吐息是冰冷的, 贴在后颈上的面颊肌肤是冰冷的。
姬循雅整个人都如同刚从坟墓中被挖出来一般,满身森森冷气。
唯有耳畔的低语,透露出了股被竭力压制的、将要喷薄而出的滚烫。
如置身火海。
又如, 与寒冰倾身相拥。
赵珩不知自己该冷还是该热, 只感觉到脊背出升起了阵诡异的战栗。
姬循雅未像从前一般搂着他, 却虚虚环着他的腰, 似万分缱绻地贴住赵珩的后背。
赵珩余光后瞥, 但见衣袍迤逦, 乌发委地,凉丝丝的吐息时不时扑到他颈上。
好一个, 道法高深,青天白日便能现身人世的厉鬼。
想, 用唇去探探这厉鬼,试试他周身所有, 是不是皆凉得表里如一。
这个想法一出,赵珩忍不住喟叹了声。
和姬循雅在一起久了, 连他都变得不正常了起来。
若方才太平盛世, 赵珩恨不得日日君王不早朝,奈何正事要紧。
他猛地转头。
二人皆是轮廓深邃,鼻梁高挺的好样貌,赵珩乍然回首,二人鼻尖堪堪擦过。
正与姬循雅对视。
触目所及,唯有双幽暗又炽热的眼睛。
见他转头,这双眼睛中浮现出丝丝缕缕笑意, 旋即眼睛的主人似乎意识到了什么, 眸光骤然冷厉。
色厉内荏。
赵珩心笑道。guhu.org 完美小说网
不待姬循雅开口, 赵珩先发制人, “将军此举何意?”
姬循雅不期赵珩这样回答,不阴不阳地“嗯”了声,一双眼睛幽幽地盯着赵珩,似在反问陛下竟问臣何意。
赵珩毫不躲避,直直地与姬循雅对望,拿姬将军素日里那种不动声色又分外阴阳怪气的语气道:“李默本就在离间你我关系,今日他所作所为,亦是为了获取朕的信任,让朕与将军离心离德,将军却因此迁怒于朕。”
他伸手一扯姬循雅垂落的长发,迫使对方低头。
从赵珩的角度看,勉强算得上恭谦。
“景宣,我的景宣,”赵珩官话说得再好,不正经讲时总带着点北澄人特有软和滞,甜腻得粘牙,俊美简直成了孽的男人却操着这口软语,神情含着几分委屈,“你不信朕?”
姬循雅呼吸一停。
赵珩感觉到那目光愈发利了,冷顷刻间不见踪影,灼得人骨节都发烫。
赵珩唤他景宣时总爱用我的,朕的,姬循雅的名字是他那个有还不如没有的爹所取,字为加冠后族中长辈赐,这两个叫法都与赵珩无甚关系,景宣却不同。
景与宣,无一字不好,那是赵珩亲自挑的美谥。
他与姬循雅兵戈不休了许多年,在姬循雅兵败身死后,他仍愿意亲自为姬循雅定下谥号。
礼部的官员询问该如何为姬循雅定谥,以礼部的意思,平谥便也算了,不用恶谥,乃是看在定国初年,怀柔待人的国策份上。
赵珩却不要。
他一笔一笔地写下姬循雅的谥号,在最后一笔写成后,他甚至有几分自得。
姬循雅不投降不称臣不顺从,“可你看,”赵珩不无得意地将自己写好的字在崔平宁面前晃了晃,“他的后事,不还是落到了朕手中。”
崔平宁古怪地看着赵珩,回答:“陛下的字愈见风姿。”
赵珩吹了吹纸上未干的墨迹,突然道:“你说,若朕身死,燕君会给朕一个怎样的谥号呢?”
