闫二老爷瞪圆了眼睛,平日里的威风和怒容全都摆在脸上,那是闫家女人看了都会瑟瑟发抖的面容,可是此时此刻却没有人理睬他。
校场里挣扎的闫二爷被人堵住了嘴,可他还是大声喊叫着,如同一头疯了的野兽,校场里的将士脸上都露出鄙夷的神情。
“早有这样的力气,不如奋勇杀敌,死了也全了名节。”
副将走过去提起了闫二爷的手臂,接着一脚踹在闫二爷后腿上。
闫二爷本就被打了一百笞杖身上没有多少力气,全因为惧怕死亡而挣扎,如今被这样一踹一压,整个人所有的精神像是立即被抽走了,只能瞪着一双血红的眼睛看着自己的祖父和父亲,鼻涕、眼泪在脸上纵横。
闫老太爷只觉得整个人都要烧着了般,他看着宋成暄大喊:“先留下人,凡事都好商量,只要将人留下……怎么都行。
他是世家子弟,身上还有军功,不是寻常的军户,你们不能这样。”
闫老太爷大吼着,全身的力气全都从嗓子里发出来。
“在你们眼里军户是什么?”宋成暄低沉的声音传来。
闫老太爷愣在那里。
说话间一个书吏上前,将手中的文书递给宋成暄看。
宋成暄抬起眼睛冷冷地看着闫二老爷:“他身上是有军功,军功又是如何得来的?”
周围一下子安静下来,闫二老爷只觉得被那目光慑住了半点动弹不得。
谁都知道最近薛总兵和宋成暄在查军功之事,这些大户人家子弟身上的军功,都是花银钱买到手中的,朝廷若是不追究则已,追究下来,什么都隐瞒不住,可闫老太爷却偏偏在此时提起这桩事。
一个官员立即走出来向宋成暄行礼。
宋成暄点了点头。
官员才走上前道:“常州每年都会有战事,朝廷也有相应的抚恤,朝廷的抚恤是根据杀敌多少和伤亡拨发的,常州将士记录在案杀敌的数目不少,然而为何杀敌那么多,却依旧要吃败仗?
我们去查验了卫所所有记载的文书,发现关于战事的记录就是一笔烂账,许多地方草率遮掩,报给朝廷的战事情况与卫所中的记档都不甚相同。
而且,自六年前开始,军户和招募而来的普通兵勇无一人取得军功。”
军营中许多将士听到这话先是惭愧,而后脸上露出愤慨的神情。
那些逃兵全都低下了头,身体抖动的更加厉害。
官员接着道:“我们继续查问,终于让那些兵勇说出了实情,因为他们斩杀的敌首,都被拿来给了这些世家子弟,这些敌首却仍旧不够世家子弟的用度,总兵官就向朝廷虚报军功,为了怕上官盘查,自然需要相应的贿赂。
卫所上有官员认罪,朝廷的抚恤金被他们贪墨,所以那些英勇杀敌,为此伤亡的将士和家人得不到半点的安抚。”
宋成暄清冷的眼眸变得更加幽深:“每次战事仍旧是这些普通的军户和募兵冲在前,你们视他们为身份卑微的下贱之人,”说到这里他看向将士,“何为下贱?”
校场上的将士喊起来:“临阵退缩、胆怯叛逃。”
宋成暄道:“战场上奋勇杀敌的将士是袍泽,为了此战他们舍出性命,有的人甚至尸沉大海。
你们这些霸占他们军功之人,到了战场上通敌卖国,畏惧奔逃,才是真正的下贱。
此罪在军中该当如何?”
“杀……”
将士们的吼声震天响,仿佛要将积压在心中依旧的怨气全都发放出来。
宋成暄伸手丢下了手中的令牌,那些行刑的兵勇立即手起刀落。
鲜血喷溅而出,几个头颅立即落地。
闫二老爷惊恐地看着眼前这一切,那个方才还活生生的孩子,就这样没了。
闫老太爷跺脚捶胸,喉咙里发出咿咿呀呀的声音,然后眼睛一翻倒在了地上。
“你们草菅人命,”闫二老爷抱着闫老太爷,大声地道,“你们手中没有证据,也没有审问就这样……这样……杀人……你们……没有王法……
你们怎么敢这样……”
“我们愿认罪,全凭朝廷发落。”一个沙哑的声音从人群中响起来。
所有人循声望去,只见郑大老爷脸色苍白地站在那里:“我……贿赂总兵官,为家中子弟买军功,我愿认罪。”
郑大太太惊诧地看向郑大老爷,她没想到老爷会在这时候说出这种话。
郑大老爷攥起拳头,宋大人方才提起“袍泽”二字,他心中不禁一酸,下意识地向四周看去,就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崔颢站在那里。
崔颢望着校场上发生的一切,脸上的神情让人看不清楚。
郑大老爷想要说些什么,却在这时候无法开口,崔颢被人送去了军营,成了最低贱的兵勇,拼了命才换来了军功,可依旧被人看不起,被闫家打成那般模样,被他和郑家所嫌弃。
崔颢做错了什么?
不管崔颢是不是谦哥,都没有错。
错的是他们。
那一刻他彻底悔悟了。
郑大老爷想到这里再一次转头去看,目光所及处空无一人,崔颢已经不见了踪影。
郑大老爷哂然一笑,他得谢谢崔颢,不管崔颢是不是谦哥,都让他迷途知返,那孩子是来救他和郑家的。
郑大老爷转过头来,在那些逃兵人群中看到了一张熟悉的脸孔,那是志哥。
好,很好,他便更没有什么可怕的了。
郑大老爷向衙差走过去。
“不是老爷,是我,”郑大太太道,“是我,是我去买的军功。”
“有什么分别吗?”郑大老爷淡淡地道,“我早说过,你我本就同罪。”这是他们应该有的下场。
郑大太太没想到最终会是这样的结果,她身子一软摔倒在地,捂住头痛哭起来。
……
徐清欢看着郑大老爷夫妻被衙差带走,没想到郑家人到了最后会有这样的醒悟。
“阿弥陀佛。”
一声佛号从耳边响起。
徐清欢并不惊讶,也没有转头去看慧净大师:“大师是来超度亡魂的吗?”
“女施主说的对,但也不对,”慧净大师道,“逝者已矣,活着的人更需要超度,女施主和那位男施主,你们身上的戾气已经太重,若是这样下去,将来恐怕酿成大祸。”
“哦?”徐清欢转头微笑,“我以为大师是方外之人,只需看云卷云舒,大师是觉得我们做的不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