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咔。”
落子。
赵珩一眼不眨地盯着姬循雅的手。
姬将军这双手长且白, 从长指到骨节无一处线条不凌厉好看,微微屈指时手背凸起荦荦,练武之人关节有些变形, 利利若刀锋。
甲缘却修得异常光洁圆润, 在灯下几乎涌动出了种珠光。
冰凉, 光滑,赵珩知道这双手的触感。
赵珩忍不住轻啧了声。
姬循雅注意到赵珩的视线——皇帝陛下的目光实在太过赤裸, 只要姬循雅还有感知,就不会一无所觉。
指尖轻轻点了点棋盘, 示意赵珩专心。
赵珩就顺势专心地将目光移到他手上。
视线炽热, 灼得姬循雅小指微蜷了下。
“陛下。”他出声提醒。
赵珩笑呵呵地同他对视, 眸中虽满是笑意,神情却流露出了几分苦恼, “嘘,”他垂眼,仿佛极聚精会神地盯着棋盘, “让朕想想,再好好想想。”
他一面看着棋盘, 一面顺手拈了粒葡萄送入口中。
尖齿刺入,圆润的晶紫在唇舌中汁水四溢。
赵珩这才拿起棋子,但不着急下,慢悠悠地在棋盘上一下一下地磕着。
想不出。
姬循雅棋路并不如他人那么狠厉, 相反极稳扎稳打, 步步为营, 待对手察觉时已回天乏术, 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遭他一口吞掉。guhu.org 完美小说网
半晌, 赵珩抬起头, 满脸真挚地询问姬循雅,“下哪?”
姬循雅无言地看了他一眼。
难得姬循雅拿出了做燕国公子时的几分耐性与温文,尚还未被赵珩气得发笑。
“景宣,”赵珩以手撑颌,可怜巴巴地求他,“好景宣,你教教朕。”
见姬循雅不想理他,赵珩又不老实地拿手指去勾对方的袖子,一圈一圈地在指上绕,“景宣,师者传道授业解惑,你不能不理我。”
话音未落,手便被一把反扣住。
赵珩抬眸,正对上一双晦暗的眼。
“先生?”
赵珩象征性地动了动手,旋即便被攥得更紧,他故作疑惑,“难道景宣先前没应?”
姬循雅紧紧攥着他的手,面上却淡淡,端是光风霁月正人君子的模样,“尚未见过礼,陛下亦未给臣束脩,算什么学生?”
赵珩忽地凑近,“景宣真想做我先生?”不待姬循雅回答,帝王蓦地压低了声音,低笑道:“你我若为师生,却行此事,”声音愈发低了,每一个仿佛都在唇间滚过,温热、湿润,“岂非颠倒人伦纲纪,是在乱……”
小指剧烈地蜷缩了下。
姬循雅抬手,想将手置在膝头,至少不该在赵珩眼前。
然而又觉得欲盖弥彰,只得生生忍耐住躲避的冲动。
他盯着赵珩开阖的唇,不愿意再从中听到扰乱自己心智的话。
所以,他用了种简单的方式让赵珩闭嘴。
赵珩先停了几秒,而后深觉却之不恭,回吻过去。
他一手撑着桌案,长指悄无声息地挪动,将棋盘上几枚黑子倏地扫入自己袖中。
再看姬循雅,但见后者长睫轻垂,似不满意他的不专心,轻轻咬了他唇瓣一口。
赵珩只当姬循雅没看见,心满意足。
待分开,赵珩先发制人,言之凿凿地道:“将军技不如人,便以□□之,想让朕转移注意,其心不善,幸而朕定力远超常人,未上将军的当。”
姬循雅还没见过这么拙劣的贼喊捉贼,也不恼,朝赵珩微微一笑,“陛下的棋技若如口齿一般伶俐,也不至于连输四盘。”
唯一一盘和棋还是赵珩“一不小心”扑倒桌案上撞散了棋盘。
赵珩张口,被咬得红肿的舌尖若现,“卿的确该学学朕的口齿。”
亲和咬是两回事。
有他这么个好先生,姬循雅进步竟然还能如此缓慢,可见其资质愚钝!赵珩心道。
姬循雅不理会赵珩的挑衅,朝皇帝伸出手。
赵珩眨了眨眼。
姬循雅不为所动。
赵珩横了横心,将下颌抵在了姬循雅掌心。
先伸手的是姬循雅,愣住的反而也是他。
掌中肌肤温热而柔软,毫无防备般地贴着他,这样没有戒备的亲昵竟令姬循雅感受了何为瞻前顾后。
能拉得动十石硬弓的手捧着这么个无害的人脸却有些无措,不愿纵着赵珩的耍赖,要抽手,却怕忽地移开闪了赵珩的脖子,不移开,自己却觉得愈发古怪。
明明这个动作远没有唇齿贴合亲密,可姬循雅惊讶地发现自己的心头莫名跳得很快。
明媚璀璨的眼望着他。
只望着他。
砰。
砰。
一下又一下地轰鸣作响。
赵珩明知故问,“将军,你在向朕讨什么,为何贴着朕的脸不放?”
