太子还在用皇帝的名义下旨,割地赔款讨好来犯敌将的黑锅,自然得由皇帝来背。

武大帅颓然倒回榻间,捏着小纸条失神的望着房梁上的椽木,低声苦笑,“割地,割让荆北一地,怎么……这样轻松的就割让出去了?那一地的百姓子民呢?那我们苦苦守在这里的意义呢?陛下,你怎么能这么对待您的子民呢?可有想过他们今后的日子?可有想过大徵……”

凌湙见情况不好,立刻起身托住了他的后颈子,没叫他涌出口的血呛进喉咙眼,又扭头对着外面喊,“武景同,快进来,进来!”

武景同立刻跌跌撞撞的跑进来,一见武大帅这样,立时魂魄俱裂,嘶声惊叫,“父亲……爹、爹……”

武大帅气息微弱的扭头看他,一时间眼眶俱红,喃喃道,“为父这些年的坚持……好像都成了笑话,呵呵、呵呵,人家根本不在乎,不在乎民,不在乎国,不在乎我们年少时的情分……所以,我在坚持什么呢?一辈子了,我守在这风沙漫天之地,谨守着曾经的诺言,一次又一次的将他的苛待,用让自己能接受的理由原谅,为哪般呢?到底……为哪般呢!”

呵!

武景同泪如雨下,握着武大帅的手哽咽失声,“爹,儿并不在乎那所谓的继承人爵位,无论名分正不正,我都是武氏子,我们帅府不需要靠旨意生存,无论他封不封,我在武氏在,小五在北境在,他插不进北境,弄不了北境的权柄,父亲,我们回北境吧?我们回府!”

边说边叩头,本就因为跪的久了有腿伤,这一叩头根本就跪不稳,好几次都歪倒进了卧榻下,要不是凌湙拉着,他非得嗑个头破血流。

武大帅却将眼神直直的定在凌湙脸上,气息微弱道,“你放了凉王孙入关,按他们的脚程,肯定已经上了长廊,湙儿,你收到消息了对不对?告诉为父,你到底存了什么心?”

凌湙抿了下嘴唇,在数双望过来的目光下开口,“五皇子车队正巧撞上这波敌骑,半个时辰前被乌崈图霆掳走,连带着他的护卫亲随和财物……”

武大帅一把抓紧了身下的床褥,气息急喘,“堂堂皇子怎能落入他人之手?大徵的体统,皇族的颜面,天下百姓的……”

突然,他的声音顿住了,无他,他同时从亲儿和义子的脸上,看见了深刻的嘲讽,那是对他口中所谓的国体,最深的一种蔑视。

再联想刚刚收到的京中消息,武大帅顿如卡了壳般,委顿不语。

凌湙见他状况较之之前要好,才又继续道,“因为我一直在为嫚嫚疗伤,又有父亲派去的兵将堵路,景同兄因为受罚,也没能及时打开往南川府去的道口,迫的凉王孙带着精骑,和掳劫来的五皇子一行人,绕道冲向了东越线,如无意外,明后天,他们将抵达旬扬驿,从那边过北干线回西炎城。”

等于是绕了一个圆。

武景同突然感觉自己的胳膊被人戳了一下,便听耳边传来凌湙的声音,问他,“旬扬驿周遭的地形,所处的位置,与南川府可以连接的道口,你在舆图上可有研究?”

武大帅的眼睛望过来,凌湙低声引导,“现在不清楚没关系,你还有一个晚上的时间琢磨,景同兄,五皇子是江州的腰牌,他活着才能打出牌面,换成任何一个江州勋贵进南川府,他的死活都属两可之间,可这次来的是姜天磊,人若叫敌骑弄死了,他姜氏的颜面可就完了,所以……姜天磊那边,绝对会不惜一切代价的将人赎回来。”

武景同听的似懂非懂,可在迎上武大帅的目光后,猛然似明白了什么,又转脸望向凌湙,在他鼓励的眼神下,骤然湿了眼眶,低头保证,“好,我今晚回去就看舆图。”

武大帅却用极轻的语调念叨,“西炎城。”

西炎城就不该是凉羌的,从割让出去开始,就乱了国本朝纲。

夺回来,一定要夺回来,这样朝廷就没有借口将整个荆北割让出去了。

在所有人看不到的床内侧,武大帅紧紧的攥紧了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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