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四章

赵珩被拽得上前两步, 姬循雅偏身抬手,将刀往桌案上一插。

“咔!”

利刃瞬间穿透桌案,刀柄颤颤。

赵珩一把撑住桌案, 稳住身形后震惊地看了眼姬循雅。

虽然姬将军一言不发, 但赵珩还是觉得这张紫檀桌案是替自己受过,若非此刻他这具身体实在很不耐捅, 姬将军这把刀已经插进他身体里了。

姬将军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不知他受了什么刺激, 呼吸略略急促,颧骨上笼了层湿红,先前被雨水淋湿的鬓发此刻仍微微潮,比起素日的一丝不苟,看上去有几分狼狈。

一双乌黑的眼眸死死地盯着他,眼底却血色翻涌, 像极了一头受伤见血后凶煞无比的狼。

赵珩觉得自己未免失之恭敬, 喉结却还是滚动了一下。

他简直想扼腕叹息。

姬循雅冷冷地问:“陛下来做什么?”

赵珩的衣服全然未湿, 冕冠倒如他梦中一般地拆了下来, 换了个轻便简单的样式, 帝王形容不匆忙, 神色亦无焦急。

比起来寻人,他更像是散步溜达到这的——虽然神卫司距离瑶光宫乘辇都需小半个时辰。

赵珩任由姬循雅攥着他的手腕,不待主人允准,随意扯过来一席子, 自然地坐下, “来寻你。”

姬循雅的视线随着赵珩的动作而挪动,闻言寒声道:“来人!”guhu.org 完美小说网

赵珩一愣, 差点以为姬循雅要派人将他拖出去, 晃了晃手腕, “将军要作甚?”

姬循雅偏头,冷幽幽的眼睛盯上赵珩的眼睛,“神卫司乃臣处置公务的要地,守卫竟未经通报将陛下放进来,我看他们也不必值守了。”

皇帝陛下:“……”由衷道:“景宣,你说,有没有一种可能,这里是朕的家?”

姬循雅眸光阴冷地看着他。

赵珩立刻安抚般地拍了拍姬循雅的手背,“自然也是将军的家。”他垂眼,连张扬的眼尾都下垂,很有几分可怜的模样,“将军走时没给朕留下只字片语,我好不容易找到景宣,景宣若因朕贸然来此,就惩治护卫,实在有失公允。”

“陛下的意思是,臣的人,臣自己罚不得了?”

姬循雅语气虽冷,心底却仿佛被人拿指甲尖掐了一下,不疼,但酸痒交织,令他烦躁非常。

“率土之滨莫非王臣,”皇帝抬首,竟理直气壮,“将军的人便是朕的人,将军要罚朕的人,不知可有问过朕的意思了吗?”

姬循雅被赵珩这番厚颜无耻的高论生生气笑了,论脸皮,他向来甘拜下风,“那臣现在告诉陛下一声,”守卫听到内里的声响,犹豫着不知该不该进来,“臣欲行军法,治他们的渎职之罪。”

赵珩说:“不可。”

姬循雅曲指,将赵珩的脸一抬。

皮肤乍然相接,赵珩身上冰凉的温度让他动作顿了下。

“陛下要来做臣的主了?”

赵珩顺从地将脸往姬循雅手上搁,笑眯眯地说:“神卫司的守卫不过稍有懈怠,朕才是始作俑者,姬卿呀姬卿,”他低头,在姬循雅指上落下一吻,“若真要罚,怎么能放过朕这个祸首?”

话音未落,姬循雅立时抽手。

手指擦过柔软的唇瓣,晃得姬循雅更烦躁。

赵珩一个趔趄。

姬循雅以为赵珩会顺势跌入自己怀中,不料对方紧紧握住了桌案一角,跪坐得稳稳当当。

姬循雅收回视线,“臣若罚了,岂非正中陛下下怀?”

赵珩颔首,承认得十分痛快,“然也。”

姬循雅深深皱眉,只觉面前人太过轻佻,仿佛山野狐狸修成了精怪,不知人的廉耻,更没有人的心肝。

赵珩见姬将军神色冰冷地盯着自己,朝他笑了笑,正要起身,腕上力道却不断加重。

赵珩不得已,又坐了回去。

他环视了圈四周,见房间空空,连一样能体现主人情趣喜好的摆件都无,不由得感叹了声,“将军当真是位收拾乱世而生的。”

姬循雅冷淡地回答,“陛下谬赞。”

赵珩道:“你不冷吗?”

去瑶光宫时姬循雅便穿了这身,待他寻来,姬循雅还是这身。

倒不是姬将军的袍服不好看,而是衣服被雨淋湿,姬循雅身上又半点人的温度也无,连用体温蒸干衣服都做不到。

姬循雅皱眉看他,不答。

赵珩又偏头看了眼天,仿佛根本没注意到姬将军视若无睹的态度,依旧笑道:“算算时辰,也该用午膳了。”

提起吃赵珩的心情总是不错,“将军想吃什么?”

姬循雅声调冷然,“你到底要做什么?”

话一出口,姬循雅怔然须臾。

与他梦中问的,一模一样。

赵珩笑眯眯地说:“将军乃我朝股肱之臣,朕能坐稳皇位的最大依仗,朕在关心你,有何不可?”

