沧河仍旧不断翻涌着浪花，空中明月渐渐挪移，云朵挡住视线，圆月从原本清晰可见变的模糊。
陪姜雪儿赏了会儿月，江枫估摸着时间，站起身，拍拍屁股上并不存在的灰尘，同身边女孩说道：
“走吧，我送你回家，这么晚了还在外面，你爹要是知道，恐怕会打断我的腿。”
“啊？哦，知道了。”
姜雪儿似是才回过神，脸颊上始终带着若有若无的红晕，走到江枫身旁，跟随他的脚步。
走了几步，姜雪儿小声道：“你应该叫我爹伯父，不能那么没礼貌的…”
“姜伯父？这称呼也太生疏了。”江枫皱着眉头。
“那你说，怎么才不生疏。”
“你叫你爹什么？”
“爹爹啊…”
姜雪儿低垂着脑袋，等很久，耳边也没听到江枫声音，睁大杏眼不解的看向他，却见他正笑眯眯看着自己。
姜雪儿猛的回过味来，那张清秀小脸瞬间涨红，哒哒哒快步走到江枫前面，只留给他一个背影。
“诶，你倒是等等我啊！”
江枫的声音逐渐减弱，月光西斜，将他二人的影子拉的很长，在快要重叠时，又猛然错开。
……
不多时。
江枫目送姜雪儿走进家门，一道银色流光蹿进她怀中，小银狐脑袋撒娇似的拱着她一马平川的胸脯，嘤嘤鸣叫。
这就是姜雪儿昨天救下来的那头灵兽。
江枫站在不远处，冲她挥挥手，眼神谨慎的盯着她身后。
不出意外，那个女儿奴应该就站在那里。
江枫嘴唇翕动，说了句唇语：
“我先溜了。”
姜雪儿略显羞怯的点点头。
其实江枫还想再聊几句当作晚安告别，但当他看到她身后那道宽壮的身影，脸色一变，连忙溜之大吉。
这让江枫莫名有种哄骗未成年少女、做贼心虚的感觉，边撒腿狂奔防止被姜父追上，边自我反思：
“按理来说，这不应该啊，我明明是她的青梅竹马…”
虽然是自封的。
……
今天是太晤历，223年，4月18日。
等江枫回到家，已经是十点半。
推门而入，客厅内亮堂堂的，父母二人坐在圆桌旁，脸上有些疲惫，听到声响，立刻把倦意甩得一干二净，带着审视看自家儿子。
值得一提的是，有个约莫十三岁的女孩也在客厅里。
她小脸稚气未消，胖胖的带点婴儿肥，趴在桌子上不时打个呼，鼻子下方有个忽大忽小的气泡，和江枫在讲堂中睡觉时的模样大差不差。
看到这一幕，江枫默默把腿收回来，准备直接回屋睡觉。
这算什么？
三堂会审？
我又没做什么天怒人怨的事…
“站住。”
沉稳的声音令江枫下意识定在原地，他神色僵硬的转身，狡辩道：“讲堂里有事，魏老师留我到现在。”
“你看我信你不信，进屋说话。”
这是江父的声音，他名为江平，没事就喜欢板着脸和江枫说道一二。
对于那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人生大道理，江枫听教时，一脸认真，事后便习惯性左耳进右耳出。
许是饱受磨练，他现在已经能站在江平身前，面不改色的神游物外，思考人活着究竟是为了什么…
佛性十足。
“哥，你又这么晚才回来…”
小女孩睡眼惺忪醒了过来，揉着眼眶，说着含糊不清的话，抱怨意味颇浓。
江枫：“……”
他嘴皮一秃噜，差点就把‘温两碗酒，要一碟茴香豆’这句话说出来，好在理智克制住冲动，眼神幽幽的看了眼江妍。
这死丫头半夜不回自己房间睡觉，就为了此刻挤兑你哥几句？
以往回来晚了，你不是早睡了吗？
被亲哥瞪了眼，江妍眨眨眼睛，委屈巴巴道：“娘，你看，哥又欺负我…”
圆桌旁的美妇人揉揉她的脑袋，有些无可奈何，随后看向自己儿子，眼神中满是温柔，拍了拍身边的凳子。
“枫儿，过来坐。”
美妇人名唤沈柔，她保养的极好，脸上并没有岁月痕迹，反而有几分成熟韵味，眼底丝毫不作掩饰的宠溺令她看起来更加柔美，一身素雅长裙，挽着妇人鬓，在灯光照耀下，人妻属性瞬间拉满。