姬循雅闭了下眼,回答:“棋子。”
皇帝陛下见此计不好用,立时换了模样,作势要起身。
旋即颈上一凉,他遭一只手狠狠压了下去。
赵珩:“!”
皇帝眼眸被瞬间睁大。
却只能隐隐看见从指缝中透出的光。
姬循雅掌心冰冷,紧紧贴在颈部的肌肤上凉得令人战栗。
被遮住眼后,感官被无限放大。
他听得见,姬循雅沉沉的呼吸声。
眸光一转,赵珩含糊的声音传来,“以下犯上,姬循雅你好大的胆子!”
色厉内荏,连挣脱的力气都没有,却要摆出一副颐指气使的模样。
姬循雅自己都无所觉地扬了扬唇。
胆大包天的臣子声音依旧淡淡,一板一眼,“心无静气,卖乖取巧,自作聪明。”
声音字字句句清晰地灌入耳中。
冷淡、威严。
真如刻板的先生在规训自己不听话的学生。
赵珩喉头一紧,“景……”
姬循雅打断他的话,冷漠地下了决断,“阿珩,你该罚。”
温热的吐息扑在掌心。
赵珩扬唇,再扬唇。
他这种人不到穷途末路不知怕字怎么写,刀架在颈上还觉得兴致盎然,“你要怎么罚朕?”
姬先生不愧出自诗礼大家,教训人还要援引前例,是那种最不惹人喜欢,最古板不知变通的先生。
“我少年学棋时,有人取巧,就如阿珩现在这般,趁对手不备去偷子,”手指警告般地敲过赵珩的后颈,如皇帝先前敲击棋盘那样,有规律地,一下接一下,“先生发现后,说他既然喜欢吃子,便吓唬他说,让他将一盒棋子全吃了。”
“玉石做的棋,吃下去和要人吞金自尽有什么分别,”赵珩嗤笑,“你们先生可不敢。”
嘴上虽如此反驳,赵珩却感受到了一阵危险。
如被毒蛇绕身的危险。
这种对危险的抵触非但没有形成恐惧,反而催化了亢奋。
姬循雅温和地说:“自然不是要咽下去,只是含着。但少年到底面皮薄,遭人只声色俱厉吓一通便不敢再犯了。”
“可陛下,”那温和男音突然落在耳畔,唬得赵珩骨头一颤,“你不是少年人,面皮也不怎么薄,这么罚大抵无事。”
口中塞满棋子,帝王平日里最灵活善辩的舌也被冰凉的玉石压得不能动弹,闭不上嘴,又吐不出,只能无助地任由口涎滑落。
声音循循善诱,“您觉得如何?”
赵珩拖长了嗓音,“朕觉得——”
他倏然抽身,灵活得就如同一尾入了水的鱼。
姬循雅曲了下手指,未再去抓他。
“不怎么样。”皇帝笑眯眯地接下一句。
笑容得意得近乎挑衅。
赵珩将袖中的棋子抖出来,噼里啪啦地落到桌面上。
他不知想到了什么,忽地笑道:“学个棋而已,哪里要用这么刁钻的法子罚人,你方才那话是编出来吓朕的?”