崔平宁不答。
这样不吉利的话锦衣侯不愿回答,况且,他也的确无法揣摩一个疯子的想法。
赵珩突然想起此事,心中竟生出了几分好奇。
他变本加厉,去贴姬循雅的额。
这是一个不掺杂任何情欲,纯然的亲密举动。
简直像在撒娇。
“你不信朕,却信李默,他三言两语,卿便要兴师问罪,”赵珩低语道:“景宣,你不能这样狠心对我。”
回答他的是一只冰凉的手。
这只手卡住他的下颌,五指裹住了赵珩大半张脸。
紧密贴合,亲昵无间。
姬循雅道:“我信你。”
没有一丁点茧子的手指擦过赵珩的唇,凉、滑,不像人,反而像是传说中深海里的妖物。
赵珩抬手要挥开姬循雅,一边动作一边道:“那卿现下是在作甚?”
“陛下说得很是,”另一只手紧紧攥住赵珩的手腕,五指收拢,将一截嶙峋的腕骨圈入掌心,没用什么力气,便将这只手压到自己大腿上,“陛下是天子,金口玉言,说得话,无一句不对极了。”
隔着衣料,赵珩依然能感受到掌下起伏隆起的弧度。
武将的肌肉柔韧,在用劲时,又极坚硬。
像与一块巨石相贴。
赵珩静候下文。
果不其然,姬循雅的下一句是,“但臣不高兴。”
赵珩笑着逗他:“卿不是三岁稚童,不高兴的时候未免太多了。”
姬循雅眯眼。
能屈能伸的皇帝陛下立刻继续道:“可朕就喜欢卿这个脾气秉性。”
用伽檀的话来说就是活得太好,要为自己一帆风顺九五至尊但平平无奇的日子增加些波折。
伽檀所言甚是,荣获陛下两脚。
“他贴近与你说话,你不让他滚开,他握你手,”姬循雅慢条斯理道,可语调越来越冷,说到后来,已透出了彻骨之寒,“你竟未将他的五指剁下来。”
听他说得越来越离谱,赵珩无言半晌。
他见臣子不带刀。
除非自己活腻了还和家里有血海深仇想捎带九族一道升天,不然不会有能近帝王身三步之内的大臣敢行刺赵珩。
他顿了顿,干巴巴地说:“朕没带刀,朕下次掰断他的手?”
姬循雅抬眼,凌厉的眼光骤然扫向皇帝。
“陛下竟想有下次?”
赵珩居然还想用手掰断李默的五指!
李默凭什么?
赵珩:“……没有。”
手指肆无忌惮地揉捏着这处柔软的肌肤,姬循雅俯身,几乎要贴上赵珩的唇,“陛下,臣厌烦李默看您的眼神。”
那种为帝王屈尊降贵似的亲近而为之受宠若惊,心神荡漾的眼神,他在许多人身上见过。
他们都那样看着赵珩,炽热的、仰慕的、信赖的……简直让姬循雅发疯。
他想,将这些人的眼珠一颗一颗地挖出来,装好,送到赵珩面前。
让这些眼睛看着,他与赵珩是如何耳鬓厮磨,缠绵悱恻的。
赵珩再怎么近墨者黑也猜不到姬循雅此刻到底在想什么阴暗东西,赵珩想哄他,又觉得他生气起来也好看,看得居然有些目不转睛。
姬循雅生气时是他最像活人的时候,眼底遭怒火烧得泛红,一双冷幽幽的眼睛发着亮,如同笼罩着一层坚冰的火焰。
多漂亮。
赵珩静静地看他,忽地凑过去。
姬循雅脑海中人间炼狱猛地一顿。
扑鼻而来的是,帝王身上暖甜的龙涎香。
赵珩贴得极尽,鼻息都撒在姬循雅脸上。
太热了,热得姬循雅神思不定,以至于那地狱图景都摇摇欲坠。
赵珩好像第一次注意到似的,惊叹道:“景宣,你眼睫生得好长。”
密且长,因为太黑了,隐隐洇出了点青暗的光。
姬循雅张口。
在姬氏那种鬼地方,举世罕见的美貌反而徒增无数烦忧,让姬循雅过早地看到沉沦于欲望中的人是多么丑态百出,令他作呕。
可赵珩夸他,他只觉得头晕乎乎的,像饮了蜜酒。
他故作平静地问:“是吗?”