有时江枫也在怀疑，就凭老江那平平无奇的样貌，是如何把娘亲骗到手的？
不止一次，江枫想向老江讨教一番，这可是出门在外化敌为友的一大绝技啊…
他和老江不一样，在外貌上遗传了沈柔的特点，没掺半点杂质，看着就感觉如沐春风，清新俊逸。
江枫只是站在人群中，啥也不做，就能令人一眼注意到他。
“不用了，我站着就行。”
江枫梗着脖子，一副要杀要剐悉听尊便的模样。
以前也是这样，老江在开始说道时，总是娘先唱白脸，然后老江无比自然的唱红脸。
真当咱是个雏儿，啥也不懂？
乖了十几年，反他一回又何妨？
再说了，自己也快十六岁，如果这个世界有叛逆期，怎么着也应该叛逆一下吧？
很河里。
“别在那瞎说八道，让你坐你就坐。”江平拿出一家之主的威严，淡淡道。
还叛逆啥啊……江枫顺势坐下，开始放空心神。
果不其然。
江平斟酌好语言，一道精芒在眼中掠过，图穷匕见的训斥道：“这是第几次晚归了？你是男儿身无所谓，雪儿可是女儿家，像你这样拉着她花前月下的，她以后还怎么嫁人？”
“我没有和姜雪儿一起！”
江枫连忙摇头，矢口否认，心说你空口无凭，不能凭空污人清白，但隐隐约约的，他竟然从老江口中听出一丝没来由的…赞赏？
这算哪门子道理？
江平并未反驳，而是瞟一眼撑着下颌看好戏的宝贝闺女。
江妍心中大惊，看我做什么，在老江带有几分鼓励的眼神下，吭哧吭哧小声道：“我从东灵院回来的时候，看到哥和雪儿姐姐并肩一起去了沧河。”
老江明显在拱火，小江此时脸色越发难看，沈柔笑得愈发开心，吵吵闹闹斗斗嘴啥的，最有意思了。
即便是事实，被江妍光明正大说出来，饶是江枫脸皮厚如城墙，多少也有些挂不住。
江枫拍了拍她胖乎乎的肩膀，称赞道：“行啊你江小妍，散学后不直接回家，学会尾随你哥了，厉害厉害。”
“哪有。”
江妍心虚，眼神躲闪，双手在身前来回晃，企图萌混过关，背刺道：“哥，我只是路过，什么也没看见，都是爹让我这么说的。”
“？？？”
江枫目光移到老江身上，心说您老有意思吗？
江枫看明白了，江妍散学后估计连自己影子都没看到，现在说话完全按着剧本走，给老江一个发挥的契机，可这也不算是剧本，是歪打误撞的既定事实。
心知肚明下，还得配合着让老江训斥一顿，江枫怎么琢磨怎么不对味。
嗯…
回头就把江小妍下个月的零花钱全部克扣掉。
“听说你今天又在魏临课上睡着了？”江平面色淡然，单刀直入。
“嗯。”
江枫低着头，乖乖子受教。
他在魏临课上睡觉，已经是常事，家里人都知道。
江平从最初的哀其不争，到如今的坦然视之，心境变化和江枫差不多。
大抵是觉得大号练废了，还是着重培养小号为妙，可是小号也不省心啊，动不动就和东灵院一些姐妹起争执，长时间下来，江妍居然隐隐有成为大姐头的趋势。
十三岁的大姐头？
其实说实话，这一点江平还是很欣慰的，至少不像某个大号，整天只知睡觉，浑噩度日。
可能这就是期待感上的心理落差吧。
江平沉默良久，转言道：“玄界有五域，共四大灵院，居于南西北中四域，他们都有附属学院，类似于东灵院这样的，当一名普通人到了十六岁，就能够修灵，在十八岁之前，通过学府试炼后，有资格去更高级别的学府深造。”
江枫终于抬头，眼中似有不解，人尽皆知的事，老江再说一遍是何意？
江妍深吸一口气，肉嘟嘟的小胖手扣在一起，紧张的看着亲哥。
沈柔柔荑反转，撑着下颌，抵在圆桌上，目光看着自家儿子，像是在期待他的回答。
父子二人对视半晌，江平见儿子不吭声，他先绷不住了，额头似是飘过一层黑线，黑着脸问道：
“你准备选哪座灵院？”
江枫手里转着茶杯，默然不语。
选哪座灵院？
