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知远到江阴县已有好几日。
这是一个富裕的小城,本属于常州管辖。但因地处咽喉,经济上又相对独立,使得这官府的人说话总是有些趾高气昂。
叶知远循规拜会了知县刘北大人,这县太爷面庞黝黑清瘦,棱角分明,眼神凌厉,一看不是好相与之辈。
他看了看叶知远递过来白翰写的联络函,皱眉道:“约摸半个月之前,你们淮安不是有一个衙差来此询问过此事么?当时我们清清楚楚地跟他说了,我们县里从没有出现过一个叫叶海初的人,不知你们是怎么找到这里来的?”
叶海初可是当年名震京师的神捕啊,这县太爷居然说不知道,而白翰的书函他也没放在眼里,可见其人的倨傲。
“刘大人,实不相瞒,小人是这叶海初之子。”叶知远恭敬地拱手:“正因为有人看见了家父曾在贵县汇通钱庄钱老板家中出现,我才会寻到此处来的。家父无故失踪,作为人子,自然任何线索都不能错过。请大人体谅小人的心情,给予行个方便。”
其实并没人见过叶海初,只是杜蔓青说那把霹雳刀是从钱进的尸身旁捡的,叶知远说这话,是想求这位青天大老爷能配合查探。
叶知远的话恳切且合理,刘北神情稍稍缓和,问道:“那你想怎个方便法呢?”
“听说钱庄老板钱进已经遭人杀害,我想知道这事情的来龙去脉。”
“根据调查考证,钱进乃本县一个木材行的掌柜杀死的。”
叶知远暗自嘀咕,如果钱进是被霹雳刀杀害的话,这个木材行的掌柜又是怎么得到父亲这把宝刀的?便问道:“木材行的掌柜?不知道我哪里能见得到他?”
“你见不到她!”
“难道这人已死?”
“不,此女已伏法,收入死牢。”
叶知远吃了一惊,一是因为这个杀人者竟是个女子,二是江阴县的刑狱之严,冠于全国,尤其收入死牢者,下场只有一个,死。
“大人,我能否进入死牢见那犯人一面?”
“不能!”刘知县斩钉截铁说道:“你是来寻父,与犯人有何相干?何况犯人一旦入了本县的死牢,亲属亦不能探监,何况你哉?”
叶知远再三出言恳求,刘北不悦,只摆手让他退下。
“唉,果真被知秋言中,这江阴县不仅刑狱严厉,这县太爷也真不好说话。”叶知远无法,只得退了出来。
刚出了县衙大门,有一年约三十的青年笑着向他招了招手。
“我叫杨仕全,是江阴县的主簿,你想知道钱进这桩案子?”
叶知远大喜,连忙点头。
“此处不是讲话之地,跟我来。”
叶知远跟着杨仕全七拐八弯地来到一座茶寮,找了个位置坐下。
杨仕全要了一壶香片和两碟花生米,跑堂刚走,耳边传来了云板之声。
循声望去,天井中央坐着一个说书人。
“列位”三声云板响过,说书先生开口了:“今日咱说的这出叫‘哪宅闹海’,话说钱塘关李靖......”
说书人刚开口,已被茶坐的众位听客打断:“咱不想听‘哪宅闹海’!咱要听昨日的故事后续!”
说书的扫视了一下四周,“列位对‘第一钱庄发运史”如此感兴趣?”
听众纷纷点头,说书人道:“好,既然如此,前文再续上一回,咱再来说说这“第一钱庄的香艳史”。不过列位,故事是故事,它可不等于事实,各位千万别对号入座啊。”
叶知远暗笑,最后这一句,不等于是“此地无银三百两”嘛。
“话说第一钱庄老板钱老爷死后,无儿无女,留下家财万万贯,少妻美妾成群,各位说说,这便宜了谁?”
“那还用问,肯定是便宜了那一群妻妾呀。”
说书人摇了摇头:“非也,话说钱某人贪好美色,他非止喜欢女色,亦好男色,在他的钱庄里,有一貌若潘安的二掌柜,此人刚来钱庄不过是一个小小的差办,哪料一年之间,地位扶摇直上,现在钱庄里,是仅次于钱某人的二把手啦。”
“啊,我知道,这二掌柜我见过,果然有潘安之貌,听说这人姓云。”
“可不就是云掌柜嘛,全名好像叫什么‘云中去’,我看他待人接物倒彬彬有礼,原来是个卖屁股的小官呀。”
“先生,钱老爷的死是不是与这姓云的有关系?”
说书人连连摆手:“众位众位,方才我说啦,故事是故事,千万别对号入座。”
叶知远终于明白了杨仕全为何要带自己来此间茶寮了,他压低声音问道:“说书人故事里的第一钱庄是指‘汇通钱庄’吧,钱老爷就是钱庄老板钱进?”
