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百四十四章 套娃

送走吕惠卿,赵煦也没有别的事情,便命人搬来一张小凳子,然后坐在菜圃前,看着菜圃内,辛勤飞舞于其中,采摘着花蜜的蝴蝶与蜜蜂。

这块菜圃内,种了两种不同的莱菔(萝卜)。

一种是北方本地产的原始莱菔。

这种莱菔根茎小而短,只能食用茎叶。

另一种则是苏轼去年敬献的登州莱菔,成熟后其根茎大约有两三寸长,两指宽的样子。

吃起来口感确实可以,清甜清脆之余,略带辛辣,用来冬日烹煮羊肉,确实不错,也不枉苏轼写诗赞其:从渠醉膻腥。

而今年,赵煦将这两种莱菔,种到一块菜圃里。

就是希望,可以通过人工授粉,实现杂交,从而培养出根茎更大的萝卜。

最终,栽培出近现代的大萝卜。

这是现在最希望短期(三五年)取得成效的杂交育种。

如今,正值莱菔开花的季节,菜圃里,上百株莱菔,开着一朵朵小小的粉红色或者白红色的小花。

赵煦正看的出神,前去学士院传旨的冯景,蹑手蹑脚,来到他身后。

因为知道,赵煦更喜欢看这御花园中菜圃内的花。

所以,冯景没敢打扰。

但赵煦却已察觉到了冯景的脚步声,他没有回头,只是道:“冯景,学士院今天是谁轮值?”

“回禀大家,今日依旧是范学士……”冯景轻声回答。

“唔……”赵煦吁出一口气,道:“却是辛苦范学士了!”

因为刑恕需要负责很多外交事务,所以,一直以来,范纯仁都是在学士院和集英殿之间打转。

尤其是今年正月以来,因为刑恕的谈判工作越来越多。

故此,范纯仁常常连休沐日都是在学士院里上值。

“看来学士院得进一位学士才行了。”赵煦轻声说着。

冯景当即心领神会:“大家说的是呢!”

“范学士常年在学士院上值……臣听说,范夫人在家,已埋怨了许多回,还与申国公诉过苦……”

“郭舍人也常常忧心学士身体,尝劝学士回府休息……”

范纯仁是吕公著的女婿,同时他的女婿郭忠孝在赵煦身边担任閤门通事舍人兼知閤门事、同点检通见司公事。

这就是范纯仁,每次廷推都是陪跑,不可能进入两府的原因。

岳父是宰相、女婿是皇帝身边掌管内外机密的人。

这样的人,若是过去的话,是不可能在京为官。

是必须出知的。

赵煦能留下他,真的是因为信任范纯仁,同时也是他家世好,舆论不会因此反弹——范仲淹的儿子,必须是忠臣!

“大家可有人选?”冯景小心翼翼的问道。

赵煦轻笑起来:“若以文章论,该是二苏……”

“只是大苏在登州,且资序不足……”

“小苏刚刚出知陈州……”

“皆不可选!”

这是自然的,唐宋八大家之二的苏轼兄弟,绝对是当代最适合进学士院的人选。

但大胡子的嘴巴,太容易惹事。

赵煦还不敢让他入京,不然天知道,他会说出何等惊世骇俗的言论来。

正好,苏轼在登州玩的也很嗨。

赵煦也就让他在登州嗨皮了。

赵煦本来是想培养苏辙。

奈何苏辙太天真,被人当枪使了。

最后虽然被张方平、苏颂保了下来,却也是彻底得罪了太皇太后,只能出知陈州,避避风头。

两宫撤帘前,他是别想回京了。

而当代文臣士大夫,二苏之下,多少有些青黄不接。

合适的人,不是太老了,就是太年轻了。

可学士院确实需要进一两个人,来分担范纯仁的工作。

不然,赵煦怀疑范纯仁要过劳死。

赵煦也是无奈的摇头:“为今之计,也只能是从中书省、门下省选人了。”

“或可效仁祖除宋绶权直学士院的故事,从中书省、门下省中择人权充学士院……以观后效!”

赵煦说的是乾兴元年的事情——当时的三位翰林学士李维、晏殊、李资都在永定陵充陵园使。

翰林学士院无人可用,章献明肃就命宋绶进入学士院当了临时工——权直学士院、知制诰。

宋绶只干了两个月,就因为太年轻,得罪了章献明肃,而被罢出知南京应天府。

但宋绶根本不亏!

进一次学士院,哪怕是临时工。

也等于有了翰林学士的资序,算是四入头。

而四入头,等于宰执候补。

所以,等到明道年间,宋绶就顺利拜为参知政事。

冯景虽然不知道这些朝堂的旧事,但他很会察言观色。

听到这里,他心中就已经明白了赵煦的意思。

于是闭上嘴巴,不再说话。

当天晚上,汴京城就出现了小道消息。

天子有意,效仿仁庙乾兴元年故事,从中书省、门下省,选一二大臣,暂充学士院,以观后效。

顿时,一石激起千层浪!

中书省的中书舍人还有门下省的给事中们,人心浮动。

所有人都开始伸长了脖子,看向皇城大内,就盼着能有机会,到赵煦面前表现一二。

好叫赵煦能在未来选人进学士院的时候,能点他们的名。

于是……

当赵煦找人写敕书的时候,中书舍人们一个比一个激动。

而门下省的给事中们,则纷纷无脑通过。

根本就不在乎,这些除授是否合理、又是否符合传统、条贯?