这确实是个难以解决的问题。
‘我想修灵的时候就会产生困意，还考个屁的灵院啊，此生基本与成为修灵者无望了。’
江枫想过，若是他能重回十四岁的那个夜晚，定会阻止满眼亢奋的自己，握住他的手腕，告诉他一定要挡住诱惑，否则会引发难以想象的后果…
顺便背对着自己，再说几句天机不可泄露啥的，但这种事终究只能想想。
往事已定，即便再后悔也只能后悔。
“如果有选择，我想做个好人。”江枫摊手，表示无奈。
江平黑着脸：“说人话。”
江枫面无表情道：“爹，酒楼里说书人讲的那些废柴流话本故事你应该听过吧？如果没有特别大的机缘，譬如灵戒里突然出现白胡子老头啥的，我估计没法再修灵了。”
“……”
江平忍不住扶额叹气。
他当然听过类似废柴流的话本，世上话本小说流传颇多，已成套路，他趁着外出接到任务摸鱼的时候经常捧着看，懂的甚至比江枫还深。
“让你小子两年前忍不住去修灵，现在后悔了吧。”
江平叹声道：“算了，既然你已经无力于此，以后就让你妹妹保护你。”
江枫：“？？？”
江妍说话不过大脑：“有这好事？那以后能不能让哥改口叫我姐姐。”
江平不吭声，看着女儿作死的模样露出一抹笑容。
沈柔笑眯眯看着闺女。
在她看来，这家里最有趣的事不是她和江平一起为明天而奋斗，而是俩臭小鬼的日常斗嘴。
江枫站起身，默默走到江妍身旁，轻而易举的提溜着她后脖颈，把她挂衣服似的挂到旁边衣架上。
“你把我挂到衣架上又怎样？我在东灵院可是有一群姐妹！”
江妍蹬着脚丫，宁死不屈道。
江枫好似没听到，兀自坐回圆凳，给父母二人分别倒了杯水，好像根本没准备放她下来的打算…
“呜呜呜…”
江妍开始哭丧着脸，却小声嘴硬道：“大不了等我能修灵以后，咱俩各论各的，我管你叫哥，你管我叫姐。”
“嗯？”
江枫扬眉哼了声，心中无语，有时候真不知道臭丫头片子怎么想的，脑回路居然如此清奇，难不成你还看过夏洛特烦恼？
“哥～你快放我下来。”
江妍鼓着双腮，眨巴眨巴眼睛，晃着脑袋撒娇道。
“……”
江枫嘴角微抽，站起身顺手便把傻妹妹扔到了凳子上，随后看向老江。
江平刚刚说的是‘你要选哪座灵院’，而不是‘你要考哪座灵院’。
直觉告诉江枫，虽是一字之差，这话有大猫腻。
难不成老江是虹城隐士大佬？
一念至此，江枫只感觉胸腔中涌出一股激动，时隔十六年，老父亲总算准备坦白了，原来我江枫也是个强二代啊…
“咳…”
江平古怪的看着自家儿子神情变换，知子莫若父，他忍不住轻咳一声：“别想太多，你爹我只是化灵境。”
江枫眼神逐渐幽怨。
“咳。”
江平被他看的浑身不自在，天赋摆在那，能侥幸成为化灵，就代表祖坟已经冒青烟了。
那可是青烟啊。
有机会回老家让江枫看看，谁家祖坟能轻易冒烟？
“明天你试试自己能不能继续修灵，不能得话，咱爷俩就出去接任务养家糊口。”江平沉声道。
“知道知道。”
江枫打个哈欠，伸手揉了揉江妍脑袋，玩笑道：“看到没，老爹对你比我亲多了，当哥的以后说不定还真得靠你来保护…”
“谁要保护你啊，哪有当妹妹的保护哥哥的…”
江妍撅嘴，不知是不满江枫所说的话，还是不满他此时的动作。
“哈。”
江枫不纠结这个，眼神飘向窗外，眼见月色越发皎洁，不由说道：“爹，要没什么事，我就先回去睡觉了。”
“急什么？”
江平斜他一眼，闭目养神不再说话。
而在一旁，沈柔自始至终都是一副知性温婉的模样，看父子俩互相尴尬，看兄妹俩玩闹。
江枫语塞，心说三堂会审还没完了？
“哥，你先别睡，陪我聊会天嘛。”
江妍不由分说拽着江枫袖子，坐到院中台阶上，胳膊放到小短腿上，两只小胖手撑着下巴，数着天边星辰。
“聊什么？”
江枫一屁股坐下来，笑道。
