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黍看到后来,只见哀鸿遍野,人族屠杀妖族之手段,竟比妖族入侵人族还要酷烈!
他也算见证了数次人、妖两族的大战,可人族反攻妖族,却是第一次。当初妖族侵入灵州,虽然难民无数,逃亡之人不知凡几,可妖族到底没有大肆屠戮,斩尽杀绝,只不过攻城略地而已。否则以妖族军队的动作,岂能让众多难民在道路之上流亡?纵然如此,死于道路者也有数万之巨,可见战争之残酷。
然而妖族纵然狠辣,尚且不到以刻意杀人为目的的程度,否则关外三县,绝无一人可以躲藏于深山之中而免于死亡。以妖族大妖的感知,真要杀人,那些普通人绝无遁形之处,又岂能安然在山洞中偷生?屠杀,纵然妖族亦不屑为之,可子黍却无论如何没有想到,人族在杀入妖族领地之后,实行的却是残酷无比的种族灭绝政策!
但凡一切生灵,非我族类,皆杀之!上至飞鸟,下至土鼠,妖族境内,皆杀之!不论老幼,不论多少,行军所遇,皆杀之!毁林木,绝河道,藏匿其中者,皆杀之!远至天涯,近在眼底,蚊虫蝼蚁,肉眼所见,皆杀之!
“够了!都够了!”子黍看到后来,只觉得头晕目眩,抓起一名放火烧林的星师,吼道:“你们都疯了吗!”
“杀!杀!”那星师双眼通红,被子黍抓住后还要挥刀砍来,见子黍是个人,这才呆愣了片刻,茫然无措地看着他。
子黍长叹一声,扔下这名星师,往前赶去,远远见到了四渎,当即喊道:“四渎师兄!快下令啊!不要再屠杀了!”
四渎回过头来,见是子黍,满是诧异,道:“天一师弟,你在说什么?”
“别杀了,”子黍赶到四渎面前,道:“它们都是无辜的!”
四渎听罢,冷笑了两声,“妖族屡屡入侵中天,莫非我们便不无辜?”
子黍话语一滞,“可是……这样杀下去……”
四渎一甩袖袍,往前走去,只留下这样一段话,“老道巴不得妖族死绝了才好!”
子黍望着四渎远去,知晓自己劝不了他,可自问本心,却实在不能见人族这般屠戮而无动于衷。所谓“恻隐之心,仁之端也”,古之君子,杀牛尚且不忍见其觳觫,何况如此屠杀万灵?不过对于真正有大欲的人来说,纵然有同情心,却也狠得下心来屠杀,不过不见罢了,当初他遇见的那个小薇,不也正是如此?
虽然,耳所闻,目所睹,而无动于衷,又岂能称为人?若令他不在此境之中,听闻世上有如此之事,不过长叹而已;可令他置身其中,亲眼见如此之事,而作壁上观,亦势必不能。
何况仁与不仁,只在动情之间而已。普通百姓,自家牲畜,以其有养育之恩,尚且不忍杀之,市于市而后杀,迫不得已者,为有家人之故。如今杀妖,妖有千万,自古不绝,岂能杀尽?若为后世计,不过更增仇雠,所以仍要杀者,泄一己私愤而已。对于大多数人而言,自然恨妖入骨,必要斩尽杀绝方为快意,可子黍毕竟曾与小薇相处过,后来又见过天雪,遇到了王女离裳,知晓妖族本心非恶,见了如此屠杀,自然难以忍受。
想清楚自己的本心之后,子黍又往前赶去,更前方乃是道一门的队伍,领队的正是掌教六甲星官。
“六甲掌门!”子黍见了高瘦清癯的六甲星官,忙喊道:“您快下令吧!这样屠杀下去,只会加深人、妖两族的仇恨,没有好处的!”
六甲见了子黍,稍感诧异,身旁的星官低声在耳边说了一句,这才反应过来,点了点头,道:“原来是新晋的天一星官啊。你这话虽有道理,可我道一门为妖魔所伤者不计其数,纵然老道我下令禁止,门下弟子又岂会听?所谓天怒人怨,皆自然而然,老道我亦不曾下令屠杀,又怎能阻止?”
