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
演武场。
秋意渐浓, 阳光不似盛夏那般毒辣,但正午日头正高,晃在人面上依旧发烫。
在毓京城内的小演武场原是一处官员私宅改建而来, 本该是一片由沙土铺垫,无一处遮挡的空场,此刻却是一派花木锦簇,杨柳依依的景致。
假山石上七扭八歪地悬挂着几个锦垫, 中间泼了一大块墨渍,便算是箭靶。
微风吹过园内小池,微有清凉的水汽拂面, 有贪凉的武侯坐在树下,懒洋洋地谈天。
从天香阁哪道菜好吃到柳烟楼新来谈琵琶的姑娘是个难得一见的美人,无所不有。
一武侯边迎合着, 边无聊地环顾地圈花园,但见诸人多乘凉的乘凉, 谈天的谈天, 还有几个身形异常瘦小,被甲胄压得直不起腰的少年局促地躲在角落内, 显然是拿钱办事,替雇自己的人来顶替校考。
扫到一人时, 他好像被针刺了下,不屑地心道装模作样,扭过头, 忽地压低了声音, “最近京中有件大事, 不知你们听说了没有?”
同僚踹了他一脚, 不耐道:“有屁快放。”说完拿手使劲扇了两下, 只觉凉风细微,又骂,“狗老天,热死人了。”
那武侯被踹了也不生气,继续小声道:“陛下要选妃了,你们不知道?”
围过来的众人哈了声,“这也算是大事?”恨不得再给他一脚。
“选妃自然算不得大事,只是咱们这位陛下,”那武侯声音压得愈低,“喜欢的不是女人,而是……”故意略去了几个字,“京中现下不知多少人家,巴巴地想把自家儿子往宫里送呢。”
“可惜咱们哥几个生得都是寻常模样,”有人拍了拍自己的脸,“只好在沙场上报国了,做不来这卖身求荣的事儿!”
那武侯朝池边的人影一扬脸,淫猥一乐,“咱们做不来,不有人做得来?”
日光热烈如火,除了冒名顶替的几个不敢脱甲胄,在场诸人多嫌热,盔甲卸得卸,扔得扔,胡乱堆在身边,更有甚者连里衣都解了大半,袒胸露腹地半靠着。
唯那人一身甲胄严整,立得极笔挺,颀长的身形披着一身黑甲,宛若杆威风凛凛的长枪。
他未戴面甲,双颊因天热而泛着红,但因此人的神情太过冷漠,五官轮廓也过于锐利,纵然鬓角湿润,也没显出分毫柔软之态。
这样一个英武秀挺的男子,右眼角处却生着一红痣。
放在他身上,不像一点痣,倒像一滴血。
更添凛然。
此刻,他正垂首,专注地擦着地掌中的硬弓,仿佛根本未听见同僚的议论。
见他不理,方才说话的武侯议论得更加起劲,唾沫星子横飞,“他叔叔当年不就是靠着讨好国舅做了禁军统领,可见家学渊博!”
听到叔叔二字,那人擦弓的手一顿。
赵珩的脚步也顿住。
兵部尚书魏渃听得冷汗淋漓,见陛下看过来,忙放下正要擦汗的袖子,挤出了个比哭还悲凉的笑容,“陛,陛下。”
自禁军溃散后,收敛的残部便一直教由兵部负责。
但因有靖平军在,兵部,连同禁军、神卫军、毓京军等皆已名存实亡,至少,魏渃是这么以为的。
按律,凡军士必须日日操练,一月一小考,一年一大考,教考内容为骑射和武艺。
这种每月一次的小考按说不必魏渃堂堂尚书亲自到场,只不过方才他接到消息,皇帝也要来看,这才马不停蹄地赶上銮驾,又派人传令禁军陛下将至,务必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
当看见自己派去的人被压到皇帝面前时,魏渃已经连埋哪都想好了。
“随朕进去走走。”皇帝倒没立刻发落他,而是含笑撂下一句话,踏入宅院。
魏渃绝望地闭上眼睛。
他就不该贪恋官位,他就该早早乞骸骨回乡!
现在别说荣贵致仕了,能保全性命就算皇帝宽仁。
赵珩扫了一圈这风景宜人的“校场”,并一干躺得七零八落,半裸着上身的武侯们,魏渃也随着看过去,冷汗如雨下。
因为脱了衣裳,触目所及的便是一片堆叠起伏轻晃的白肉。
魏渃再度闭眼。
他二十三岁入朝做官历经三代帝王为官近四十载,陛下能不能看他为国尽忠多年的份上给他一具全尸。
他正要开口请罪,却听校场上陡然响起一阵骚乱。
那一直沉默着擦弓的青年,收好擦巾,搭弓,拉近弓弦。
羽箭倏然射出。
速度太快太快,以助于方才说话的武侯根本来不及防备,听不见同僚的惊呼,他耳边却只有鼓噪的轰鸣声。
他目眦欲裂,却躲避不得。
“铛——”
没安箭簇的箭竟直直撞上护心镜!