“你和雪儿姐姐在沧河的时候聊的什么？”江妍眼中闪烁着八卦之光。
“聊的…呃，我没去沧河！”江枫黑着脸。
“噫～”
江妍肉嘟嘟小脸尽是不相信，小声道：“哥，你真的没办法再修灵了吗？”
“有你这么问的吗？”
江枫叹气，也有些无奈：“估计不太能了，每次只要想修灵，就会直接陷入睡眠…”
“没关系啊。”
江妍故作大咧咧模样，小大人似的拍他肩膀，脸蛋红扑扑的，像是在立下箴言，极其认真道：“就算哥不能修灵了，以后也有妹妹保护你。”
“……”
江枫居然在深沉的夜听到几声乌鸦叫，半晌才憋出一句欣慰笑声：“妹妹长大了，要不要我改口叫你姐姐？”
“可以吗？”
江妍坐会台阶，眼睛里闪烁着期待。
“去去去。”
江枫起身伸个懒腰，‘嘘’了声，眼神警告她别告密，低声道：“我回去睡觉了，你进屋让爹娘也早点休息。”
“急什么啊。”
江妍眨眨眼睛，回头便朝屋内喊道：“爹，别等着了，早半个时辰也没什么关系吧。”
“有关系。”
江平淡淡的声音传到屋外。
“哦。”
小丫头不满的撅着嘴，嘀咕道：“我也想回去睡觉啊，都快熬出黑眼圈了…”
“咱爹在等什么？”
“你的生日呗，哥，明天就是你十六岁生日，不会忘了吧？爹不知道从哪听来一个新词，好像是什么卡点庆生来着。”江妍打着哈欠，眼皮都快睁不开，恹恹欲睡。
江枫默然。
……
快进到子时过了半个时辰。
江家客厅内气氛并不高涨，江妍想睡觉，沈柔笑眯眯看着，等待江平开口，他是一家之主。
桌上放着一块不大不小的蛋糕，卖相很惨，当作江枫生日祝福，江枫本人觉得很草率。
于是他狐疑看向老江。
江平僵着嘴角挤出一抹笑容，不理会这个，开始唱生日歌。
“祝你呀生日快乐…”
生日歌还是那个生日歌，但从老江嘴里唱出来，味道明显不对，好像是准备送走江枫。
江妍强行睁开眼，随便拍两下小手，附和的唱了两声，便摇摇晃晃的回屋：
“娘，我回去睡觉了啊，熬到现在困死了…”
沈柔见儿子一脸异色，温声道：“枫儿，你爹非得在这个时辰给你庆生，我拦不住，体谅体谅你爹。”
“哦。”
江枫点头，看江平的神色越发不对劲，老江这算粗中有细吗？
江平板着脸，严肃道：“还不把蛋糕吃了回去睡觉？”
“不吃，半夜吃甜食会增肥，爹你别告诉我你不知道。”江枫试探着反驳。
“……我亲手做的。
江枫不说话了，顺手拿个勺子开始动工，囫囵吞枣把蛋糕吞入腹中。
老江都这么说了，若是还不吃算怎么一回事？
大老粗净学别人搞温情那一套。
还别说，其实挺暖心的。
当父亲的永远学不会如何和儿子沟通，温柔向来都包裹在未知处，或许大部分当爹的都是如此。
见他吃完，江平彷佛松了口气，再度板起没有丝毫表情的脸，揽着沈柔站起身。
“爹，注意身体。”
江枫看老江脚步虚浮，擦去嘴边奶油，忍不住提醒道。
江平一个踉跄，快步回了里屋，沈柔没好气的笑骂道：“臭小子，快回去睡觉，没大没小的，明天不准备去东灵院了？”
“嘿嘿。”
江枫挠头笑了声，说道：“肯定会去的啊，顺便找老魏办理下休学手续，后天再跟着爹出去接点任务，攒下来的钱，肯定够小妍继续在东灵院念书。”
沈柔微不可察的叹了声，江枫这话说的她有些揪心，本来他也可以像其他人一样，在东灵院慢慢修灵，直到控灵，然后毕业，升入更高级别的学府。
可现在这一切都已成空，只因十四岁的江枫提前修灵。
沈柔安慰儿子的话卡在嘴边说不出来，最后化作一句：
“和你爹一起出任务的时候，跟在他后面，别傻乎乎的往前冲，天塌下来都有你爹顶着。”
“知道知道，儿子又不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