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2章 地狱之瞳

众人随着翁吉奴的脚步,不一会儿便走出了花林。眼前树木稀疏起来,不多时,脚下无路,竟是来到了沈府后山的一座悬崖边。

“能走人的地方肯定都布满了沈重山的兵,所以咱们只能在不能走人的地方冒一冒险。”翁吉奴道,扬了扬手中的大家伙,“这是老朽自制的飞鸢,亲身试验过,成功失败各半,第一次最为不幸,还折了一条腿。”

他说着呵呵一笑,爱惜地抚了抚“飞鸢”的脊梁,然后着意给凌萧示范了一下:“飞鸢的操作很简单,公子只需将自己绑缚在中间这条木梁之上,然后借着风力飞奔到崖边,风便会托着公子的身子,公子即可在空中飞翔。”

“这条绳子是控制方向的,”他扯了扯木梁上垂下的一小截麻绳,“呃......因为研制还不是很成熟,所以能不用便尽量不要用。说到底,最重要的就是起飞的那一下,需要一定的勇气。但公子并非凡人,想来定有勇气迈出这一步吧?”

凌萧皱着眉将飞鸢上下摸了一遍,又走到悬崖边估量了一下高度。

然而不等他想出个所以然,远处忽然传来一声呼喊:“师父!他们来了!你们准备好了吗?”

是阿玥。

“快!”见状,翁吉奴连忙催促。

寒氏月几人已经开始在自己身上绑缚绳索,翁吉奴更是速度惊人,三两下就将飞鸢绑在身后。凌萧也手忙脚乱地解开绳索,可慌乱间却不得要领。

见状,翁吉奴连忙上前,快手抓着绳子在他身上打了几个粗结,将他和沈青阮牢牢绑在一起。做完这一切,小童也刚好跑到他们跟前。身后是数以百计的兵士,靴底扬起的尘土已经隐约可见。

不用翁吉奴帮手,他快手扯过另一条绳索,将自己绑缚在翁吉奴身下。凌萧打眼一看,寒氏月几人那边也是如此,寒氏月在上,紫柰亲王紧贴在他身下,他的侍卫背着人事不省的湛卢,两人也是牢牢绑在一起,就如他与沈青阮一般。

见众人准备得差不多了,翁吉奴摇动木杆,飞鸢的双翼渐渐展开,开到最大大概十尺有余,颜色墨黑,活像一只巨大的座山雕张开双翅。翼背上照例印着冬神的形象,只不过这次只是它额心的巨眼,红彤彤的,中间是一道狭长的黑色瞳孔。

寒氏月和湛卢两组也在展开巨翼,凌萧忙学着他们的样子飞速摇动手柄,直至背后双翼完全展开。

“寒先生,亲王殿下,走了!”翁吉奴大喊一声。

站在最前方的寒氏月和紫柰亲王应声狂奔,面对千仞绝壁没有丝毫犹豫,在崖边猛一蹬腿,巨大的飞翼冲向九霄,略略摇摆了一阵就稳定了下来。

他们之后是侍卫和湛卢,二人与前一组一般无差,都是稍稍晃动了片刻就翱翔在空中。两只玄色飞鸢一前一后,犹如两只巨大的飞鸟。

“成了!”翁吉奴兴奋地一声大喝,又对凌萧道,“凌公子,你先走,我来断后!”

凌萧犹豫了一下,看看前方的悬崖,又看看身后的追兵,对他道:“先生不要浪费时间,还请先行一步。”

闻言,翁吉奴看了看他,又看看他背上人事不省的沈青阮,咬了咬牙,道:“那好,老朽先走一步,公子务必跟上!”

凌萧郑重地点了点头。

翁吉奴又看了沈青阮一眼,同那小童吆喝一声,二人齐齐发力,向着崖边跑去。还是如方才一般操作,二人在崖边点了点地,一面黑色巨翼舒展在空中。

凌萧深吸了一口气,也学着他们的样子向崖边飞奔而去。在路尽头处,他猛一蹬地,轻身跃起数丈,远远超出先头三人的高度。

身后巨翼剧烈晃动了一下,他背过手去,紧紧抓住沈青阮的身子,一颗心随着飞鸢的颠簸上下翻滚了几遭。

但就如寒氏月他们那般,只是摇晃了几下,飞鸢就稳住身形,在空中滑翔起来。凌萧一阵心惊过后也缓了过来,手下还是紧紧抓着沈青阮的身子,但触目所及尽是大好河山,清凉的风扑在面上,不多时,他的心情也跟着畅快起来。

夕阳无限好,将世间万物都镀上了一层柔和的金色,便是再险峻的山水都变得温柔起来。何况虞州本就秀美,从上空看,蜿蜒的虞水犹如一条湛蓝的缎带,轻轻绕过殒剑山的一侧,又绵延而去,流过亩亩良田,绕过幢幢屋舍,缓缓南下,粼粼碧水像是一曲流淌的生命的歌。

