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忘冬记得,那也是一个雨天。
是在医院,是在病房,小白一动不动地躺在病床上,他怎么叫都叫不醒她。
大白说,小白走了,再也不回来的那种。
他不理解,明明小白就躺在那儿,为啥大白要说她走了呢。
死亡,是分别。
是再也见不到的分别。
它来的这么突然,让他一点准备都没有。
小白说过。
死亡,是一种失去,是迈向新的未来,要是有一天,她来不及说这声再见,那就让自己把她忘掉,头也不回地大步朝前。
故去的是旧人,旧的东西不该牵绊往前走的人。
她说,她才不要成为拖人后腿的那个。
她这么说了,他也这么听了。
但小小白没了小白,其实就等于什么都没有了。
十七岁,小小白找到了他的父亲。
十七岁,小小白没有了他的母亲。
像是一场等价的交换,用他最不需要的东西换走了他唯一想留下的东西,多无赖的交易。
从那一天开始,白忘冬就知道,他无敌了,因为这世上没有什么是能让他在乎的了,也没有什么是让他害怕的了。
他只会做他想做的事。
任性是“白忘冬”的固有特质。
“果然……”
站在楼前,白忘冬抬头看着门匾上“问情处”那三个龙飞凤舞的大字,他的目光逐渐混沌。
“我果然是有点天赋在身上的。”
虽然不想承认,但任性的他好像真的很适合这个世界。
嘎吱——
问情处的大门自己打开。
白忘冬从门匾上收回视线,一步迈过门槛,走进了楼内。
问情处已经人去楼空,静悄悄的就像是个棺材。
他目光越过空间,平静地看着大厅里,坐在桌后的那道倩影,没由来地笑了一声。
“你还真来了。”
“我向来是个宠溺女儿的娘亲。”
那女人微微一笑,指了指在一旁站着的义女。
“她的要求,我一般都会满足,听说你想和我聊聊,反正也没什么事,就当是逗小孩,打发时间好了。”
“也是,您是锦衣卫的老前辈,我在您面前可不就是小孩吗?”
白忘冬朝着蔺冉冉点头感谢了一下,然后,缓缓迈步,没有半点紧张感,直接坐到了蔺楠的面前。
“说起来,您同我的第一次见面,也是在这里。”
“有始有终,挺好的。”
蔺楠给白忘冬斟了杯茶。
这世间能让她斟茶人虽然不少,但也不多,不过在白忘冬这个年纪的,那确实是凤毛麟角。
“要是你能再活十年,一定能成为锦衣卫的中流砥柱。”
蔺楠赞赏地看着白忘冬,这是一个在锦衣卫效力十多年的老前辈对后来者的欣赏。
自白忘冬入了顺德府之后的大部分作为,蔺楠都看在眼里,有些是蔺冉冉告知的,有些是千户所的眼线传回来的,还有路、张二人时不时会在秘密联络中提起白忘冬这个名字。
说真的,在白忘冬来到顺德府之前,她不会想到一个百户,居然会把顺德府搅和成现在这个样子。
就这短短的时间,他们筹谋了这么多年的计划,已经被他搞得清清楚楚。
甚至于,白忘冬可能都不知道,遮天幕在这个时候开启其实是比计划的时间提前了的,而原因,就是因为白忘冬发现了张家村藏在阴玄虚界里的百万阴兵。
他的调查进度太快了,快到了让他们这边忌惮的程度。
其实解决这件事最好的方式,就是把白忘冬给干掉。
张五牛有这个机会,却被他在眼皮子底下逃脱。
从知道这个消息开始,蔺楠就明白了,除非一击致命,不然的话,他们可能还真没办法留下白忘冬。
蔺楠自问,她在白忘冬这个年纪的时候,大抵是做不到这一步的。
“明明都已经成了叛贼,还在关心锦衣卫的未来。”
白忘冬手指在茶杯上摩挲,轻轻开口道。
“没错了,就是这种矛盾,您身上的矛盾感太强了,这也是我最费解的事情,我听闻您曾是东宫党羽的一员,所以您做现在的事情是为了什么呢?复仇,还是说,也是觉得当今圣上德不配位?”
白忘冬抬起头,直视蔺楠。
“德不配位?这倒没有。”
蔺楠轻轻一笑。
“就算是我再昧着良心说,我也知道,朱老四比允炆更适合坐在那个椅子上,说实话,只要不是那位殿下,谁坐在那个位置,我都不在乎。”
“既然这样,那就是为了复仇了?”
“也谈不上是复仇。”蔺楠想了想,再次摇头否定了白忘冬的说法。“殿下死于病症,这点是实打实的,被病魔夺走的生命,就算是有怒火,也无从发泄,复仇,这个词用的不对。”
“那是为了什么呢?”
白忘冬费解了。
从头到尾,他最疑惑的就是蔺楠的动机,在他看来,他从一开始就怀疑蔺楠只是因为他平等的怀疑每一个人,就算是罗睺在这儿,他都会照样保持自己的怀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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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只是谋反,那原因会很多,可能是他有什么地方没想到也说不定。
可是,自从他想清楚遮天幕的用途之后,他就彻底疑惑了。
屠杀一府之人。
做出这样的事情,可不简简单单是那些理由能站得住脚了的。
他的判断告诉他,蔺楠没有这样的理由才对。
“为什么呢?”