武侯如初梦醒般地回神,僵硬地缓缓垂头,看向心口悬着,还在不停嗡鸣的铜鉴。
箭杆跌落在地。
所有力气都在一瞬间被抽离,死而复生的莫大喜悦扰得他头晕目眩,他身上一软,扑通一声倒了下去。
“杀人了!”惊恐万状的同僚惊呼出声。
目睹了一切的魏渃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陛下,是臣管教不利,竟出了,竟出了射杀同僚的恶事。”
赵珩抚掌道:“好箭法。”
姬循雅便用得一手好弓,百步开外尚能直贯人颅。
想到姬将军杀意凌然的风姿,赵珩忍不住扬了扬唇,“他若有杀人之心,便不会用无锋的箭,”微微偏头,“此人是谁?”
魏渃不能答。
魏渃身后的兵部侍郎上前一步,道:“回陛下,此人名叫周截云。”
周截云?
思绪一转,赵珩道:“当日就是他处置了犯夜禁的姬氏子弟?”
魏渃一愣,顾不得去看兵部侍郎,只惊愕地心道,这都什么时候的事?
兵部侍郎道:“回陛下,正是他。”
赵珩看了他一眼,后者毕恭毕敬地垂首而立,皇帝微笑了下,大步跨入校场。
魏渃意味不明地回头看了眼自己的下属。
兵部侍郎依旧垂首,不再发一言。
大变之时,今上用人不拘一格,又全无顾忌,只要有能力,便极有可能一飞冲天。
魏渃压下心头烦躁,快步跟上皇帝。
有人愤恨地看着周截云,却碍于他手中的那张硬弓不敢上前。
气氛僵持不下。
却听一声通传,“陛下到——”
众人大惊失色,一瞬间险些以为是谁胆大包天竟敢拿天子开玩笑,然见不远处的人影时,忙俯身下拜。
他们未见过天子,却识得兵部侍郎,这位侍郎大人常常管他们训练的事,惹得众人厌烦,又碍于其官位不敢发作,每每见他来,就多加敷衍扯谎。
“陛下——”
赵珩随意道:“起来吧。”
“谢陛下!”
众人起身。
先前赤裸上身不觉得什么,现在在皇帝面前,都觉身上发冷,又不敢系衣带,僵硬得站在原地。
清风徐来,却宛如大寒的东北风般刺骨。
几个替考的少年不期今日竟能面圣,抖若筛糠,更撑不起盔甲。
赵珩没有看人裸身的嗜好,何况是一堆男子油腻的肥肉,道:“让他们穿好衣服,就开始校考。”
声音不大,但已足以令众人听清。
众人皆面若土色,颤抖地穿上衣服,抖得都要握不住衣带。
周截云亦大感意外,想到自己方才的放肆之举尽入陛下眼中,便大步上前。
赵珩微一点头,护卫就放周截云上前。
青年武官因着全套的甲胄,便曲起一膝请罪,“陛下,臣方才举止失措,请陛下治臣大不敬之罪。”
余光瞥过那无人再管,躺在地上似被吓昏过去了的武侯,赵珩笑道:“教考要紧,卿且去。”
周截云一愣,“臣……”
不曾料到皇帝居然毫无责怪的意思,与传闻中喜怒无常的帝王似有些不同。
“还是说,卿被朕吓得要拿不住弓了?”
周截云垂首,“回陛下,臣还拿得住弓。”
这与委婉二字绝缘话听得随行官员神色古怪,赵珩失笑,“朕信你。”
周截云似不觉得自己说的话有什么地方不对,一板一眼地回答:“多谢陛下信任,臣定不辱命。”
语毕,起身下去。
赵珩顿了顿。
气氛诡异,众官员无不在看赵珩的脸色。
望着武官离去的背影,赵珩没忍住,偏头笑出了出来。
诸臣见他笑了,才慢慢放松,心中不由得有些埋怨这周截云说话不过脑子。
众军士多在准备,只几人还在角落里缩瑟,见自己根本不认得的一大官看过来,扑通一下跪倒在地,“草民,草民有罪!”
赵珩见几人都面黄肌瘦,心下了然,便对兵部侍郎道:“薛卿,你去查明有多少人平日里躲避训练,按律处置。”
薛宁道:“是。”
魏渃袖子里的手无声地攥紧。
众官员寻了一视野好的地方观察比试。
抽签上场,先是每十人为一组比试射箭。
这一桩便出了问题,因为根本没有是个箭靶。
赵珩问:“箭靶呢?”
魏渃抢在薛宁前道:“回陛下,箭靶在,”他目光迅速一转,“在假山石上。”
赵珩看着那几个摇摇晃晃的锦垫,似笑非笑地夸了魏渃一句,“魏尚书,朕交代你的差事办得不错。”
魏渃闻言脸色发白。
魏尚书,薛卿,但凡不是傻子都看得出皇帝的偏好。
最后由皇帝一锤定音,先比试武艺,至于箭靶,派人去府库翻几个出来。
武试开始,周截云赢得毫无悬念。
其出手之利落,力道之精悍,赵珩眯了眯眼,偏头对薛宁道:“他上过战场?”
