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春早,夏日更是炎热非常。东陵地势高,四季如春,极少有这么炎热的天气。在如同蒸笼一般的元京城里,很多东陵人都熬不住,中了暑。如此一来,讲坛也再办不下去,皇上心念一动,干脆带着东陵来使移驾城郊月西山庄避暑。
月西山庄在皇城以北七十里,因身处群山之中而格外凉爽。月西江就在山庄脚下缓缓流过,月西山庄也是因此而得名。
此处自古便是历届皇族的避暑圣地,只不过今上节俭,这一向夏日里又并未过分炎热,因而已经空置了十余年未曾启用。今年因着东陵来使,月西山庄披挂一新,雕梁画柱,仿若又回到了鼎盛之时。
经过一番筹备,众人来到山庄时已进七月。七月七在江国是七夕节,不算大节庆,一般只在民间庆贺。而在东陵,七月七却是个极其重大的节日,叫作千觞节。
在此节上,各家各户都会取出新酿的美酒,聚集到街市上。而清冷禁欲的东陵人会在这一日忘记所有规束,开怀畅饮,尽享人间欢事。
为体恤东陵使臣,皇上一声令下,七月七七夕千觞同庆。
于是,马车装载着一坛坛美酒,从京城辘辘而来。与之同来的还有留守京城的大员及其家中亲眷。此番移驾月西山庄,皇上原本只带了皇室亲眷,如今既要过节,那自是不能太寒酸。索性山庄离京城不远,朝中大员们便都应邀而来。
如此,国学监也停了课。凌萧跟着外祖母,带着檀荇,也随浩浩荡荡的车队前来。
这是檀荇大半年以来第一次出门。自从上次与凌萧一番掌谈之后,他又瘦了些,整个人便如一副骨架子一般,一双凸出的大眼中原本只有惊恐,现在又平添了一丝忧虑。
外祖母一见他的模样便连连叹气,多次延医问药却只说是心魔致病,药石无灵。如此,她又百般劝说开解,可檀荇却似什么都听不进去。
此次出行,他本也是不愿来的。可到了出发那一日,他见众人登车欲行,偌大的宅院忽然空荡荡的,只剩他自己。他心下一慌,又忙不迭地要跟来。如此这般,大家又等了他半晌,才得以成行。
然而人虽出来了,他却一路都紧张非常。同行者众,尽是京里的世家门阀。他战战兢兢地坐在车内,总觉得这些人里藏着不怀好意之辈,正满心眼盘算着要怎么害他。
凌萧骑着马,走在马车旁。檀荇每隔一会儿就要探出头来,看看他还在不在。凌萧见他实在可怜,便安慰了几句,又问他要不要出来骑马。檀荇看了看湛蓝的天幕,似是也有些心动,但不知想到了什么,又摇头拒绝了。凌萧心下暗暗叹了口气,也不强求,便由着他去了。
车队在晚间才至月西别院,皇上设了小宴,就在月西江畔的羡鱼台。因非在宫内,规矩礼数便少了很多,加之山庄的确凉爽,土生土长的元京人也被这一场高温烤得够呛,来到这绿树成荫,水汽沁凉之处,面上都带着少见的轻松与欢愉。
檀荇说什么也不肯赴宴,凌萧便与沈青阮搭伴前来,一踏上羡鱼台,就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二人对视一眼,皆有些惊奇。那道身影后面还跟着一人,正是东陵来使寒氏月。他看到凌沈二人,便大步走了过来。
凌萧与他见了礼,沈青阮向不远处看了一眼,道:“陆姑娘怎么在这儿?是受你之邀?”
寒氏月也回头看了一眼,道:“是我与师兄一道请陆姑娘来的。陆姑娘高才,师兄之前见过一面,赞不绝口。恰逢皇上大庆千觞节,就随口邀她同来。”
沈青阮点了点头,那厢陆灵雪也看到了他们,向他们走了过来。
两相见礼,陆灵雪先开口道:“沈公子,凌公子,又见面了。听说皇上要庆千觞节,我幼时便听父亲说起过,据说是东陵每年最盛大的节日。总想着不知何时才能亲历,不想今日便有了机会。”
“千觞节的确是东陵一年一度的大节庆,”沈青阮有礼道,“把酒千觞,不问来由,不问归期。姑娘既来了,便也请尽情尽兴,忘却烦忧。”
陆灵雪会心一笑,道:“好一个不问来由,不问归期。家父早年也曾感慨于东陵文化的自由与畅快,如此,小女子真当好好感受一下。”
“是啊,你可不是要好好感受一下!”陆灵雪话音刚落,就听一道极为霸道的女声传来,口音颇重,明显不是江国人氏。
众人回头一看,只见一位明艳非常,华丽无比的贵女朝他们款款而来。万种风情,尽在举手投足之间。
凌萧一打眼就觉得此人有些眼熟,略一回想,认出此女便是花宴上扮花神的那位,听沈青阮说是梁国公独女,名为齐弗莲。
说话间,齐弗莲已经到了众人身前。
她先是极其不善地打量了陆灵雪一眼,她身量高挑,妆容精致,在一身素衣,不施脂粉的陆灵雪面前活似女王一般。
傲慢的眼风扫过陆灵雪简朴的银花头饰,她一抬头,向沈青阮望去,仍是一般的骄傲神情,眼神中却不由自主地多了一丝娇嗔。她在沈青阮瘦削秀丽的下颌上轻轻钩了一眼,接着用东陵语同他说了一句什么。
沈青阮面色不改,却用江国话淡淡答道:“监里课业繁重,未及抽身。”
闻言,齐弗莲却轻轻皱起了眉头,疑惑道:“课业重就重,愁什么?你还要愁吗?”
一番话说得众人一愣,凌萧不禁悄悄打量了她一眼,就见她神色严肃,并不像开玩笑的样子。
寒氏月轻轻摇了摇头,对齐弗莲说了句什么。她这才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面上却毫无尴尬之色,只望着沈青阮嗔怪了一句。
沈青阮仍是一脸淡然,又用江国话答道:“倒是忘了你才来江国不久,语言不惯,有所疏忽,是我的不是。”
齐弗莲轻轻白了他一眼,被逼无奈,也用江国话磕磕绊绊道:“我看你是在江国待得太久,都把东陵语忘了。”
“姑娘说笑了。”陆灵雪突然插话道,“沈公子不久前还在翰林院佐助编修通鉴大典,又将大典译成了东陵语,说是技艺精湛都不为过,又怎会将东陵语忘了呢?”
齐弗莲似是没想到她敢插嘴,有些惊异地看了她一眼,又傲慢地抬起了头,问寒氏月道:“谁在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