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知秋想起了谢老太太的话。
“熙宁十年,大概也是四、五月份吧,当时你父亲还未续弦,家中仅有一男孩儿。我们后来在京城又见了面,才知道你父亲在剿匪时救了一名女子后又再组建了家庭,生了一女儿,也就是你了。现如今是绍圣五年,整整过去了二十年了。”
她是在熙宁十年五月初一出生的,而那时父母才刚认识,怎么会生出自已来?
除非,除非……除非自己不是叶海初亲生的!
这一想,她自已吓了一跳,然后杜蔓青、叶海初、卢端仪三个人的影子不停地在她脑海里转动。
叶知秋大叫一声,颓然坐在地上,身体不住发抖。
天全暗下来了,叶知秋仍坐在那里不能思想,要说杜蔓青是她的姐妹,她或许会有些无措,却不至于如此难受。
而叶海初,她最最亲爱的父亲,如果不是她的......你让她怎么接受得了?
......
也不知过了多久,叶知秋才茫然拖起疲惫的身体,六神无主般向家里走去。
再说叶知远,看到月亮都上柳梢头了,妹妹还没回到家,不免暗暗焦急。
正想出去寻找,叶知秋失魂落魄地回来了。
叶知远猛然吓了一跳,妹妹遇事不急不燥,就是面对着山海帮如此势力也不见她慌乱,何曾见过她如此模样?
当下赶紧上前扶住她,问道:“妹妹,发生了什么事啦?”
叶知秋一句话没说,只把头伏在哥哥肩膀,鼻子一抽一抽地。
“谁欺负你啦?告诉我,我找他算账去!”叶知远担心不已,轻轻拍打她后背,柔声问。
“没人欺负我。”
叶知秋又突然想到,如果叶海初不是她的生父,那么叶知远就极有可能不是她的亲哥哥,那,如果他知道了,会怎样?如此一想,鼻子抽得更凶了。
“到底发生什么啦?”叶知远心底的恐慌更甚,生怕妹妹受到伤害。
叶知秋实在不知道怎么跟她哥讲起这事,更何况,这只是怀疑而已,还没有证实。
她抬起头来,擦了一把眼泪,勉强笑了一下:“我没事。”
叶知远的心稍定,问道:“你吃饭了吗,留了些饭菜给你,还在锅里热着呢,我让小蒿端出来?”
叶知秋本待不吃,此时肚子发出一阵咕咕响,她从山海帮回来后什么都没吃到,也确实是饿了。
小蒿端上饭菜,叶知秋随意扒了几口,叶知远仍旧不放心,“知秋,你的样子不对劲,发生了什么告诉哥哥,天大的事情也有哥哥给你作主。”
叶知秋强打精神,“没什么,我,我就是累坏了。哥哥的事都处理好啦?”
“山海帮的事情向章大人报告了,这次没有把郭慕白带回来,老实说大人是有点失望的,只是事情已然如此,他会另想办法向山海帮施压。关于你恐赫的事情,我,我没有向大人提起。”
“嗯,恐赫没有起效之前,不提也是对的。那余逸年的事呢,哥哥是打算从何满江身上着手吗?”
“没错,我打算明日一早就去找何满江。”
兄妹俩谈了几句公事,叶知秋神情稍复,低头继续吃饭。
叶知远沉思片刻,还是不放心,“知秋,你真没事瞒着我?”
叶知秋抬起头来,注视着这个自小一同成长的的兄长,不知怎么就脱口而出,“哥哥,如果有人跟你说,我不是你亲妹妹,你会怎样?”
叶知远心里一宽,失声笑道:“原来你是为这个难过?我们虽然同父异母,但也是亲兄妹啊。我亲娘去的早,你娘也就是我娘了,也跟寻常的母子没分别呀。我跟你虽不同母亲,但你一直是哥哥的宝贝妹妹,怎么,你难道不想认我做哥哥啦?还是有谁对你说了些不中听的呢?”
“如果我们不同父也不同母呢?”
叶知远当即愣了一下,“你在说什么笑话?”
叶知秋长叹一声,无精打采说道:“你就当我是说笑话吧,哥哥我累了,先回房去。”
说完搁下碗走开了,叶知远从没见过她如此模样,心里不免暗暗担心。
回到房里,叶知秋不住地想,要不要找母亲问清楚呢,又如何开口才好呢?一来,她真不知道怎么问起,二来,也害怕从母亲的嘴里证实自己的猜想,所以心里上七八下的。
她坐立难安,突然想起心中那本星辰大海,便找出《梦溪笔谈》翻来看。
可惜她心烦意乱,什么也没看进去,目光来来去去只停留在其中一页上面。
模模糊糊只记得,那页纸上写了一句话:“雄黄,味辛、性温、归肝、大肠经,能解毒杀虫、燥湿祛痰,定惊;但遇热后易成砒霜之毒,须谨慎用之。”
她正心情烦乱,突闻远处传来了一阵悠扬的笛声,吹奏的是唐代杜牧的《秋夕》。
银烛秋光冷画屏,
轻罗小扇扑流萤。
天阶夜色凉如水,
卧看牵牛织女星。
曲调轻松欢快,竟使叶姑娘的心情稍稍平复,她披上外衣,循着那笛声追了到湖边。
果然,湖边的柳树下,站着一个俊逸的年轻男子。
“路问星。”叶知秋叫道。
路问星回眸微微一笑,“我的笛声又打扰小姐清梦了?”