子黍听了怒气上涌,道:“不知掌教你可否听过一句话?‘是不为也,非不能也’!”
六甲冷笑两声,置之不理,子黍见此只得含怒离去,道一门众星官自然是冷眼相送。
再往前走,只见紫微宫之人走在最前方,军容严整,倒是并无肆意屠杀之貌。子黍见了,心中升起希望,忙赶了上去,可见到带队之人,却是神色有愧,到了嘴边的话语也说不出了。
紫微宫的人马中,领队的正是尚书星官,见了子黍后愣了愣,道:“天一你怎么在这?”
子黍道:“说来话长。不知尚书星官您可否约束一下后方部队?”
尚书星官耸了耸肩,道:“非我紫微宫之人,如何管得着?”
子黍急道:“可您位高权重,若是能说上两句,也好让人有所收敛……”
尚书星官打断了他,道:“如今正是追杀妖族之时,整军之事,稍后再论。”
子黍见尚书星官不再理他,一时间心灰意冷,才发现自己纵然有心,却也是无能为力,眼见万千生灵就这般死于烧杀之中,眼里湿润,仰天合了合眼,良久默然无语。
“师弟,师弟!”
身后隐隐传来熟悉的呼喊声,子黍转身看去,只见清风拂面,乐萱已是到了他的身前,道:“不好了,我们抓的那甲龙大妖趁乱逃了!”
子黍听后一惊,忙取出星盘,略施法术,只见一道光点正在远去,忙道:“追上去!”
“好,我带你!”乐萱单手掐诀,运起御风术,抓住子黍的手,当即飞上树梢,再一跃已是在林子上端飞过。
到了幽林上方,所见的景象自然更多,四处皆是人族屠杀后的痕迹,烈火遍布蔓延,尸体焚烧的烟气冲天而上,便是在天际也难以避开。
乐萱皱了皱眉,道:“这些人也太过分了,一个个都和疯了一样。可惜我们势单力孤,也阻止不了。”
子黍心有同感,问道:“师姐,你觉得妖族都该杀吗?”
乐萱道:“入侵我们的,自然该杀。可境外的妖魔,既然没有来害我们,我们又何苦去害它们?”
子黍轻叹一声,叹息声在风中杳无踪迹,心里却更坚定了要让两族和好的决心。
“好了,就在这里。”乐萱御风而行,速度极快,带着子黍到了半空中,往下看去,竟是到了甲龙族残部所在之地,下方数千妖魔汇聚,乐萱一时也不便带子黍下去。
“唳!”
空中忽然杀出一只翼鸟,展开双翼,足有数十丈之巨,朝着两人扑杀而来。
乐萱神色一变,御风而动,堪堪避开了致命的一爪,不过带着子黍,行动却不那般自如。
子黍道:“师姐,等它再杀过来,你不要动。”
乐萱见眼前的翼鸟乃是大妖,不知子黍能否制住它,可见了子黍的眼神,心里安心了许多,道:“好!”
“唳!”
翼鸟大妖见一击不中,在半空中一个回翔,又俯冲下来,张开双爪,便要抓向两人。
子黍见此,忽然抽出了腰间的佩剑幽篁,幽篁一出,九天雷动,潇潇暮雨之中,紫雷如竹枝一般纵横交错,击在翼鸟身上。
翼鸟大妖当即惨叫起来,身子在半空中翻转,羽毛焦黑,朝着下方坠落。
血光一闪,一柄血色短剑从下方刺出,破开翼鸟大妖的胸腹,通体散发出邪异的血光。
子黍喘了口气,收回血剑,方才杀大妖只在片刻之间,可两人置身空中,却是凶险无比,至此方才得以喘息,心中皆是有些惊魂未定。
“糟了,还有!”乐萱指着前方天际,只见数百翼鸟飞来,黑压压的一片,甚是可怖。
子黍道:“师姐,你放我下去!”
乐萱急道:“可现在下面都是妖族!”
子黍道:“你听我的,不会有事的!”
