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白炽与叶知秋两人认识也有五六年了,但说过的话加起来还没有今晚的一半多。
人的感情很奇妙,曾经海誓山盟的情人,说不爱就不爱了,曾经共赴患难的朋友,转眼也能变成仇人。但有时看似两个世界的人,也会因为某件事情变成知己。
白叶二人当然还不到知己的地步,但经过一晚的相处,却重新对对方有了新的了解,关系也融洽了许多。
既然相处融洽起来,叶知秋说话便随意了些,问道:“白大哥,你为何要到暗花别院找别人的麻烦呀?”
“这事说来话长。”白炽发出一声长叹。
“没事,长夜漫漫,正好说故事解闷。”
“这是我的亲身经历,哪里是什么故事?”白炽开始了述说。
“我有一同窗,名唤诸青峰,他家与谢家一样,世代淮安人。十年前,他与谢明尧同拜在梁老夫子门下,梁老夫子本是汴京归真书院的掌院人,于是诸谢二人便离别家乡到京城来求学。而我那时正是归真书院的学生,这一来便与诸谢二人相识了。也许是兴趣相投,也许是性情相近,我、诸青峰、谢明尧三人成了无话不谈的同窗好友。”
叶知秋叹道:“人得一知已死而无憾,白大哥,你有两知已,就死两回也值了。”
白炽横了叶知秋一眼,“这是什么话?”
接着又长叹一声:“世事的变化往往出乎人的意料之外。诸谢二人在归真书院足足读了三年书,三年后,他二人学识已成,便辞别梁老夫子回家乡淮安府准备参加乡试,与我依依告别。山长水远,我与他二人自此相见无期,可天下就有这么巧的事,三年前我父调任淮安府,我与诸谢二人又能长聚了,这次相聚,我们的友情不仅没淡,却更胜从前。”
“那应该是值得高兴的事情嘛,不过听白大哥的语气,是不是后来发生什么事情了?”
白炽点了点头,黯然说道:“这事撇开谢明尧不谈,只讲诸青峰。诸青峰有一个极疼爱的妹妹,名唤诸青霞。青霞姑娘样貌端庄秀丽,知书识理,琴棋诗画针黹样样皆通,是淮安府有名的大家闺秀。”
叶知秋忍不住掩嘴笑道:“想是白大哥见了人家美丽的姑娘,心生爱慕,而白大哥才貌过人,姑娘也是心中萌动。无奈他兄长不同意,要棒打鸳鸯,自此你与诸青峰二人撕破脸皮,友情不再……”
白炽连忙打断了叶知秋的话头,狠狠瞪了她一眼,“你这个人怎么会如此编派别人呢?你还想不想听下去?”
叶知秋吐了一下舌头,“好好,我不开玩笑了,白大哥你继续讲。”
白炽又再叹息一声,“其实你的话也不全错,我与诸青峰的确是撕破脸皮,友情不再。不,应该是说他与我友情不再,而我,还是想恢愎友谊的。”
叶知秋又忍不住插话道:“哦?你做了什么事情得罪他了?与暗花别院有关的?”
“我也不知道有没关系。诸青霞与我也是相识的,因她说话处事大方明理,故此我与她偶尔也会说上几句话。”
白炽不理叶知秋那个似笑非笑的表情,径自说了下去:“前年初秋,发生了一件事情,诸青霞死了。”
叶知秋瞪大了眼睛,“死了?怎么死的?”
“据说是投湖自杀死的,死在了万柳池的隐柳桥。”
叶知秋可就有些奇怪了:“万柳池在淮安西南隅,听说今年荷花节就在那里举办。但我可没听过什么隐柳桥?”
“万柳池以芰荷杨柳闻名,芙蕖遍布,杨柳成片。不仅沿岸杨柳青青,就连湖中央也有成千上万株杨柳,连成一片,葱郁之极。”
叶知秋点头道:“没错,万柳池的湖心处的确有一大片杨柳。因柳树浓密,平常游人只在四周游玩,很少有人钻进去看个究竟,难道隐柳桥便是在湖中的柳林里?”
“其实柳林中也处处是水,里面还有一座不知什么朝代建的石拱桥隐藏在垂密的柳枝里,所以叫隐柳桥。这桥非土生土长的本地人不能知道。”
叶知秋又奇怪了:“既是土生土长的本地人才知道,你又如何得知?”
“诸青峰告诉我的。”
“哦?”