于男人而言浓密纤长得过分的眼睫违背了主人的意愿轻轻地阖了下。
赵珩不语。
旋即,一个轻柔的吻落到姬循雅眼上。
柔软而湿热。
姬循雅没有闭眼。
他一眼不眨地,静静地盯着赵珩的一举一动。
他此刻正襟危坐,腰背笔直,无分毫暧昧纠葛之态。
若此刻有外人进来,都定然会以为是肆无忌惮的君王在轻薄自己端雅的臣子。
然而,赵珩却感觉得到,握着他手腕的力度在收紧。
不断收紧。
骨骼相撞,发出嘎吱的酸响。
赵珩以唇碰他的睫毛,轻笑道:“好刺人。”
呼吸吹到再敏感不过的眼珠上。
姬循雅手背上青筋骤然隆起。
此时此刻,他倒希望,被剜去双目的人是自己。
刀锋刺入身体的剧痛,总好过这若有若无,似近还远的折磨。
赵珩看他额角青筋一跳一跳的,轻笑着问:“还生气吗?”
姬循雅不答。
他想说不生气,又恐赵珩闻言立时抽身而去,可赵珩偏偏还含笑地望着他。
眸光溶溶,一切纠结的情绪在这双眼睛中都无处遁形。
永远都不说自己想要什么。
便压抑着,自我折磨着。
赵珩看他忍耐,觉得这也是好神情。
可他到底没那么狠心,吻就下滑,落到姬循雅唇上。
轻轻一点,他不提李默,只问:“燕君,若当日赢得人是君,君当为朕拟个什么谥号?”
又是这样,浅尝辄止。
喉结滚动了下,而后马上被主人狠狠克制住。
“我不会让你死。”姬循雅哑声道。
一字一句,笃定非常。
不是拿来哄情人的戏言,亦不是帝王的许诺,而是,在陈述事实。
赵珩弯眼,很有几分兴味,“哦?”
姬景宣该不会不舍得给他一个好谥号吧?
下一刻,眼前景致骤然颠倒!
赵珩挣脱不得,已经学会了在姬景宣面前既来之则安之。
于是,纵得本就贪欲滔天的权臣愈发得寸进尺。
头枕在姬循雅腿间,他的长发垂落,罩住怀中人的半身。
一张密不透风的网。
姬循雅的手指下移,轻轻压住赵珩的喉结。
“陛下,你好天真,”那声音冷冰冰的,真如大权在握的帝王在面对自己昔日的仇敌,此刻的阶下囚,“若你兵败,我怎么会让你那么轻松地就去死?”
冰冷的触感随着二人贴近的地方蔓延全身。
奇怪的是,冷意却带来了热,冷热交融,逼得人发颤。
“臣会将你锁起来,”姬循雅柔声低喃,似沉溺在美梦中,“陛下不是喜欢臣送你的玄铁匕首吗?臣就拿那东西为陛下铸一条链子你说好不好?”手指轻擦,“就扣在这里。”
内里不要绒垫,赵珩若真成了阶下囚,他才不会心软,只拿玄铁做链,任由铁器将赵珩被囚后常年见不得光的肌肤磨出一圈圈红痕。
病态的低语在耳边缠绵不绝。
这不对,太不对了。
赵珩觉得自己应当表露出些厌烦或者恐惧,然而,他悲哀地发现,自己只感受到了兴奋。
姬循雅所言未尝不可,只是,被锁住的人要换一换。
可不待赵珩为自家将军的幻想添砖加瓦,姬循雅却一下顿住。
他如初梦醒般地住口。
他不去看赵珩的眼睛,只道:“殿试臣替你去。”
语毕,居然要起身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