姬循雅也笑,弯了弯眼,“信口胡言,惹陛下一笑罢了。”
这句话是真的。
姬循雅从小到大还未见过如他所说的那般温和的处罚手法,燕国皇室中有不知多少阴损的处刑方法,能让人看不出丁点外伤却痛不欲生。
至于学棋则没那么严重,只罚跪而已。
赵珩静默一息,骤然上前,展开双臂将他往怀中一拥。
姬循雅一怔。
他下意识想推拒,而后猛地反应过来,面前人是赵珩。
在这个对自己了如指掌的夙敌、君主、情人面前,他实在无需惺惺作态。
于是环住了赵珩的腰。
很细的一截骨,好像稍微用力些就能勒断。
但他现在不愿意赵珩死,所以抱着极轻,极小心翼翼。
赵珩余光瞥过姬循雅莹白若玉的脸,突然觉得有点怜惜。
就一点点,因为姬循雅无需他怜惜。
他很清楚,但还是忍不住。
赵珩把这种荒谬的怜爱归咎于姬将军长得太好看,太有欺骗性。
赵珩启唇。
他说:“景宣。”
姬循雅慢慢抬眼。
帝王语调深沉,“你得承认这盘朕赢了。”
姬循雅:“……”
忍不住,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他发现当年姬衍对他忍性不足的评价有失偏颇,面对赵珩这样百折不挠屡败屡战输了还撒泼打滚的臭棋篓子,他居然没想掐死他,可见他涵养多么深厚!
姬循雅尽量温和地说:“陛下,臣很少与您这样的对手下棋。”
赵珩只当自己听不懂姬循雅在阴阳怪气,也可能是真没听出来,毕竟皇帝陛下觉得自己下得挺好,至少当年像崔平宁赵旻都说他棋技出神入化,可谓国手。
皇帝美滋滋地问:“因为朕棋技高超?”
姬循雅含笑道:“因为这么下的都被臣砍了。”
赵珩摇头,“景宣,莫要总喊打喊杀的。”
生得这么漂亮,却总要杀人。
可惜。
更可惜的是,姬循雅还真能杀。
蜻蜓点水般迅速地在姬循雅耳垂上亲了一口,皇帝立时起身。
滚着乌金龙纹的衣袖往桌案上一扫。
“哗啦——”
棋子坠地。
姬循雅蹙了下眉。
无论过多久,他都无法习惯。
偏偏除了时局如此,赵珩还对于这种扮演仇敌的戏乐此不疲。
这次依旧是将军拂袖而去。
服侍的宫人们未得诏令不敢进来,只得守在殿外。
唯何谨因素日简在帝心,才进入殿内服侍。
见满地狼藉,亦不再开口,就静静地跪在地上捡拾棋子。
黑白混杂。
一时间,殿内只有棋子被放入棋盒中碰撞的轻响。
“陛下,”何谨不看皇帝都猜到他的脸色会多么苍白,白中,又泛着怒极的青,“这样下去,奴婢恐陛下会伤及自身。”
温软的劝慰刚一出口便被帝王截断,赵珩冷笑了声,“你的意思是,朕应该向姬循雅低头?”
何谨慌乱下拜,“奴婢绝无此意,奴婢只是……只是担忧龙体,陛下,”说到此处话音已有些哽咽,“气大伤身。”
回答他的是一声幽幽的叹息。
困顿无奈,千般苍凉在其中。
何谨忍不住攥紧了手指,又在触碰到那枚冰凉的翡翠扳指时猛地松开。
……
而在那日姬循雅离开后,内宫委实清净了几天。
只几天。
一封奏报被急急送入宫中。
皇帝看后面色惊变。
“陛下?!”
赵珩似恍然回神,又一把抓住手中的奏报。
一眼扫过去,但见其上清晰地写着,城郊黑火油库有贼人意图放火,幸而驻扎在旁侧的靖平军军士及时发现,未酿成大祸。
而那伙贼人,却有三人曾为禁军,一人,现就在周截云麾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