“诸青峰还告诉我,这拱桥的桥墩内,还隐藏了一个洞,此洞的洞口窄小,洞内却宽大凉爽,因为洞口有田田荷叶与垂下的柳条遮盖,一般人根本无从发现。诸家离万柳池不远,他兄妹二人小时候游玩时无意间发现了这个洞,便经常到那里游玩,‘隐柳洞’便是他兄妹俩取的名字。听诸青峰说,这个隐柳洞是他兄妹二人之间的小秘密,约定不告诉外人的。”
“既然约定不告诉外人,但诸青峰却告诉了你?”
“诸青霞就是从隐柳洞的洞口落水而死的,青霞既死,这个小秘密也就不重要了。”
叶知秋目光灼灼,望着白炽:“诸青霞为何要自尽?又为何要在这个洞口自尽,可是与你有关么?”
“与我无关!”
白炽大声喝断,随后又小声叹气:“可是,诸青峰却认为与我有关。”
叶知秋笑了笑,轻轻接话:“诸青峰为什么会这么认为呢?”
“说来话长,我记得很清楚,那日是前年的七月初二。据诸青霞的婢女如画说,她与诸青霞二人一早到集市去了。其间诸青霞高高兴兴的,不买胭脂水粉,却添置了许多婴孩物品。下午二人回到家中,房里留了一张字条,是诸青峰留的,约诸青霞在隐柳洞相见。”
“然后诸青霞去了隐柳洞,然后就在那里投湖了?”
“如画见天黑小姐仍没回来,就告诉了家主。诸家伯父派人查找,根据如画的描绘,好不容易才在隐柳洞附近的水下找到了诸青霞,但她人已咽气。”
“那约她见面的诸青峰呢?”
“诸青峰说,他一早上山采风作画去了,根本没留下什么纸条约他妹妹相见。”
叶知秋“啊”地叫了出来。
“难怪他会认为与你有关,他既然没留字条,那么还有何人能用他的字去约他的妹妹?那就只有你了。”
“唉,正是如此,所以我从那件事起,就暗暗对自己说,不再模仿他人写字。”白炽长叹一声,闷闷不乐。
“难怪前两次求你帮忙,你诸多推脱呢。”
“你还说。”白公子睥了叶小姐一眼:“都为你破例两次了,你还不知道足呢。”
叶知秋吐了一下舌头,微微笑道:你刚才说根据如画的说法,诸青霞去集市添置了许多婴孩物品?那想必是……”
白炽点了点头,“你猜得没错,诸青霞是身怀六甲了。诸青霞是个名门闺秀,平常甚少出门,见的人也不多,就更别说陌生的男人了。而我平时与诸青峰走得比较近,跟诸青霞也说得上几句话,诸青峰便怀疑我是诸青霞的情人。”
叶知秋掩嘴而笑,揶揄道:“一个是深闰少女,一个是风流才子,换作是我也会怀疑。”
“既然连你也怀疑,那我也没必要再讲下去了。”白炽拂然不悦。
“别,别,我跟你开玩笑呢,我相信你,白大哥,如果连你都不是正人君子的话,这世上还有何人能称得上正人君子?那现在查出诸青霞的情人是谁了吗?”
“如果查出来了,诸兄也不会到现在都不肯原谅我了。”
叶知秋想了想,再问:“诸青霞是在隐柳洞死的,诸青峰既然怀疑是你约的诸青霞在那里相见,为何他不疑心是你杀死她的,却说他妹妹是自尽的呢?”
“我也不知道他是怎么想的。”白炽摇头道:“诸青峰说必定是我弄大诸青霞的肚子,怕事情外泄,遂假冒他的字约诸青霞在隐柳洞相见,言语间抛弃了他妹妹,他妹一时想不开,便投湖自尽了。”
“这个说法有点奇怪,真正怕事情外泄,杀人灭口不是更合理吗?诸青峰为什么会这么判断呢?”
“或许,诸兄与我相交多年,觉得我无论如何也没有杀人的胆量吧。”
“是呀,诸青峰与你相交多年,他却认为你有勾引良家少女的胆量。”
“叶知秋!”白炽生气地说道:“你这是什么话?”
“白大哥!”叶知秋收起嘻笑的表情:“这是诸青峰的想法,可并不是我的。其实,诸青霞端庄秀丽,白大哥你才华出众,即使你们相爱,也是一件美事呀。”
白炽正色说道:“即使我爱上诸青霞,也会堂堂正正去提亲,绝不会在成婚前干出这种苟且之事!”