乐萱听罢,犹豫片刻,终于带着子黍落下。
数百翼鸟盘旋飞翔而来,速度比只乐萱还要快上不少,妖族在天际占据绝对优势,人族除了少数星官之外,只有星君能飞行自如,自然奈何不了这些飞禽。
快要落地之时,子黍道:“师姐你先走,留我一个人就好了。”
乐萱道:“不行,我怎么能让你一个留下?”
“这些妖族不会伤我的。”子黍挣脱了乐萱的手,独自跃了下去。
“师弟!”乐萱见此一惊,忙跟着落下,落地之后,才发现情况并非两人想象那般糟糕,在甲龙族残部的四周,还有数千星师,领队的正是紫微宫北极星官和天床星官。
“师弟,这些妖魔,交给我来便好。”天床手持琉璃盏,双目却蒙着白绸,朝琉璃盏中轻轻吹了口气,朱唇之中轻吐丹火,经过琉璃盏后却化为熊熊烈焰,烧向面前数十只甲龙,这些甲龙被烧得满地翻滚,身上的幽蓝色火焰却无法扑灭,而且这些火焰诡异无比,专烧活物,却不会点燃树木。
“太乙阴火!”
“这便是太乙阴火吗?”
“相传此火只烧神魂,毁三魂,燃七魄,烧至最后,心智完全丧失,便与傀儡无异!”
在场星官、星师之中,有不少人见了此火诡异之景,皆是神色大变。所谓丹火,并非专为炼丹所用,而与人所修内功有关,天床星官便是以阴寒法门专门修炼这太乙阴火,辅以法器琉璃盏,将此火的威力发挥到最大,被此火烧到,纵然心智坚定如铁也会痛得发狂,自然不能再战斗了。
“哼!修此法门,不觉得太为阴毒了吗?!”冷哼声中,一女子飘然而出,挥手间妖气涌动,将数十只甲龙皆是震晕过去。
太乙阴火若非以强大无比的神念压制,根本无法扑灭,但晕厥之后,魂魄稍微安定,那燃烧魂魄的太乙阴火便也燃烧缓慢了许多。纵然如此,被此火一烧,心智受损是一定的,若是严重一些,难免成为白痴。
子黍和乐萱落在远方树梢之上,根本无人注意,待到见了那妖族女子,子黍不免身子一颤,认出那正是甲龙族王女离裳。
天床蒙着双目,朱唇红颜,却是极为妖娆动人,轻轻一笑,道:“对付妖族,自然是越阴毒越好。”
后方众星师听了,中天皇州之人难免低声议论道:“不愧是司空世家的人,行事就是狠辣。”
“听闻司空世家培育子弟极为严苛,也无怪乎星官辈出了。不过司空世家都是狠人,还是避开些为好,免得引火烧身。”
“那是,这阴火烧上身来可不是玩的。”
王女离裳见天床有恃无恐的样子,一阵冷笑,道:“你这火既然这般厉害,我们会会?”
天床也不多说,张嘴便要往琉璃盏中吐火。
不料离裳动手速度却是极快,挥袖间一枚石子打来,击在琉璃盏上,将之击落,天床失了法器,所吐丹火威力顿时小了许多,别说星官,便是星师也能避开,顿时没了用武之地。
天床见离裳短短片刻便勘破玄机,不由得有些恼怒,取回琉璃盏,凝神以对,不再让离裳有机会攻击其法器。
正在此时,身后忽然传来一些嘈杂之声,竟是天湖县的百姓跟着众星师冲入了圣国境内,这些百姓见了离裳都是愕然无比,大声喊道:“裳离姑娘!”
“裳离姑娘!你这么会在这里?”
“不要打啦!裳离姑娘是好人啊!”
“是啊,裳离姑娘被甲龙族抓走,还冒着危险帮助我们!”
离裳见了这些百姓,呆了一下,天床趁机吐出太乙阴火,这一次离裳却是避之不及,为阴火所烧,神魂之痛直入灵魂深处,平素养尊处优的她又怎能忍受,顿时惨叫了起来。
一众百姓见了,却是纷纷大怒,喊道:“为什么要伤害裳离姑娘!”
“她是无辜的!”
“快救她!”
天床哼了一声,斥道:“糊涂!睁大你们的眼睛看看,她是人是妖!”