杨仕全不置可否,叶知远再问:“汇通钱庄果然有‘云中去’这个人吗?”
“当然有,神仙般的人物。”杨仕全轻笑。
叶知远还要再问,杨仕全把手一指,示意他专心听故事。
说书人话锋一转,“话说离第一钱庄不过三里地,有一家人,姓陆,陆地的陆。原是泉州人,早些年举家迁来江阴县,以贩卖木材为生。一个外乡人,到人生地不熟的地方来做生意,哪有这般容易?很快,这家木材行就撑不下去了。”
“哪里是陆地的‘陆’,分明是道路的‘路’嘛。”人群里有人大声嚷道,表示自己知道得多。
“是你说故事还是我说故事?这不,我这位置让给你,你来说!”说书先生不悦。
“别别,还是先生说,先生说。”那个意识到自己犯了忌讳,连忙缩了回去。
“生意不好,追债的踏破门槛,陆家家主变卖了家产,奴仆婢役遣的遣,卖的卖,最后只剩一妻一妾还有一女儿留在身边。可还是不足以清偿所有的债务,你们说这下可咋办?”
“还能怎办,把妻妾女儿也卖掉呀。”茶客中有人接口,口吻轻挑。
“路老儿的妻妾年老色衰不值钱啦。不过,那个女儿倒长得天仙似的。”刚才插嘴的那人又冒出头来,猥琐地笑着。
说书先生瞪了那人一眼,接着说道:“陆家家主早就知道最大的债主-第一钱庄老板是个贪色之人,他不想美丽的女儿落入老色鬼之手,连夜让她逃跑。可不曾想,女儿还未出门呢,已被钱老爷带人堵在家里。这老色鬼早垂涎陆小姐的美色已久,便逼陆家家主以女还债。”
“哎呀,这下陆小姐可糟啦。”听客们纷纷叹息。
说书先生摆了摆手,示意众人安静。
“各位,书中这位陆小姐可不一般呐,她不闪不躲、不哭不闹,径自走到钱老爷面前,说了一句话:‘陆家的债,我来还,请别为难我家人。”
“啊,这陆小姐是甘愿投入老色鬼的怀抱吗?”
“我说陆小姐是孝心可嘉,为了父母家人,甘愿作践自己。”
“也不尽然,说不准她是看上了老色鬼的亿万家财呢。”
听客中,有人婉惜、有人赞叹、也有人腹诽,说书先生摇了摇头:“众位都没猜对,陆小姐是与第一钱庄的老板谈条件呐。”
“啊,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的陆小姐不仅没吓晕,竟然还敢找钱老板谈条件?好胆识、好胆识呐!”
说书先生微微一笑:“不然我怎么说故事中的陆小姐是个女中豪杰呢,她不仅不还钱,还要问钱老板再借两万贯!”
“难道陆小姐当真要委身于老色鬼吗?”
“非也,非也,若真如此,陆小姐也当不得女中豪杰之名了。她掏出一把匕首,引在颈上,对钱某说,如果钱某人非要以身抵债,她立时便死,钱某只会落得个人财两空,如果钱某愿给两年时间,另再借两贯,前后共四万贯,两年一到,她连本带利共归还十万贯!”
“十万贯!”众人惊呼:“一个弱质女子有何本领在两年后归还如此巨额的债务?怕不是缓兵之计?钱某人如何肯信她?”
说书人但笑不语,方才插嘴的那人道:“哼,你们都别小瞧了深闺弱质。陆小姐有经商大才,不到两年时间,他家的木材行不仅起死回生,还做得风生水起,越做越大,建房造屋、雕龙画凤、船舶甲板、哪个没用到他家木材?说不准你家的房梁也是他们家卖的呢。”
“你又知道?”众人异口同声发问。
“我怎么不知道,乐民街的“路路通”木材商行,你们难道不知道?”那人应道。
“啊,原来说的是‘路路通’木材行呀,那这书里的“陆小姐”是不是就是商行的大掌柜路繁星姑娘呢?”
“可这‘路路通’商行怎么突然关门大吉呢,听说伙计都遣散了哟。”
“你还不知道呢,路繁星路姑娘杀人啦,现在牢狱里头,她家的商行还怎么开得下去?”
“路姑娘娇滴滴的,待人极为有礼,怎么会杀人呢,怕不是讹传?”
所有人都把目光投向那人,那人道:“什么讹传,路姑娘所杀之人,就是那‘汇通钱庄’的老板-钱进呐。”
“啊!”众人又自惊呼,这回却把头转向说书人:“先生,这事可是真的吗?”
说书先生拂然不悦,冷着脸道:“我方不是说了吗,故事是故事,千万别对号入座,既然诸位有如此联想力,那我还说什么?”言毕,竟拂?而去。
听众好奇心未熄,正想向插嘴那人打听,回头一看,那人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