蔺楠手指敲了敲那茶碗,她目光幽深,就像是穿越时空,回到了某个最美好最美好的时候。
那个时候,所有人都在的。
“我只是……有点不忿。”
“嗯??”
白忘冬不解。
蔺楠抬起头来,表情平静地看着他。
“就是不忿,很难理解吗?”
“你知道吗?一个人真正的死去,并不是咽气的那一瞬间,而是被这个世界遗忘。”
“我们曾经做了好多好多的事情,我们这群人为这个国家真的做了好多的事情,记下来的,没记下来的,被人看到的,不能让人看到的。那一桩桩一件件,都是我们做的。”
“我觉得,他们应该被人铭记吧?”
看着蔺楠那双平静的眼睛,白忘冬却从里面感觉到了愤怒。
他没有回答蔺楠的问题,蔺楠也不需要他回答问题。
她现在就只是想要借着这个机会说说心里话,她憋了好久好久了,现在一切都已经准备就绪,她终于能把心里的委屈一口气全都吐出来了。
没去管白忘冬的沉默不语,她接着说道。
“可并没有啊,永乐二年,到了现在,这个王朝已经再也没有懿文太子的名字了,那些跟随过东宫的人,没有一个留下属于自己的名字。”
“我们被遗忘了,我们被大明遗忘了。”
“现在有永乐,有建文,有洪武,可又有谁记得,曾经有那么一个最该坐在那把椅子上的人,一群把全部都倾注给这个王朝的人在这个世界上来过?”
蔺楠语调持续飙高,她死死抓着手里的茶碗,平静已经褪去。
她死死咬着牙,眼中仿佛在闪烁着淡淡的红光。
那红光是愤怒,是不甘,是不忿,更是疯魔。
白忘冬貌似稍微听懂了一些她的意思。
“所以,你是为了……”
“没错,我就是为了让这个世界再次想起他们,我要让所有人都深深的铭记住他们,我要让所有人再也忘不了,这个王朝,曾经有这么一群人来过!”
嘭——
蔺楠用力一拍,整个人拍桌而起,俏脸和白忘冬迅速拉近,两人之间的距离只差了那么一拳。
“抱歉。”
面对蔺楠眼中的偏执。
白忘冬呼出一口气,他先是垂下眸两三秒,然后缓缓抬起,和蔺楠那近在咫尺的双眸对视在了一起。
“我没办法理解你的想法。”
他平静说道。
语气就比无风时的湖面还要平静。
如果说蔺楠此时的情绪如同一团熊熊燃烧的烈火,那白忘冬此刻,就是一块幽冷的冰窟。
他深吸一口气。
“果然,嘴遁什么的,我是做不到了。”
本来他还想和蔺楠谈谈理想,谈谈梦乡,谈谈过去的种种和懿文太子曾经的初心。
万一呢,万一能把这位老锦衣卫给劝回来呢?
他来找蔺楠又不是单纯来打架的。
他不是张宇霄那种大傻子,头脑一热就直接开着天君体上了。
就算要大闹一场,那也要有所目标才行。
不过现在看来,嘴遁这方法,果然不适合他。
蔺楠的想法,他共情不了,也不想去共情。
和一个疯子共情,只会让他也变成疯子。
说来说去,还是得动手。
无视蔺冉冉疯狂暗示的眼神,白忘冬缓缓站起。
他与蔺楠平视着,然后淡淡说道。
“呐,蔺千户,问你个问题好吗?”
“说。”
“如果,我是说如果啊。”
白忘冬手掌从腰间白玉滑过,一个赤红色的瓷瓶出现在他的手中。
他掀开盖子,把它攥在手里。
“如果,你现在要是被我斩杀在此,顺德府上下锦衣卫的指挥权,能不能交到我的手里啊。”
此言一出。
蔺冉冉瞳孔紧缩。
同一时间,蔺楠蓦地一笑,站直了身子,无数血光自她的身上骤然爆发,那庞大的压力瞬间朝着白忘冬倾轧过去。
她单手扶腰,冷冷笑道。
“如果你能做到的话。”
那这样,还有什么好说的呢?
白忘冬抓起瓷瓶,一口饮下。
拼命了该。
……
顺德府边界。
天衍山的人一路疾驰,总算是看到了边界线的存在。
和张宇霄预测的一样,遮天幕还没有完全打开,他们还有能出去的机会。
君陌被一名天衍山的弟子背着,死死咬牙。
快一点,必须要快一点。
可就在他们即将跨过那条边界的一瞬间,他忽然看到有一道身影在十米开外,与他们擦肩而过,一头闯入了顺德府中。
他微微一愣。
还没等他反应过来叫住那人的时候,他眼眸一缩。
本该在他背后的顺德府,竟然就这样突兀地消失在了他的眼前,无影无踪。
遮天幕,彻底开启了!
“师弟,怎么了?”
看到他出神,背着他的那位天衍山弟子开口问道。
“无妨。”君陌咬咬嘴唇。“只是好像,看到了一位故人……”
那身影很像她。
但没有时间留给他怀旧,他抛开这些杂乱的心绪,厉声道。
“快走,我们得快点将事情告知朝廷。”
接下来的每一步,都该争分夺秒。
这一天,有无数人都在奔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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