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节

沈宴秋仰视着天空,今晚虽没有月亮,却是个好天,满天繁星点缀,颇有意境,他叮嘱何故守着房门,别让人往里闯,他去看看热闹。

前堂聚满了人,沈宴秋一到,就有人赶紧搬来椅子让他上座,他施施然坐下,看孙氏盘问着那些下人。

周氏和温德毓见着他这般泰然自若,脸都青了,温子麟说雪浓与他是那样的关系,雪浓还不知下落,他竟一点也不急,还能坐的住,莫不是和其他人一样,来看他们的笑话?

温德毓眼瞪着周氏,全是她想的馊主意,这回倒好,丢了这么大丑,估摸着不出一天,就要传遍整个顺天府!

周氏用帕子不断擦脸上的汗泪,心内祈祷着宁愿雪浓死了,也总比被抓到和奴才苟合的丑事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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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宴秋一走,雪浓慢慢回想了些先前发生的事情,她记不清多少,但她和沈宴秋那般亲近,是做不得假的。

雪浓往自己身上看,她来时内穿着湘裙,外罩着褙子,现在身上穿的却是一件极大的玄色亵衣,衣领、袖口上都绣有金纹,纵使她不愿相信,她也知她穿的极有可能是沈宴秋的衣服。

她忍着疼下地,摸索到衣架旁,她的湘裙和肚兜都挂在上面,她再看向镜台,上面的铜镜能让她看清楚自己,此时此刻,她的唇微微红肿,斑驳痕色沿着脖颈没进亵衣里,她直流眼泪,想骗自己都骗不成。

这里应是沈宴秋暂歇的客房,她不知道自己怎么跑到这里,外人若知晓,只会以为她不知羞耻爬上沈宴秋的床。

刚刚沈宴秋也说要带她回府,回的自然是沈家了,她现在这样,沈宴秋就是把她带回去,不给名分,她也只能受着。

她突然一顿,把衣架上的衣物拿下来,匆忙脱掉亵衣,斑斑红迹遍布,她边哭边穿上肚兜和湘裙,踉踉跄跄朝外走,就趁着沈宴秋不在,赶紧离开,她不想被他带回沈家,她先前已和周氏说定,过了谢师宴,她就能离府,只要离了这里,就不会被人发现,她这样微不足道的人,沈宴秋又岂会放在心上。

雪浓打开门,何故一见她慌张往外跑,也是傻眼,她跑的跌跌撞撞,何故便明白过来,雪浓能在这件客房待那么久,出来还鬓发散垂,明显已是沈宴秋的人了。

何故避到一边的夹道内,眼看着她如无头苍蝇乱跑,连这院子都跑不出去,有几次还差点站不住摔倒,得亏这边客房的客人都去看温家的热闹,不然又惹的非议。

何故就是想扶她,但她这会子应不愿看到任何人,何故哪里敢耽搁,忙出院子,叫了个腿脚快的小厮去请沈宴秋。

沈宴秋回来时,雪浓正好跑出院子,她神情很张皇,往四处看,生怕被人窥见,磕绊着往后院走,她这副样子就算回去了,明眼人也清楚她遭受过什么。

沈宴秋远远跟在她后面,她跑不了多久,人依着桃树抽泣,等身上疼缓了缓,便抹掉眼泪继续走。

这附近有个不大的水塘,水塘上有座早年失修的断桥,王家如今落魄,也没那个闲钱去修,便一直荒废,寻常时候,没人会来这种地方游赏。

雪浓上到断桥,她这时候只是拼着一股劲要回去,其实已有彷徨之态,脚下每一步都无力的很,片时便在断桥上踩空,径自跌落,迷茫中好像听谁在叫她,可她已精疲力竭,彻底沉进了水里。