被美景所感,他忽然有种冲动,想唤醒沈青阮,不想他错过这样的风景。于是他笑着侧过脸去,就见沈青阮沉睡的侧脸垂在他颈侧,平静的,懵懂的,也被金乌镀上了一层柔光。

望着他的眉眼,他忽然就沉静了下来。那是一种心底最满足的沉静,所有尘世的喧嚣都静止了,空气中浮躁的尘埃落地,丰美的虞水似乎流淌过他的心田,他的双目忽然起了雾,心底也软得不成样子。

“你活着,真好。”他轻声道,双目中的雾气被清风吹散,唇边扬起一个大大的笑。刹那间,似乎也不那么急着叫醒他了。就让他睡吧,他心道,这样的美景,以后的日子里还多得是呢,日日都是。

想着,他移开了目光。金乌已经西垂,余下的霞光已经不那么耀眼,只是将山河四野都染上了一层更加震撼的血色。

他又回过头去,想看看身后的漫天霞光。可眼眸转过去,没看到天边的晚霞,却迎面撞入一只巨大的血红色蛇眼。血红的颜色映着夕阳,赤色的霞光透过中心的瞳孔,巨大的兽眼仿佛活了起来。

有什么东西在脑海深处蠢蠢欲动,他皱了皱眉,心脏不知为何狂跳了起来。一阵细小的觳觫沿着后脊梁缓缓升起,又是那种熟悉的,震颤的感觉,慢慢蔓延到整个心房。

忽然,幽洞石桥上的情景又一次浮现在他眼前。那炙热滔天的烈焰,遮天蔽日的红色,和红色中心幽深邪恶的黑色裂口。就像被一支利箭穿脑而过,他猛地明白了当时他看到的是什么。

那不是什么十八层地狱,也不是地狱中的红莲业火。那是一只蛇眼,只不过蛇眼太大,遮蔽了他眼前的一切,让他看不清全貌,误以为是地狱之景。

这个意识刚刚升腾起来,他的神智就不受控制了。他能感觉的自己的瞳孔在激烈收缩,而自己的神经正在飞速分崩离析着,他已经感觉不到自己的心跳,唯一残存的认知告诉他,他正站在疯狂的边缘。

他用仅存的意识命令自己冷静,手下大力握了握风筝的竹把手,力气大得几乎将把手捏断。刺痛感传来,他知道自己的双手都在流血。但此时已经管不了这么多了,他身上担的并不只有他一个人的命。他的背上还负着一个人,一个哪怕他自己死了,都不能让他受一点损伤的人。

想到此处,他又忍不住回过头去,看了看沈青阮倚在他肩头的侧脸。可回过头去他才发现,这又是个巨大的错误。

血染漫山的霞光中,一轮金乌印在风筝背翼正中,与那只兽眼严丝合缝地重叠在一起。火红的光点燃了兽眼中的邪性,红色的颜料变成了滔天的烈焰,一下子就灼痛了他的双目。而沈青阮毫无生气的脸正在兽眼正中,仿佛被燃烧的赤焰吞没了一般。

他感到自己的呼吸停滞了一下,好像被巨手卡住脖颈,而那只巨手无视他越发急促的喘息,还在一点一点收紧。

遥远的,仿佛隔了千年万年的零星记忆涌入脑海。撕心裂肺的怒吼,毫无章法的挥剑,绝望的咆哮......最终都凝成一滴眼中泪,心头血,缓缓地,不可回头地坠落了下去。

他听到了呼啸而过的风吟,冷峻地划过他的面颊。他觉得有些冷,但很自由,甚至有些安慰。他在心里告诉自己,他们,就快要见面了。

身上的气力在飞速流失,他的手无力地垂了下去,恍惚间,似乎扯到了什么东西。耳边传来一阵渗人的“咯咯”声,接着猛地一震。

他被剧烈的失重感晃醒,困惑地睁开了眼睛。眼前是一只形态奇异的黑色的巨翼,已经歪斜到一个不可承受的角度。进而一阵强风吹过,竹制的龙骨发出几声瘆人的“咯咯”,接着便承受不住,在狂风中分崩离析了。

身子不受控制地打了几个旋,满天红霞在他眼前旋转成一幅瑰丽的画卷。最终,他仰面朝天,望着无边无际的七彩光辉极速坠落,像一只折翼的飞鸟,坠入山河大地宽阔的怀抱......

最后一点感知,他听到了一道撕心裂肺的:“阿阮!”

阿阮......心底动了动,好像有些后悔。悔意只让他恢复了片刻清醒,捆在身上的绳索勒得他有些疼,他心下一动,这才想起来背后还有个人。

侧过脸去,他望着沈青阮的沉静的睡颜呆愣了一会儿。接着,也不知是大脑哪个部分发出的指令,他用尽全身的力气,猛地翻了个身,俯身向下,让沈青阮又回到了他的背上。

这一切做完,他最后一丝神志也消弭了。眼前白茫茫的,仿佛下起了大雪。而他浑身酸软得没有一丝力气,就像是一片羽毛,缓缓地,毫无眷恋地坠落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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