无任何花拳绣腿,是最精炼有效的,拿来杀人的技法。
“回陛下,”薛宁语气里似有几分羞愧,“臣不知。”
武艺如此高强,亦上过战场,时至今日却仍是个小小武侯。
想到他敢逮捕犯禁的姬氏子弟的一视同仁,赵珩若有所思。
他又转过头。
余下四场比试,周截云俱夺魁首。
尤其是射箭时,箭术之精湛,可谓穿云裂日。
赵珩笑,“今见我禁军内尚有这样的好儿郎,也算不虚此行了。”他唤,“周卿,上前来。”
周截云上前。
方才数场比试都没有让他呼吸加剧,此刻在九五之尊面前,他本以为经年习武早就波澜不惊的心却莫名地砰砰作响。
赵珩含笑道:“见卿武艺绝世,朕心甚是快慰,”帝王的声音自上传来,明明不远,在他听来,却飘忽得如在云端,“朕将擢卿入轻吕卫。”
轻吕卫?
随行诸臣神色都有些莫名。
轻吕卫便是天子身边最近的护卫,虽在天子五步之内,却可持刀。
为首者所持的并非自己的兵刃,而是王剑,便于帝王随时取用。
自悼帝后,后世帝王愈发衰弱,甚少持剑,轻吕卫便慢慢式微,直至完全消失在朝堂中。
距上一次帝王启用轻吕卫,已过去了八十余载。
周截云熟读兵书,怎不知轻吕卫曾经必有皇帝最信任亲近之人才能担任?
惊与喜混杂,心绪一时难言。
这不善言辞的武将单膝下拜,只掷地有声地回答:“臣领命!”
……
重组轻吕卫的诏令是下午发的,姬循雅是晚上到的。
姬将军面色难言,甫一进殿便屏退众人。
何谨看着皇帝与将军都绝对称不上好看的脸色,面带担忧地推下。
殿门被关上。
“嘎吱。”
隔绝了来自外界所有的视线。
姬循雅不语。
赵珩便倒了杯茶。
见赵珩故技重施,姬循雅面无表情地看着他,目光下移,死死地盯着赵珩手中的杯子,仿佛里面有他的杀父……夺妻仇人。
赵珩沾了口茶水,觉得水温适宜,就上前,把茶杯送到姬循雅嘴边。
姬循雅神色冷——没冷下去,“作甚?”他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着阴森森的。
赵珩笑眯眯道:“怕你口渴。”
姬循雅偏头,平静地回答:“多谢陛下,臣不渴。”
茶水略略沾唇,姬循雅差点便仰面将茶喝尽。
但对上赵珩含笑的眼睛,他又生生忍住了这种冲动。
“陛下,”姬将军微微一笑,将茶杯推离,“陛下欲重组轻吕卫的事情,臣知道了。”
赵珩顺手把茶杯放到案上,笑道:“朕本没有瞒你。”
这话是实话。
赵珩没有瞒姬循雅。
当然,若赵珩想瞒,以现下姬循雅对皇宫的操控程度,也瞒不住。
与其掩耳盗铃平白让二人离心,还不如干脆直接显露出来,姬循雅想看什么,就让他看个痛快。
“臣感激陛下信任,”姬循雅弯眼,只是眼中没有丁点笑意,“轻吕卫是陛下近卫,”他伸手,二指曲起,抬起帝王的下颌,“有靖平军保护陛下,有臣保护陛下,难道还不够吗?陛下是在,”语调愈发温柔,却在最后一句话露出了锋利的一角,“提防谁?”
赵珩垂头,在姬循雅指节处轻吻了下。
“不防君子。”
姬循雅眸中隐隐有暗光流转。
“臣可不是君子。”他回答。
赵珩眼眸一转,顺手环住姬循雅的腰,笑道:“呦,生气了?”
姬循雅柔声回答,“雷霆雨露皆是君恩,陛下有什么诏令,为臣的只有照准,哪里会生气。”
赵珩不猜都知道姬循雅此刻心里想的都是些什么稀奇古怪的玩意,也不跟他在这些事上多做啰嗦,顺手往前一靠,坐到了姬循雅腿上。
姬循雅动作一顿。
他抬眸,眸光阴阴测测地望着赵珩。
好似一头饿极了的狼。
赵珩低声道:“做戏要做足。朕若是连你都骗不过,怎么骗旁人?”
因为不信任姬循雅,所以才要重组轻吕卫。
皇帝与将军间的裂痕,势必会越来越大。
姬循雅笑了声,不答。
“朕知道将军的心思,可为君不易。”赵珩伏在他耳边,低笑道:“燕君,君上,你得怜惜怜惜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