第二十三章

雪浓如一片薄薄的叶子在这黑夜里悄无声息坠入了水塘中, 连水花都很小,沈宴秋追到断桥上往水中看,她甚至没有挣扎尖叫, 认命的沉入水底。

沈宴秋纵身跳进水中, 他腿上的旧伤碰到冷水忽然发作, 犹如数根银针锥刺, 他强忍着刺骨疼痛,游近雪浓, 小心抱住人, 游上了岸。

雪浓已陷入昏迷, 浑身湿透,沈宴秋放她在地上,按压了几下心口,再渡了几口气给她。

雪浓才把呛到的水吐了出来, 但是人依旧没清醒。

沈宴秋伸手抚了抚那苍白的脸,想不出该叫她什么,叫她小姑娘,可他们已是这样的关系,叫她名字,最缠绵时,他一叫雪浓, 她便痛苦的摇着头,她不喜欢自己的名字。

沈宴秋停顿须臾,还是放弃叫人。

刚在水下,她的头似乎被石头之类的东西碰了一下, 先前大夫就提醒过,不能再伤脑袋。

沈宴秋凝沉着眉, 先抱人起来,托着她的脑袋放在肩上。

河对岸就是园子,常有人走动,不宜在这里停留,沈宴秋将雪浓脚上的绣鞋脱下来,一只丢在岸边,一只丢进了水里,便抱着人回客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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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堂孙氏审到一半还没雪浓的下落,恰有沈家的小厮来报,更深露重,沈宴秋和云氏已坐马车回府去了。

沈宴秋一走,围在这里的客人也陆续告辞归家。

人走的差不多,审问还在继续,等到下人们全审完了,依然没头绪。

周氏夫妇犯起愁,雪浓找不见,总不能姑娘说丢了就丢了,若没个音讯,到时候随便别人怎么编排,都是他们宣平侯府丢名声。

他们越性要找到人,又遣了众下人再搜一遍各处,犄角旮旯都不许放过。

孙氏心有不满,这是他们王家,又不是宣平侯府,现在她儿子都是举人了,哪容得他们在家里查来查去,没得晦气,可她看看王昀,王昀也急得满头冒汗,一时倒不好多说气话,只是对王昀道,“那姑娘都丢了几个时辰找不出来,就怕人早不在家中,还往哪儿找,她长得又那样儿,还醉了酒,若有个三长两短,你也趁早收收心,一个妾而已。”

王昀待要反驳,忽见一个婢女慌慌张张过来,手里还提着一只绣鞋。

孙嬷嬷认得那绣鞋,忙跟周氏道,“这是雪浓姑娘的鞋子!”

可算找到物件了,周氏双手合十念了声阿弥陀佛,问那婢女在哪儿找见的。

婢女回说是在断桥附近的水岸边,只找见一只,另一只却寻不见。

在场几人皆愕然,还是孙氏先说了话,“她不、不会跳河了吧。”

只要不是被哪个没规矩的下人藏住,雪浓就是真跳河了,温德毓和周氏也算松了口气。

周氏立即做出哭态,身体也摇摇欲坠,孙嬷嬷扶住她,一番劝慰,她才像强做镇定。

这毕竟在人家里,周氏对王昀道,“二公子,劳烦你遣几个人下水去搜罗。”

孙氏直想翻白眼,现在知道问候主人家了,她自己的姑娘看不住,把她儿子的谢师宴都搅和了大半,要不是将成亲家,孙氏真按捺不住这满肚子的火气。

王昀心中也急,她一说,便吩咐了几个身强力壮的小厮进水塘去打捞。

一时众人都集聚到水塘边,站在岸上看小厮们在水里搜找,竟是各怀鬼胎。

孙氏是想着雪浓要活着被捞上来,名节也受损了,自不能再给王昀做妾。

周氏和温德毓就没盼着雪浓活,打从今日计划失败,雪浓活着就不如死了好。

唯独王昀一心希望雪浓还有生机,即使真在水里,只要小厮们不动,他救人上来,也正好顺了他的心意。

小厮们在水塘里找寻了足有一个多时辰,才寻到另一只绣鞋,那绣鞋里尽是烂泥。

周氏这回一见着是真哭了,“……她怎就这么想不开啊!”

鞋子在水底,说明人已经在水里几个时辰了,就算找到,哪有命活,这也是她养了十几年的孩子,再不心疼,也觉得亏欠。

周氏掩着脸哭的伤心,温德毓也以袖遮脸红了双老眼。

在他们身侧的温子麟忽要下水,被周氏拽住,“你要你母亲一晚上送两个黑发人不成?”