虽然是在夜晚,但他的笑容就像初生太阳般温和明媚。
“没有,我今晚没吃到什么东西,有些饿得睡不着了。奇怪,难道我是饿出幻觉来了吗?”
叶知秋鼻子嗅了几下,“我怎么感觉有一股食物的香气,还好像,好像是天香楼九制烧鹅的味道?”
“那么幻觉要成真了,你看--”
随着路问星手指的方向,叶知秋看到不远处放着一盘食物和一壶酒。
“果然是天香楼的九制蜜汁烧鹅和雨前桂花酒!”叶知秋走上前去,盘子里有筷子,她拿起来就夹了一块烧鹅往嘴里一送,“好香!”
突然间想起什么,回头看着路问星,不好意思说道:“哎呀,我忘了问你要不要请我吃呢。”
“如果我说不请你吃,你会吐出来吗?”路问星乐了。
“不会!”
叶知秋俏皮地回应,又问:“你今晚怎么会在这里吹笛,还备了食物和酒,我还以为你是不食人间烟火的呢。”
“我又不是天上的神仙,更不是山中狐魅,怎么不食人间烟火呢?”
神仙狐魅?叶知秋想起初见路问星时对他的感觉,不禁哑然失笑。遂问道:“那你既不是神仙也非狐魅,你又是什么人呢?”
“我还没问你是什么人呢,你却来问我?”路问星反问道。
“你可以问我啊,我家住在不远处,门上有‘叶宅’两个字。”叶知秋大大方方地回答。
“所以你是叶总捕头的女儿?”
“是呀,你呢,又是什么人?”
“我是一个伤心人。”路问星收起了笑容,神情一刹间竟有些许落寞。
叶知秋闻言一愣,打量了路问星几眼,“伤心人?不会吧,我看你的模样还挺开心。”
“心中苦处无从诉,唯有笑容挂上脸,这叫苦中作乐。”路问星长长地叹息着。
“你为什么伤心啊?”
路问星望着远处的天际,缓缓说道:“我有一个亲人陷入囹圄。她,她是一个跟你一般年轻美丽的女孩子。”
叶知秋怔了怔,低声道:“原来你是为了亲人难过。她,她为了什么事入狱啊?”
路问星没有回答,又自叹息了一声。
叶知秋明白了,这个亲人,在路问星心目中何其重要。
路问星沉默了一阵,强笑道:“不说也罢。你说我看起来挺开心的,我看你的样子也挺开心的呀,难道你的内心也一样开心吗?”
叶知秋一下被勾起心事,心情瞬间变得沉重,摇了摇头道:“我也不开心。”
“你又为了什么不开心呢?”
叶知秋秀眉紧蹙,沉吟了一会,低低地说道:“如果,你原本以为自已有一个幸福的家庭,有心疼你的父母,有呵护你的哥哥,但其实……”她实在说不下去了。
“但其实怎样呢,是不幸福吗?”
“也不是,其实也是幸福的,唉,我不知道怎么说。”
“呵呵。”路问星笑了起来,“只要幸福便好,何必想那么多呢?我看你呀,是庸人自扰。”
不知为何,路问星温和的话语竟似有一股魔力,能悄悄把叶知秋心中的不安慢慢抚平。
“你说得对,幸福便行,何必多想。”叶知秋展颜一笑,心情好了许多。
路问星指了指食物,“你不是饿了吗,怎么才吃这几口?如果连天香楼的食物都无法下咽,那就不知道什么食物才能打动你了。”
“食物当然是极好的,路公子已开口请吃,那我不客气啦。”叶知秋边笑边夹鹅肉送入嘴里,“好吃!”
“这还有酒呢,你要喝几口吗?”
叶知秋掀开壶口,闭上眼吸了一口气,“清清的桂花香传来,仿若置身花树丛中,未喝就先醉了。”
她斜眼瞅着路问星,笑眯眯地说道:“虽然我不知道你是何人,但你一定是个富家公子。”
“何以见得?”路问星愣了一下。
“天香楼的食物多贵啊,上次我说想吃,我哥哥好难得才买了一只烧鹅,连酒也不舍得买,你不是富家公子,何以这么阔绰?”
路问星没有正面回答,他凝视叶知秋,叹道:“你跟她真的很相似,连神态也一模一样!”
“我跟谁相似?”叶知秋追问,心想跟自己最相似的只有杜蔓青。
路问星沉默不语,叶知秋眼波流转,试探地问了一句:“是那位身陷囹圄的佳人吗?”
路问星黯然点头,“不说这个,今朝有酒今朝醉,来,喝酒。”斟了一杯酒递给叶知秋。
叶知秋先抿了一口,“这酒好浓郁的香气,比山海帮的稻花香还好,不愧是天香楼出品。”一饮而尽。
她见到只有一只杯子,遂问道:“才一只杯子,你斟了给我,你怎么喝呢?”
