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台大戏在青衣一声悠长的吟哦中结束了。满座皆寂,足足过了半柱香的时间,才爆发出潮水一般的掌声。
四壁的灯火重新亮了起来,众人一番打赏过后纷纷起身离场。而凌萧只静静地坐着,不想动,也不想说话。起初听到“倒戏”,他还以为会是场受尽坎坷后,重生复仇的大戏,却没想到会是如此。
沈青阮见他不说话,轻轻笑了笑,道:“这个本子我也是第一次看。怎么样?是否与别的戏曲有些不同?”
凌萧转头看了看他,又垂下眼眸,道:“是很不同,让人感慨良多。我很喜欢那一句:前世初遇,今生永诀。”
沈青阮轻轻叹了一声:“世人都赞‘相逢一笑泯恩仇’的侠气,可谁又能体会‘人生若只如初见’的遗憾呢?”
“你说,那梁云日后后悔了吗?”凌萧忽然问。
沈青阮沉吟了一下,似乎不知该如何作答,又把问题抛还给了他:“你说呢?”
“我不知道。”凌萧垂眸摇了摇头,“不过不论他是否后悔,我想对于徐幼娘来说都无所谓了。回顾这一生,她对后来遭受的那些苦难都无动于衷,却只在时光回溯到与梁生陋巷初遇之时,才生出了许多感慨。”
“而这些感慨却并非拘泥于小情小爱的抱怨,”沈青阮接着他的话道,“而是凌驾于时空的长河之上,对宿命的感叹。这一刻她心里没有恨,也没有爱。如果非要有一点情感的话,我想.......那应该是一点人性的温暖。重活一世,重新体味一番平生凄苦,最终留在心中的却是一缕温情......”他弯了弯唇,“这很好。”
“在生死大事之前,大概很多人都会悟道吧。”凌萧道,“毕竟与之相比,其余的恩怨情仇都微不足道了。”
沈青阮抬眼看了看他,忽然道:“你可还记得平南侯?”
“平南侯?”凌萧一怔,“平南侯赵彧,赵扶的父亲?”
“没错。”沈青阮点了点头,“你可还记得,当年赵扶刚刚进京之时,曾经在去望京山的路上为难过我,还扔了一块大石,险些将你我砸中。”
“不错,”凌萧道,回忆起往事,唇角不知不觉地柔和了下来,“后来他为难你不成,反被你教训了一顿。当时京中还未发生那些不堪之事,现在想来,真是一段难得的平静时光。不过当时他为何要对你穷追猛打,我却有些记不得了。”
“是因为他父亲,”沈青阮道,“赵侯在见过我后,忽然发了急病,卧床不起。赵扶以为是我对他父亲做了什么,所以才会再三追问。”
“我想起来了,”凌萧道,“当时你受人之托,不能告诉他事情原委,所以他才会恼羞成怒。”
“当时的确是受人之托,不能将此事告知他人。”沈青阮道,“可现在赵扶和赵侯皆已身死,这个承诺也就作废了。你可好奇当时我究竟对赵侯说了什么,才会让他心境如此波动,以致不久之后就身赴黄泉?”