温子麟攥紧双手,“我不信她就死了,尸首都没有,怎么能说她死了?”

王昀道,“他说的没错,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他催促着小厮再找。

这一找,就找了一夜,愣是没找到雪浓的尸体,但那水塘外连着一条大河,小厮们都猜测,是不是雪浓已经随着水流被带入河中,河水太深,那就再难寻了。

温德毓夫妇便呈报给顺天府衙门,交由专做打捞活计的衙役去捞人,直有三日,仍渺无音信,往常落水之人,超三日找寻不到,便报死,当下衙门做了主,便定雪浓落水而亡。

去王家参过谢师宴的人多,那日雪浓出事,有不少人知晓。

一时之间有说雪浓是酒醉不慎掉进了水里。

也有说雪浓是故意跳河寻死,概因雪浓死在王家,从前温王两家默许的是雪浓和王昀有亲事,可真正定下亲事的却是王昀和温云珠,多说是温云珠抢了雪浓的亲事,雪浓悲愤之余,才会有此念头。

不管外面的人怎么揣测,温家要做足样子,给雪浓的葬礼办的风风光光,温家的夫人们都在灵堂上恸哭,周氏哭着晕过去好几次,谁看见都要感慨她把养女当成自己亲生的孩子待。

待雪浓的丧事过了,也就没人再议论,一切都归于寻常。

谢师宴后,周氏就想把温云珠和王昀的亲事提上日程,可听孙氏的意思,王昀并不急着成婚,想等明年春闱考过了,再说这些。

周氏当然不高兴,可如今温德毓被撤了职位,宣平侯府里,全是张手要钱的老爷,雪浓死了以后,周氏就断了攀附沈宴秋的心,温子麟又没中举,近来人消沉了不少,周氏也不敢太逼着他读书,只能寄希望在王昀身上,若能两家结为一家,王昀前途无量,还愁不跟着沾光吗?

她心里门清,明年王昀若真能在春闱高中,那可是进士及第,那时候就是更富贵更体面人家的姑娘也愿意嫁给她,而今是他高攀宣平侯府,等到来年,就未必了。

周氏咬咬牙,也只能答应下来,只叫温云珠性子放软些,别再惹王昀生气,现今可没有雪浓钓着他了,若把他气着,真有可能会退婚,那就后悔也来不及了。

温云珠也知晓好歹,雪浓在时,还有些羡慕妒忌她被沈宴秋看上,可她走后,不见沈宴秋来吊唁,沈家三房也没人来上柱香,竟是凄惨的叫温云珠都胆寒,以前的那些不服气一下消失,只觉得周氏为她周全的好,王昀确实是良配,总比沈宴秋那样负心薄幸的男人强。

雪浓的葬礼后,王昀就不怎么来宣平侯府了,周氏便叫温云珠去看望王家老夫人,借此去见王昀。

将将入秋,天气转凉,温云珠坐车去王家,周氏让她带了不少小物件,有给王家老夫人的,也有孙氏的,还有一副护膝是给王昀的。

温云珠去看了王家老夫人和孙氏,王家老夫人喜欢清净,没说两句话就困顿,孙氏对温云珠这个儿媳妇依然算喜欢,毕竟是宣平侯的嫡女,比一般的小户之女要尊贵的多。

孙氏告诉温云珠,王昀一早出门会客还未归,让她先去王昀的院子里坐坐。

王昀的院子在南边,温云珠熟门熟路过去了,她尚未及笄,就常来这里找王昀,所以那些虚礼都算不得数。

王家也实在落败,小厮都没几个,王昀这里只有个老仆守院子,她进来就进来了,直入房中,先看到的就是衣架上挂着一副护膝,那护膝做的很精细,上面绣着兰草,看针法,就是雪浓做的。