叶知秋一看,白炽的脸上的那一层白霜,厚得都可以刮下三尺来了,便暗暗叹了一口气,不再说话。
好一会,白炽轻声说道:“其实,并不是诸兄不相信我的为人,而是还有一件事令他疑心我的。”
“哦。”
“诸青霞擅长画画,她死后,在她的闰房里找到了一幅画,画的是一名年轻英俊的男子。”
“一名年轻英俊的男子?”
叶知秋闻言打量白炽一眼,嘿嘿笑道:“难怪诸青峰要起疑心呢,我们的白大哥也是一位英俊的男子哟。大抵英俊的男子画起来总是样貌相仿的,有时也很难分辨得出是谁来。”
白炽不理会叶知秋的取笑,继续往下说:“诸青峰说画里面的男子便是我,我当然极力否认,还指出,画里的男子左边耳垂处有一粒黄豆大小的痦子,而我却没有!”
“左耳垂有一粒黄豆大小的痦子!”
叶知秋心中一动,叫道:“今日与我们交手的那男子左耳垂就有这样的一颗痦子!”
“没错。正是因为这颗痦子,我才会跟踪那人进到暗花别院去的,并非特意想去找别人的麻烦。“
原来白炽近日得了那本《棋经十篇》,自觉获益良多。但还是得与高手对奕才能知道自己棋力如何,便一早到寒蝉寺找智清大师砌磋棋艺,果然把智清大师杀得连连认输。
午后下山时,他经过那座别院,刚巧看到云中趣-一个左耳垂长痦子的英俊男人。
耳垂长痦子的人是极少的,云中趣的样貌又跟诸青霞的画有几分相似,所以白炽才会跟踪入院,不想被云中趣发觉,才有了后来的事。
“你既然没有痦子,那诸青峰与你应该尽释嫌疑啊,为什么还会友情不再?”
“诸兄或者是兄妹情深,他非说那画里的男子一定是我,那颗所谓痦子一定是诸青霞不心错笔点上去的。”
白炽叹气道:“诸兄说只凭我这手仿字的本领,那这个人便不可能是其他人。我真是百口莫辩。”
“兄妹情深?”叶知秋略一思索,说道:“白大哥,我现在只是与你闲聊,有些话就随便问了。”
“什么话你尽管问。”
“假设你是诸青峰,锦姐姐是诸青霞,如果你知道锦姐姐未婚有孕,你会怎样?”
白炽先是一愣,尔后冷冷说道:“锦妹是个行事端庄的大家闺秀,怎会做出这种伤风败俗之事来?”
“哎!”叶知秋打断道:“你看你,一提到自己的亲妹妹,怎么就急了起来?我不过是假设。再说,那诸青霞难道不端庄?难道不是大家闺秀?那为何她又会珠胎暗结呢?你是否觉得她是伤风败俗?”
白炽沉默不语,过了好一会,他反问道:“那如果珠胎暗结的人是你,叶知远又会怎么样?”
叶知秋一听嘟起了小嘴:“你怎么把火烧到我头上来了?敢情白大哥暗讽我不是个行事端庄的大家闺秀?”
“我可没这种意思,是你说的,假设罢了。”
嗯?叶知秋突然发觉白炽这个书呆子有时说话还挺厉害,轻描淡写便把人噎住。
想了一会,正色说道:“好吧,你既然反问到我头上,那么我正面回答你。”
“我哥哥叶知远,疼我不比你疼白锦少。他如果知道我发生这种事情,多半会问:那男人是谁,配不配得上他妹妹?当然,他妹妹我看上的男人,肯定不差。那养活我便不成问题了,接下来当然要那男人赶紧来我家提亲好成婚啦。”
“哦,叶知远如此大度?”白炽哼了一声,不太相信。
“但我哥哥仍然会去揍那男人一顿。”
“啊,既要那男人来提亲,又要揍那男人一顿,这又是为何?”
“原因有二:一是谁让那男的欺负自已妹妹,这口恶气怎么也是要出的;二来也好让那男人知道,妹妹可是有娘家人撑着的,以后想欺负自己的妹妹,门都没有!”
叶知秋几句绕来绕去,却是把意思清楚表达出来了。
中心思想就是,叶知远疼爱自己,决不会让别人欺负自己,而对妹妹做了所谓的“伤风败俗”之事,他才不像白炽诸青峰这般纠结呢。
白炽可听得愣住了,他万没想到叶氏兄妹的想法处事与自己相差如此之远。
好半晌,才叹喟道:“想不到叶知远处事如此豁达,没错,假设是白锦发生了这种事情,除了你哥哥这种做法,我也想不出第二样更好的办法来。”
正是:兄妹情真怎算真?伤风败俗如何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