众百姓听后,再去看她,离裳此时被太乙阴火所伤,头疼欲裂,披头散发之际,一对白玉般的双角赫然显现在眼前,绝无作伪的可能。
“她……她真的是妖啊!”
“我,我知道了,她就是那个妖族王帐里的女妖怪!”
“妈呀!原来我们都被妖族骗了!”
“她骗我们说是被抓走的弱女子,原来是吃人的妖魔!”
“该死的妖魔,一定不怀好心,她是想吃了我们这才扮成人的!”
“天哪!我那失踪的孩儿!一定是让她抓走吃掉了!”
“杀了她,杀了她!”
百姓见了离裳疯狂的模样,都惊惧怨恨起来,全然忘了当初离裳待他们的恩情,一个个恨不得食其肉,寝其皮,比那些星师还要激愤万分。
“啊!”离裳此时为太乙阴火烧伤,已是神智渐渐模糊,听了众百姓的呼喊詈骂之声,忽然眼里流下两行清泪,厉声喊道:“死!你们都去死!”
“小心!”
“她要伤人了!”
众星官皆是戒备起来,天床冷哼一声,又要继续往琉璃盏中吐火,却见一道黑影掠过,怒吼道:“尔敢!”
“轰!”
利爪拍来,北极不知何时已经到了天床身前,默念六合呪,拳掌与之交锋,天、地、人、鬼、龙、怪六种伟力合一,眉心一点北极印记闪光,将来犯之妖狠狠击打了出去。
那大妖跌落在地上,正是旗将,见了王女离裳被太乙阴火折磨的样子,不禁双目流泪,哭喊道:“殿下!您醒醒啊!殿下!”
天床道:“师弟,这些妖魔留不得,速战速决,统统杀了!”
北极点点头,一跃而起,默念六合呪,已是到了离裳身前,一掌便要拍下。
“轰!”
手掌落下,却并未拍在王女身上,而是落在了一枚星盘之上,北极错愕地抬头望去,眼前青年眼神坚毅,一手抵着星盘,一手按在胸口,嘴角已是渗出了血迹。
“咳咳,哇……”子黍终于忍不住吐了口血,擦了擦嘴角,沙哑道:“北极道友好掌力。”
北极怒道:“你要投靠妖族吗?!”
“做事何必……赶尽杀绝。”子黍喘了口气,道:“我不能看你杀她。”
北极神情阴冷下来,“我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否则,我连你一起杀!”
子黍摇了摇头,转身看向离裳,她已被太乙阴火烧得神志不清,抱着头恍恍惚惚,似乎也没有意识到他就在她身边。
子黍伸手拉住了她的手,以妖语喊道:“还愣着做什么,誓死保卫王女殿下!”
四周还有数千甲龙,虽然先前对抗紫微宫、道一门两路大军损失惨重,大妖死伤殆尽,天妖商臣也不在王女离裳身旁,可这数千甲龙族小妖、妖众却也不容小觑,此刻听一个人类以妖语大喊着保卫它们的王女殿下,虽然觉得十分古怪,可眼见王女离裳确实是生命危在旦夕,哪里还管得了这么多,纷纷冲了上来。
“吼!誓死保卫王女殿下!”
“杀!”
数千甲龙冲杀上来,北极见此震怒,道:“找死!”
子黍哪里还会再和北极交手,见离裳被阴火折磨,再烧下去必定损伤神魂,便在她后脑一击,打晕了她,抱着往另一侧逃去。
北极徒手击杀了数十只甲龙,但甲龙大军如洪水般冲来,想追子黍却已是有心无力。
“上,杀光这些甲龙!”
人族众星师见此,也纷纷冲杀上来,天床又吐出大片太乙阴火,烧伤了不少甲龙,可在这般战斗之中,烧伤而不能烧死,反倒惹得众甲龙愈发疯狂,冲杀起来更为悍勇,一时间也是手忙脚乱,哪里追得上子黍。
旗将见此,勉强支撑着身子想要跟上子黍,可走了几步,回头见甲龙族没有大妖统领,已经渐渐呈现败势,只得转身指挥起甲龙族大军,免得甲龙族最后一点基业也葬送于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