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辈武艺并不精熟,弓法还凑合,但战时双方都披着重铠!”李旭举起酒盏,抱歉地笑了笑.
麦老将军有拉拢之心,他从钱士雄等人平素的话中就能听出来。但想想唐公李渊对自己的好处,他实在有些不敢相负。
“仲坚,那天府兵和护粮兵的纠纷因谁而起,我想事后你也能猜出一二来!”麦铁杖见李旭有拒绝之意,低声提醒。
“晚辈知道。老将军想必也看出来有人在暗中挑拨!”李旭坦然回答。
“不是宇文将军!”麦铁杖摇头,“或者说不止是他,嗨,咱不提这些,我麾下还空着几个校尉的缺儿,你若答应”
“谢老将军好意,但唐公对我有知遇之恩!”李旭坐直了身体,毫不犹豫地答复。
麦铁杖没想到这么快就从李旭嘴里听到了答案,有些愣住了,瞪大眼睛第三次打量李旭,半晌,才笑着摇头,叹道:“也是,否则那人也不会看中你,教你学武。”
“无论如何,晚辈依然感谢老将军美意!”李旭也笑了起来,举盏相敬。
“干了!”麦铁杖大笑着捧起自己的酒盏,“士雄,有空多陪仲坚过过招,他的刀法需要和人练习!”
“是,将军!”钱士雄坐直身体,恭恭敬敬地回答。
“陛下在二月甲寅(初四)驻跸望海顿,就要到了。如若有幸蒙陛下召见,你好生做答!”麦铁杖在干掉最后一盏酒之前,无意间提醒。
“陛下怎么会召见一个小小的旅率?”李旭边喝边想。他断定麦铁杖一定是喝过量了,决定不把这话放在心上。
宾主尽欢而散。
钱士雄将军绝不是个合格的老师,或者说,他有携私报复的嫌疑。五天之内,他至少让李旭落了二十次马。好在随着天气转暖,地面已经开始变软,过招时,二人的兵器上都裹着厚厚的一层白毡,否则,不必参加辽东之战,现在李旭已经可以因伤除役了。
但这些跟头也没白摔,至少让李旭明白疆场交手和平时喂招的差别。想想那天自己居然胆大包天替刘弘基下场比武,他心里就一个劲笑自己愚蠢。如果当日不是钱士雄怀着和解的心思,三个李旭上去也支持不了五个照面。
“身体,身体和战马配合。动作,动作要准,不是快,是准。别管招术,招术是死的,人是活的。小心些,槊又来了!”钱士雄大呼小叫着,一次一次打得过瘾。孺子可教,这是他对李旭的评价。从彼此过招的情况上推断,他知道李旭并不是自幼打下的根基。这个少年能在弓马上能取得今天这份成就,全是凭本身的刻苦努力和后来遇到铜匠这个名师的缘故。所以,钱士雄也不教李旭套路,只是拿马槊常见的招术与之反复拆解,以培养他在战场上的反应速度和应变能力。
两军交战本来也不同于私下过招,除非双方将领的心都被猪油糊住了,否则,傻瓜才放着大把士兵不用,非冲上来和人单挑。所以,比招术精妙更重要的人马配合程度和个人应变速度。能在二马相遇的瞬间做出正确反应,就是保命和取胜的关键。两匹马错开了,胜负谁都没资格再去追究。你前面还有新的敌人,你错过的对手自然有本队同伴招呼。
本着这种想法,钱士雄手下使出的自然是战场上最常用,威力最大的几个招式。他随军征战多年,杀人无数,同样的招式在他手中使出来威力自然和平常人不可同日而语。李旭能对付了这些招术,将来上战场自然也不会因经验不足而轻易送命。如此,他摔下马的次数再多,再重,也就不冤了。
自从目睹秦子婴与未婚妻的遭遇后,李旭在心里立志要建一番功业,以免得将来妻儿老小受人欺负。所以被钱士雄摔得再狠,打得再痛,他亦咬牙坚持。如是小半个月下来,他的武艺未见得有多大提高,临阵机变本事却是一日高过一日。开始时钱士雄可以用七分力气,在十个照面之内打他下马,到后来,他再想让李旭落马,就不得倾尽全力,费上一番工夫了。
二人拆招的空闲时间,秦子婴和李婉儿也过来凑热闹。钱士雄心里为当日府兵们逼走秦子婴未婚妻之事觉得负疚,所以也爽快地答应了下来。令人刮目相看的是,文职出身的秦子婴身体虽然没李旭结实,毅力却比李旭还要惊人。校场上,从没有人听见他喊一声累,一声痛。偶尔钱士雄出手重了把他扫落马下,片刻工夫,大伙就可以看到他拍干净皮甲上的泥土,咬着牙再度爬到马鞍上。
李婉儿虽然身为女子,学武时也甚为认真。除了跟随钱士雄学一些人马配合技巧,两军阵前交手经验外,平素她还拉着所有能找到的对手过招。刘弘基、王元通、李旭,凡是可以被拉着陪她练习的,几乎每天都被她骚扰了个遍。众人看她年龄小,又是女孩子的份上手下留情,却往往被她揪住一个破绽穷追猛打。没几天,王元通和齐破凝两个人便怕了这个李家二小姐,听到她的笑声即望风而逃了。只有刘弘基和李旭拗不过她,每日都不得不花些时间来陪她练习。