“说不上好奇,但你的故事从来不会令人失望。”凌萧道。
沈青阮微微一笑:“从前的故事都是民间的杜撰传奇,真实性尚待考察。可发生在赵侯身上的,却是一件真真实实的事,一个就发生在你我身边的悲剧。”
闻言,凌萧有些入神起来。
“大约在二十年前,”沈青阮道,“那时的赵彧还没有侯爷的爵位,只是京中一位寻常官宦人家的公子,只不过生得俊俏,又弹得一手好琴,所以在京城颇有盛名。”
听到此处,凌萧心中一动,不由抬眼看了看他。
沈青阮没留意他的目光,接着道:“这番盛名自然也传进了皇宫,传到了被先帝千娇万宠的长公主耳中。于是,这位长公主就对这位赵公子留了神。可惜的是,赵侯当年已有妻室,且夫妻二人感情甚笃。所以长公主虽然落花有意,但耐不住人伦纲常,只能将这段感情埋在心里。”
“直到那一年海棠花宴,她作为花神,驾着花车走过长街,忽然在街角看到一位抚琴的年轻公子,正是她心心念念的赵郎。压抑多时的情感一旦喷涌,便如火山爆发,势不可挡。花宴后,她费尽唇舌说服了先帝,勒令赵彧休妻,将其召为驸马。”
“当时的赵彧抵死不从,还曾试图为此自残,希望长公主看到自己丑陋的样子嫌弃自己,不再有此执念。可一切努力在巍巍皇权之下显得如此微不足道,最终赵彧受逼不过,被迫迎娶了公主。而他的结发妻子叶氏也被长公主勒令在三个月内寻夫改嫁,否则便要抄她满门。”
“当时叶氏无助极了,四处求告无门,百般无奈之下,下嫁了一位对她一见钟情,爱慕她多年而不得的郎君。”
“也许是苦尽甘来吧,她这位夫君丝毫不嫌弃她是二嫁之身,对她百般宠爱,且专心守着她一人,直至她百年身故也从未纳妾。下嫁时她腹中还怀有赵彧的骨肉,诞下后是名女婴。本以为这位夫君会心存芥蒂,可他对这个女孩也很好,就当是自己的亲生女儿一般。”
“赵侯......没想到背后竟是这样一番故事。”凌萧有些意外,“可这件事为何与你扯上了关系?”
“因为叶氏后来下嫁的这个人与我有亲,”沈青阮道,“还有他的女儿,你也认识的。”
“我认识?”凌萧一怔,“赵侯......赵......赵菁芜?”他猛地一惊,前后一联想,不由讶道,“赵姑娘是赵侯的女儿?那沈重山......”
“没错,”沈青阮道,“他就是叶氏当年下嫁之人,也是菁芜的继父。”
凌萧一时惊异不能自已,不由紧紧凝起了眉。
“四叔一生无子嗣,只有菁芜一个继女。”沈青阮叹了一声,“他的确十恶不赦,但在这件事上,我对他只有敬佩。”
“而当年我与赵侯说的,其实就是叶氏身故的消息。是受菁芜之托,觉得毕竟夫妻一场,其中一个走了,另一个最起码要知道一下。只是没想到赵侯至死心中也只有叶氏一人,初闻噩耗便倒地不起,差点救不过来。”
“后来他沉疴难愈,弥留之际又将我招去,见了他最后一面。当时我因着菁芜的缘故,对他难免有些仇视,见他命不久矣,就忍不住问了他一句是否后悔当年之事。没想到他当即便承认自己后悔,不只是一点点,而是捶胸顿足,涕泪横流。他对我说,如果时光可以倒流,他便是抗旨死了也绝不会妥协。”
“我当时对前因后果知之不深,总以为他是恋栈权位才会抛弃妻女,便对他道,他的发妻二嫁之后过得很好,连同他的女儿也被照顾得很好,他不必担心。”
“我本是要讽刺他的,可听了这些话,他忽然就安静了,眉梢眼角都是安详。那是第一次,我在他脸上看见了一抹笑。他对我说谢谢,谢谢我在他临终之前圆了他一个梦,哪怕梦是假的,他也能含笑而终了。”
“后来我离开了侯府,心里却一直别扭着,总觉得他最后的情绪很奇怪,于是多方打听,才知道了当年的全部真相。”
“知道以后,我一直很后悔。当时我明明可以多安慰他一些的,明明可以告诉他叶氏其实从未忘记过他,让他走的时候再少一些遗憾。”
沈青阮有些黯然,叹了口气。
“但又过了些日子我便释然了,我想着他临终时的笑,忽然就明白了他当时的想法。原来当一个人爱另一个人爱到骨子里的时候,他的情感其实是不需要回报的。他唯一希望的,就是这个人能够平安喜乐。如果再贪心一点,那便是能陪在他身边,时时看见他。”
他望着凌萧,缓缓道:“就像有些秘密一样,有些情感也是一辈子都不能宣之于口的。便如赵侯之于叶氏,他当年狠心休妻,做尽了一个负心汉能做之事,其实是为了她能更好地活。”
“可无论发生什么,内心真实的情感都是不会变的。即便历经沧海桑田,即便此生不再相见,即便连对方的模样声音都不再记得,可想起对方时的感觉,那种冲动的心悸与心悸过后的温暖,却永远都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