换以前,温云珠看见了,必要闹一场,可现在雪浓都没了,闹有什么用,她生气也无济于事。

她在这简陋的房中看了一圈,才来到床边,竟见那枕头底下好像压着一副画,她好奇的翻开枕头,拿起画来看,上面画的是个美人,靠坐在石头上,眉眼淡似烟雾,眼尾点缀着鲜红的胭脂痣,侧着半张脸,被一条男人的胳膊搂住了细腰,眉间若颦,半咬红唇垂眸,身上的春衫都遮掩不住那一身媚骨。

温云珠一眼就认出这画里的是雪浓,还是那日他们在碧波亭上看见的雪浓,原来他早在那时就对雪浓心心念念,还背地里画出这么秽亵的画,看这画的边角都有磨损了,他怕是夜夜把玩吧!

温云珠怒极,却没有像以前那般莽撞,她把画放回枕头底下,匆匆离开那院子去找孙氏,在孙氏面前哭哭啼啼着把话一说,便不管孙氏如何挽留,坐车回了宣平侯府,她把事都跟周氏说了,周氏眉头紧锁良久,夸她做的很对。

她走后没多久,王昀回家了,孙氏又气又急,倒不是为温云珠,而是他还惦记一个死人,温云珠嘴上没把门,若说出去,就是他品行不端,贪恋人家姐姐的美色,死了都不放过,这可是大忌讳,他才中的举,别因此又惹出事。

孙氏逼着他烧掉画,丢掉那副护膝。

王昀纵有诸般不舍,也只能把东西都销毁,但对温云珠已生厌恶,只想等明年后,便退掉亲事,和她再无关系。

没了那副画,王昀夜里常翻来覆去睡不着觉,有时会自责,若不是当初自己让雪浓万念俱灰,她可能没那么想死,小厮们都说水塘很深,她对他大抵怨恨至极,才会在那里寻死,她的魂灵葬在塘中,为什么一次也不入梦呢?

秋雨连绵了几日,何故来王家,传沈宴秋的话,要王昀去见他。

王昀不怎么上沈家,沈宴秋虽说是他的先生,但在学业上也没有时时刻刻盯着,只他有不解的地方去请教,沈宴秋才会解惑,王昀对沈宴秋也很恭敬,沈宴秋是他父亲和叔叔的同窗,当年一起在应天府求学,后来因遭政变,他父亲和叔叔都死在那场政变中,沈宴秋却活了下来,所以他能做沈宴秋的学生,全托了父辈的福。

沈宴秋在书房见的王昀,他好似近来身体不太好,脸色有些苍白,想是旧病复发,这样的天气,最遭罪的人大约就是他了,连腿上也包着护膝,是雪浓做的那副,王昀呆滞的看着护膝,心中竟生出了悲凉妒忌。

沈宴秋呷了口热茶,直说,“你和宣平侯嫡女的婚事,退了吧。”

王昀愣住了,他也想退,可现在如果退了,温云珠必定会到处散布他私藏雪浓画像,这个把柄捏在温云珠手里,他暂时没法退婚。

但这话不能对沈宴秋说,王昀迟疑道,“先生,这门亲事是祖父那一辈定下的。”

沈宴秋点头道好,没有再多说一句话,从椅子上起身,出去了。

桌上那杯茶都放凉了,也不见他回来。

王昀耐着性子等待,这时听外面有人跑动,他忙起身走出书房,就见两三个婢女边跑边笑,王昀叫住了一人,问有什么事。

那婢女道,“二公子不知道,是我们三房的三姑娘醒来了,都昏迷有七八日,云夫人和二爷担心坏了,还好人没事。”

王昀略诧异,沈家三房的云夫人膝下是有个三姑娘,那位三姑娘很小的时候就被拐走,许多年都没听说找见,现今竟寻回来了?

婢女急着去后院,便不与他再多话,小跑着追上了其他人。

王昀忖度片刻,心想既是那位三姑娘清醒了,沈宴秋大概是不得空再见他,这沈家子嗣本就少,虽有三房,其实大房和三房才是嫡脉,二房是庶出,终归比不得其他两房,大房只剩了沈宴秋,三房云夫人虽育有一子一女,三房老爷却没了,自然的,沈宴秋会对这个找回来的妹妹重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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