路问星笑了一下,忽地一仰头,壶口对准嘴巴,咕噜噜灌了几大口。
叶知秋瞪大了眼睛,没想到一表斯文的路问星也会有这种张狂样,笑道:“我还以为你是个斯文人呢!”
“哦,只是灌了几口酒就不斯文了吗?”
叶知秋摇了摇头。
路问星突地问道:“你知道为什么这酒叫雨前桂花酒?”
“谷雨前酿的酒?”
“非也,这是在下雨前摘的桂花,下雨前空气郁闷,桂花没被雨水淋过,香气特别浓郁,用它来酿酒,所以叫雨前桂花酒。”
“你倒知道的挺多。”
“这算什么呀,我还知道这烧鹅是怎么烧制的呢。”
叶知秋这下可有些惊奇了,“这是天香楼的独家秘方啊,你也知道?”
路问星见叶姑娘一幅诧异的表情,笑了笑,“你觉得这烧鹅怎么样?”
“肉质肥厚却不油腻,表皮又酥又脆,浇上蜜汁,好吃得简直不知如何形容。”叶知秋说出了心里的感受。
“还有呢?”
“还有,还有,”叶知秋回味了一下,叫道:“啊,还有就是喷喷鹅香之中透着另一种淡淡的香气,也不知道是什么香。”
“那就对了,这是岭南特色,原名叫荔枝烧鹅。”路问星笑言。
“岭南?荔枝?是‘一骑红尘妃子笑,无人知是荔枝来’的荔枝吗?”
荔枝的诗词叶知秋倒是常读,但一次也没吃过新鲜荔枝。
“没错。”
“难道烧鹅放了荔枝进去?”
叶知秋想起的确是有些菜肴是用水果入馔的,难道天香楼的烧鹅也如此吗?
“非也,之所以叫‘荔枝烧鹅’,是因为烧制时用的柴火是荔枝木。荔枝木材结实,干燥耐燃,基本不含树胶,烟火不仅不会熏黑食物,还会使整只鹅自动烤上金黄色。不仅如此,这种荔枝柴还会为烧鹅带出一种淡淡的荔枝香,令人品尝起来回味无穷。”
“难怪这香气如此特别。”叶知秋恍然大悟。
“你试试啃一下这烧鹅的骨头。”路问星这话好生奇怪,他不叫叶知秋吃肉,却教她啃骨头。
叶知秋闻言愣了一下:“骨头也可以吃么?”
但她还是试着啃了一下,那骨头“嘎”一声,裂开了几块。“咦,这骨头这么脆,啊,里面的骨汁真的好香好鲜甜呐。”
路问星笑着点头,“真正懂得吃这种荔枝烧鹅的人,才会咬断骨头去吮吸里面的骨汁。因为荔枝木结实,它的炭火也很纯正,又耐燃,所以荔枝木的木柴香气会循着热力渗入鹅肉里,再过不久,就会钻入骨头中,那骨汁便又香又鲜了。不过烧制的时间就要把握得刚刚好才行,不然肉就老了,不好吃了。”
“可是我们这里哪来的荔枝木啊?”
“所以说天香楼为了这道‘九制蜜汁烧鹅’,也是下了重本的,他们不远千里从岭南运来了荔枝木,人家的食物贵得也是有几份道理的。”
叶知秋想起了那些坊间传闻,问道:“听说祝融夫人本是南方人,也难怪天香楼会有这一道菜,但你是怎么知道的呢?难道你也是岭南人吗?”
“我不是,我只是早些年游历岭南时吃过。”
提起游历,叶知秋笑道:“小时候我父亲也曾带着我与哥哥四处增长见闻,但岭南一带没到过。倒是东坡居士的‘日啖荔枝三百颗,不辞长作岭南人’还记在心里。”
“岭南可不止荔枝这种水果,那里四季常青,果木众多,有枇杷、李子、荔枝、黄皮、龙眼、西瓜、香蕉、柑桔……”
“别再说啦。”叶知秋忍不住舔了一下嘴唇:“说得我好想吃,不过还是先吃烧鹅吧,哈哈,这次我可是连骨头都不放过。”
“你还要再来一杯酒吗?”
“好酒一杯足矣,我够了。”
路问星看了一下天色,月已西沉,便道:“时候不早,你快点回去休息吧。”
叶知秋站起身来,挥手作别:“那好,我回去啦,谢谢你的鹅与酒,再会。”
“嗯,再会。”
叶知秋走了几步,突地回头叫道:“路问星!”
“怎么啦?”
“第一次见你,我以为你不沾凡尘,这次相见,我觉得你多了几分人间烟火气。”
“那你是喜欢不沾凡尘的我,还是喜欢有烟火气的我呢?”
叶知秋挠了挠头,呵呵笑道:“我是个凡人,我更喜欢跟有烟火气的你交朋友。”
叶问星嘴角上扬,那笑容,灿烂而明媚,足以融化世上所有的冰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