姬循雅冷声重复,“我说,你到底要做什么?”

赵珩就算是再温吞的性子都要被姬循雅的冷对激怒了,何况赵珩脾气和温吞两个字根本不沾边,帝王虽惯常带笑,然骨子里到底冷峻更多,更何况又做了多年皇帝,政由己出,说一不二,闻言眸光微沉。

姬循雅自然看得见赵珩眼中的冷然,赵珩心情不虞,他反倒愤怒稍减。

他喜欢看赵珩维持不了这幅笑面的样子,他喜欢看所有,赵珩失控的模样,只是赵珩同他和颜悦色久了,连他也被皇帝温情脉脉迷惑了过去,乍见他眼中锋利刺骨的寒意,姬循雅觉得快意的同时,心绪莫名地发乱。

赵珩从袖中抽出文书,他本想双手奉上,奈何姬循雅攥着他的手比刑部大狱的铁链扣得还紧,遂单手,姿态很谦敬地送到了姬循雅面前。

赵珩皇帝做得尚可,公私分得极其清楚,私情上他认为自己此刻就不该过来,但从公事上,这一趟他必须走。

“来谢将军。”

眸中的森冷瞬间被赵珩敛得一干二净,赵珩望着姬循雅,郑重其事道:“时局艰难,人心浮动,将军能出兵助朕,朕感激不尽。”

姬循雅与赵珩对视,发现皇帝的神情居然是很真诚的。

他当真在感谢,姬循雅愿意襄助。

仿佛此刻,姬循雅并非谋夺帝位,逼得皇帝大权旁落的逆臣贼子,而是赵珩最为倚重、信赖的臣下一般。

情绪变化得如此之快,竟真有人能如此公私分明。

姬循雅以为赵珩会发怒,会拂袖而去,又或者,不得不做小伏低。

但皇帝都没有。

皇帝以一种面对自己爱卿重臣的语气同姬循雅说:“若方才从前,朕予将军什么都是理所应当,只是,”只是眼下权势富贵于姬循雅而言皆予取予夺,只要姬循雅想,赞拜不名、入朝不趋、剑履上殿,不过随君所愿罢了,他居然朝姬循雅露出了一个极不好意思的笑容,“将军知晓缘故,朕此刻无论给将军任何许诺,都显得虚情假意。”

姬循雅冷漠地接口,“陛下就是虚情假意。”

话音未落,姬循雅就有些后悔。

他知道自己所言不由衷,皇帝能大权在握多年,麾下名臣悍将如云,在公事上,赵珩极有容人的雅量,从他现下能重用韩霄源和冯延年就看得出其绝非气量狭窄,矫情作伪之人,他断然反驳,倒显得像在赌气。

赵珩垂首。

为君者甚少在臣下面前示弱,赵珩却不怎么在乎,方才姬循雅说要处置护卫时,皇帝还低下头来软语求情。

但与方才那暧昧,又私密至极,不可为外人所见的玩笑不同,赵珩此刻姿态很端严庄重。

他的感谢是真的,疏离亦非作假。

“事已至此,将军不信朕理所应当。”赵珩松手,文书轻飘飘地落下,“请将军暂观后效,朕既为君上,便绝不会食言。”

姬循雅一眼不眨地看着赵珩。

文书飘飘荡荡,落到姬循雅膝上。

先前的燥热如生吞炭火般难捱,此刻的燥急,却似燎原之火,顷刻间滔天。

他宁可赵珩暴怒,气到极致捅他几刀亦无妨,只是别像这样,尊重,却生疏。

愈演愈烈的急切烦闷不知如何纾解,他想开口,又不愿先低头——不不不,赵珩方才已经主动示好了。

袖下的手指无意识地擦磨,欲伸手,又生生地按捺住。

最后,姬循雅只缓缓道:“为什么?”

赵珩疑惑道:“什么为什么?”

疑惑得真情实感,仿佛当真不知道姬循雅在说什么。

姬循雅垂眼,长睫压下,他睫毛太长太密,即便只是这样无动于衷地垂着,看起来都像是藏了莫大心事。

赵珩忍不住多看了两眼,只凭这张脸的份上,终于“恍然大悟”,他笑道:“将军却来问我。”

手腕灵活一转,不知用了何种方法,竟轻松地从姬循雅的束缚中脱开。

赵珩利落地起身,轻轻扫了下毫无褶皱的衣袖,他朝姬循雅微微一笑。

这个笑容毫无异样,既没有强压的愤怒,更无感伤痛苦,他只是习以为常地,像对所任相识者,不识者那样,很礼貌很温和地笑了下。

姬循雅瞳仁微缩。

他厌恶赵珩这种神情。

这种对所有人一视同仁的神情。

“先前行止失礼,”赵珩颔首,真诚地对姬循雅道:“皆是朕为君失德,是朕之过。”

但先前之事,若全然归罪到赵珩身上的确冤枉,他们二人皆不算清白,然而帝王一人承担。

承认得殊无怨言,心平气和。

姬循雅心中蓦地涌上一抹慌乱。

“朕举止失当,引得将军不虞,君臣失和,非朕的本意,乃经年未改的陋习,朕心甚悔,”赵珩温和地说:“朕定谨身慎行。”

“将军不必再担心了,朕以后,都不会再在犯。”他微微一笑,“至少不再将军面前失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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