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得意的笑声穿过对开雕花殿门的缝隙传到殿外,守门的侍卫面面相觑,互相看了一眼,又心照不宣地低下头去。
倒是地上的落花听见笑声,随风轻舞了一阵。没心没肺,无忧无虑,像是不谙世事的孩童,丝毫不见这片刻欢愉背后的暗涌。
熏风又起,吹花至江汀。
渺渺落红不语,黯黯逐流南去。
京城明媚的阳光普照了三百里就被滚滚阴云渐渐吞噬,铅灰色的云块携风带雨,哺育了月西江后又向西一拐,沿着虞水辗转而下,在虞州渡口消停了不过半日就又淋漓起来。
这一等,就等到了申酉交接之际。
阴沉沉的天暗得比平日更快,不一会儿的功夫,四下已经是黑黢黢的一片。大小船只都上了灯,放眼望去,好一片灯火通明的水上泽国。
“不是说未时就解封吗?怎么到现在还堵在这里?”钟祈之气急败坏的声音远远传来。
“小的也不知道呀!”伙计听着也甚是郁闷,“消息都是前面的船一个一个传过来的,传到咱们这儿都不知道过了几遭了。”
“今日还是我娃娃的生辰,我原本想着早早赶回家给他庆生的。礼物都买好了,谁成想......唉,要说这京里来的官老爷就是不一样,真是好大的排场!”
“可不是,真他娘的好大的排场!”听见伙计的抱怨,四邻的船只上也跟着爆发出不满。
“嘿,你们说他老人家难不成是个蛞蝓,下个船都要整整一日的功夫?”有人揶揄道。
“哈哈哈哈哈哈......”四下传来汉子粗野的笑声。
凌萧正在舱内给右手上的伤口换药,闻言不禁暗暗摇了摇头。
经过抱山居一案,他对陈嘉运的行事做派多少有了些了解。要说从三品的御史大夫,又是圣上钦派的监察使,没点官威大概镇不住地方。但搞出这么大的动静,甚至激起民愤......他觉得陈嘉运还没有这么蠢。
既然事情大概率不是他弄出来的,那有此能力在虞州兴风作浪的就只剩下一人......他微微一哂,怨不得青阮对你忌惮有加,看来果真不是个善茬。
缠好绷带,他将药瓶收好,又在窗边坐下,取出一部书册,就着如豆一灯翻看起来。
沈重山既然想闹些事情出来,那就任着他闹,反正陈嘉运也不是个吃素的。封锁渡头一事不小,这二人的博弈想来不会持续太久。最多再过一晚,明日晨间,封锁必定解除。
只不过,今晚怕是江上千灯,无人入眠了。
钟祈之来来回回折腾了一夜,第二日清早顶着两个硕大的熊猫眼,兀自生着闷气。凌萧倒是一觉好睡,起身后看见他蹲在舱门边上一脑门子官司,不由失笑。
“哎哟我说,世子你这心也太宽了!”见他心无旁骛地喝着河鲜粥,钟祈之一脸怨愤,“这渡口都封锁了一日一夜了,你还有心思在这儿用早点,殊不知外面都闹成什么样了!”
“闹成什么样了?”凌萧咽下口中食物,随口问道。
“唉,还不是怨声载道,都在骂这个作威作福的狗官!”钟祈之叹了一声,“你说这个陈大人也真是!虽说朝廷钦使地位超然,持尚方宝剑,掌生杀大权,但也不能这么无法无天吧?”
“对他来说,一晚上可能就是听听曲儿,吃吃酒的功夫。姑娘小腰一搂,被翻红浪任逍遥。可对这些船家商户来说,一个晚上就意味着成百上千两银子的进益啊!”
“他这倒好,一声令下,把渡口封了。这些滞留在江上的商户怎么办?一个晚上货出不去,那些做小本买卖的甚至有可能倾家荡产!”
“我刚刚听人说,已经有好些人等不得,泅水到渡头上讨说法了。不过看守的官兵态度好像很不好,两相发生了冲突,还把人给拿了。”
“哼,你看着吧!再这么闹下去,非得闹出大事来不可!”
闻言,凌萧也轻轻皱起了眉。他不事商贾,家中也无人熏陶,这一层倒是没想到。看来,事情的严重性远比他预料的还要大得多。
于是,钟祈之话音落下,他也跟着沉默了下去。
两人各自郁郁了半晌,转眼到了巳初,外面忽然又喧闹了起来。钟祈之猛地起身,掀帘走了出去。不过须臾功夫,外面的喧闹声小了,接着忽然爆发出一阵震耳欲聋的欢呼。
凌萧心下一动,想来他所料不错,渡口解封了。
果然,船舱的门帘一掀,钟祈之欢天喜地地跑了进来:“解封了!解封了!刚刚下的令,现在前面的船已经开始动了!哎哟我的天爷,这一晚可算是过去了!”
他振臂欢呼了半晌,却没听到任何附和,不由停了下来,疑惑地望着一脸老神在在的凌萧:“诶,世子你怎么这么冷静?解封了你不高兴吗?”
凌萧也微微笑了笑,道:“高兴,怎么不高兴。”
闻言,钟祈之越发狐疑地瞅了他一眼,不过倒也没揪着不放,只道:“我再出去看看,别再弄出什么幺蛾子来。世子也好打点一下行囊,估计过不了多久就能上岸了。”
船队慢吞吞地向前行去,等到能望见渡头时已经快要过午了。
相邻船上的商户伙计都熬了一日一夜,心情大起大落之下神志越发困倦。一开始还能听见起起伏伏的抱怨声,可临到近前却连骂人的力气都没了,只眼巴巴地等着靠岸。
雨势小了些,风也静了许多。凌萧看了看天色,也走出舱门来到甲板上。
他目力好,个子又高,张目一望,远远看见渡头上站着一大群人。其中有个穿黄衫的女子,在铅灰肃杀的雨幕中甚是扎眼。
眼见着时辰又过去一刻,渐渐的,渡口越来越近。就在他们的船只靠岸之前,从那一大群人中走出一个丫鬟打扮的女子,满面含笑,绣口一张,清脆悦耳的声音传了出来。
众人都静静地仰头听着,脸上的戾气越来越淡,喜气越来越重。听她说完,人群中爆发出一阵比方才更加巨大的欢呼。
钟祈之也随着人群振臂高呼,回头一看,见凌萧愣愣地站在原地,不由笑道:“虽然跟咱们无甚干系,但是与民同乐,世子也跟着叫两声,不要这么不合群嘛!”
凌萧回过头来,看着他泛红的脸颊,怔忡道:“她方才说的什么,我一个字都没听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