“仲坚哥哥,你会保护我的,对吧!”人少的时候,李婉儿仰着脖子经常追问。好像隔几个时辰不提醒,李旭就会把自己的职责忘记掉。无论得到李旭肯定的答复,还是敷衍的说辞,她都会眉开眼笑,挥舞着手中兵器补充:“我也会自己保护自己。还会保护父亲,世民,元吉,还有母亲和大哥。”
李旭微笑着,替婉儿捋顺被风吹散的头发。关于李婉儿为什么会突然迷上练武的原因,他心里非常明白。府兵和护粮兵冲突那日,唐公李渊明显露出了老态。虽然那只是短短的一瞬间,对于敏感的女孩子来说,一瞬间已经让她明白自己不得不长大。看着这时候的婉儿,李旭就像看着当年离开易县之前的自己。当有一天发现平素高大魁梧的父亲不再如巨树般结实的时候,所有孩子都会逼着自己尽快长大。这一点,平民和孩子和公侯的孩子没有什么分别。
平素在大伙一同吃酒的时候,钱士雄等人总喜欢谈一些关于这次讨伐辽东的话题。对于他和孟金叉、麦杰这些府军高级将领,大隋朝为东征做的准备、军队的位置和朝廷的动向都是些很平常的谈资。但对于李旭和刘弘基两个辅兵小校而言,这些谈资却是他们非常难接触到的大秘密。什么“皇帝陛下在蓟城南桑干河上筑社稷二坛,设方墙,行宜社礼”啦,什么“大军在正月辛巳(初一)齐集涿郡,大伙都没过年,接受陛下校阅”啦,什么“右尚方署监事耿询试图阻止东征,被削职为民”啦,如是种种,不一而足。
通过这些酒桌上东鳞西爪的谈资,李旭隐隐推断出军队的大致动向。皇帝陛下是在今年正月初二正式下诏宣布讨伐高句丽,大军具体数目为一百一十三万人。分为左右两翼,每翼十二个军。左第一军走镂方道、第二军走长岑道,一直在地图上平铺致第十二军的ng道。右十二军也是如此,从第一军走的黏蝉道一直平铺到了第十二军的ng道。二十四支人马,浩浩荡荡,潮水一般席卷而来。
令李旭迷惑不解的是,在他目前根据契丹猎人描述的辽东地图上,根本找不出二十四条路可走。马訾水(鸭绿江)西侧这边还好说,多少有些平地。过了马訾水后,据契丹猎人讲,那边的高山一个挨着一个,能走的路加在一起不超过三条。二十四路大军如何齐头并进,移山填海,恐怕只有英明神武的陛下知道了。
疑惑归疑惑,李旭却没敢把这些疑问向人提出来。从前年出塞到现在,小小年纪的他已经经历了太多的风波。每经历一次,他都会变得更谨慎小心一些。虽然在别人眼里,此时的他仍然是一个不通事务,有些愣头愣脑的傻小子。但李旭自己知道,自己已经完全不是当年那个懵懂少年了。有时候,想起当年的自己,他甚至能对着记忆中那个单薄的身影会心地笑上一笑,虽然这份笑容中,偶尔包含着几分与年龄不相称的凄凉。
据钱士雄等人透漏,皇上的征辽大军在正月初三从涿郡出发。每军相距四十里,连营渐进。每路大军前部鼓吹一部,大鼓、小鼓及鼙、长鸣、中鸣等各十八具,棡鼓、金钲各二具。后部铙吹一部,铙二面,歌箫及笳各四具,节鼓一面,吴吹筚篥,横笛各四具,大角十八具,小角若干。吹吹打打,意欲令高句丽君臣隔海听见鼓乐,知道大隋天威,不战而自来请降。(注4)因为要保持军容,所以兵马走得不能太快。二月初四陛下在望海顿(锦州辽西县)秃黎山设坛,祀黄帝和历代诸神。二月初五大军途中休息一天,二月初六继续前行。李旭根据大军从涿郡走到望海顿的速度推算,最快到下个月中旬皇帝陛下能走完最后这一百多里路,来到怀远镇这个辽河西岸最后一站、“这次实万岁御驾亲征,只要有战功,绝对没人敢吞了你的。小子,你弓箭射得那么准,难道不想取些功名回来吗?”每次赴宴,钱士雄总是借着酒劲儿煽风点火。虽然李旭已经明确拒绝过了麦铁杖老将军的提拔之意,他却不甘心对方在护粮军中被埋没。眼前的少年人品、武艺都是上上之选,有麦老将军做后台,建功立业只在朝夕之间。辽东一战根本没什么悬念,在皇上眼皮底下不趁机立功,跟着李渊这落势的国公身后受拖累,未免太可惜。
李旭笑了笑,又不说话了。御驾亲征就不会吞没战功,这种说法他可不信。九叔当年跟随以前的晋王,当今的皇上南征,射旗之功就谁吞了就很难说。反正能让以素公正著名的高颖大帅徇了私的,职位一定不会太小。
功名自在马上取,这话不假。但高丽之战,从徐大眼到杨老夫子,没人认为大隋胜算在握。
在李旭年少的梦中,他想当大将军。但在成为大将军之前,他更想平平安安地活着。为了自己年少的梦,也为了父亲在易县李家受到的尊敬能多维持几天而平平安安地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