而赵煦则利用这个机会,通过了一系列在过去,可能会遭到儒家士大夫们集体反对的人事任命。

四月乙酉(初四),京东路曹州济阴县县尉李诫,特旨越次,以选人试衔作监主薄。

将作监主薄是京官!

而且,是实权京官,且是油水异常肥厚的京官——将作监,是秦汉少府演变过来的有司。

在元丰改制前,是个空架子。

但元丰改制后,接过了过去三司修造案的职能。

管的是土木修造路桥舟车之事。

而将作监主薄,是具体事务的实际执行人、规划者。

按照元丰新制,至少也要有承务郎或者以上的资序,才可以被拜授。

而赵煦拜的李诫,别说承务郎以上了。

他的官阶,在选人里,都不算高,就连选人改京官所需要的举荐书,也都没有破白(宋代选人,拿到第一张改官举荐书,叫破白)。

他甚至不是科举正途出身——别说进士了,发解试他都没有过!

他是恩荫官!

而在大宋,一个恩荫官,却连发解试都过不了,这是会被人嘲笑的——大宋之制,在任官员的发解试,和布衣白身不一样。

他们有专门的考试渠道——锁厅试。

锁厅试的录取比例,大的吓死人!

按照规定,州郡锁厅试十人取三,不足十人则取二,不足五人则取一。

从这规定来看就知道,大多数州郡,每次科举,能够参加锁厅试的人,经常性不满十人。

锁厅试不仅仅录取比例很大,而且还很宽松。

自仁庙以后,参加锁厅试的官员,就不需要先接受地方长官考核与保举,失败也不再有任何惩罚。

同时,这次没考上,下次依然可以继续努力。

这个叫李诫的选人,在这种情况下,依然过不了锁厅试。

从这里就可以知道,他的经义水平,必然稀烂!

他要不是有个好爹,这辈子都别想当官!

本来,按照一般规律,这样的恩荫官二代,这辈子大抵就算废掉了——就如晏几道一般。

这个李诫也是如此,他早早的知道,自己不是读书的料,所以也和晏几道一样,找了些自己喜欢的事情做。

区别在于,晏几道喜欢的是美人诗词。

而这个李诫,爱上了土木工程与技术。

现代人,或许不知道李诫是谁?

但所有现代土木工程系、考古系和建筑系的大学僧,一定看过最起码也听说过他的著作——营造法式!

对李诫,赵煦当然是熟悉的。

因为在赵煦的上上辈子,李诫就是赵煦最喜欢用的技术官员之一。

从绍圣到元符,汴京一切内外新建工程、宫阙、园林,皆是放手给李诫去办。

自庆宁宫醒来后,赵煦自然也想起了李诫,想要将之启用。

奈何,他的官职太低了!

低到赵煦一直找不到合适的机会和理由提拔他。

一个选人,而且在选人里都不算拔尖的小县尉。

皇帝要是忽然关注,甚至要越级提拔他。

别人肯定会想——为什么呢?

然后一查这个家伙的跟脚履历和喜好。

一个不好,就要闹出大风波来。

一个土木狗,也配得到天子恩宠?

必须打死他!

借口和理由有的是!

旁的不说,一个‘奇技淫巧’、‘佞幸小人’的帽子扣上去,李诫就要被人批倒批臭了。

他们甚至都不需要这么麻烦。

揪住李诫父亲的问题,就可以将之打入另册——李诫的父亲是李南公,此君在大宋风评极坏!

论名声,邓绾都比李南公的要好!

因为,李南公这个人早年间曾被御史弹劾虐待亲妹妹!

理由是,他的女儿只要到了适婚年龄,就全部嫁了出去。

而其同胞妹妹,却到了三十岁,都还没有嫁人!

御史据此认定,李南公分明就是想要将妹妹留在家中,以侵吞属于妹妹的那一部分家产!

这样的人,怎么能为士大夫?

他连人都不算!

李南公因此被赵煦的父皇重罚,一度被打发去了小孩那桌。

迄今,李南公在大宋的名声,都是很差劲。

有这样一个爹在,李诫能够顺利恩荫为官,还在吏部混到了差遣,全靠了他爹的好朋友范子奇帮忙。

但范子奇如今,也不过是一路转运使。

能帮李诫的,也就这么多了。

在这样的情况下,赵煦要是贸然提拔李诫,必是轩然大波!

搞不好,范子奇这个帮李诫谋官的人,也得吃瓜落。

顾忌于此,赵煦才一直没有提拔李诫。

现在,时机终于成熟。

在利用学士院选翰林学士的幌子掩护下,赵煦悄无声息的在没有惊动舆论的情况下,实现了自己的人事安排。

最妙的是,在之前,赵煦就已经在苏颂的推荐和保举下,将韩公廉这个技术官僚,从伎术官改文官。

特旨拜授韩公廉以假承务郎,为工部郎中,权提举元祐浑运仪公事。

这样一来,就形成了韩公廉在工部,李诫在将作监的双工程师技术官僚组合。

他们只要配合的好,就可以让工部和将作监,从繁文缛节中挣脱出来,变成真正的职能单位。

至少,也可以在这两个部门内,形成崇尚技术和技术官僚的风气。

当然,这种事情,只能悄悄的做。

所以,赵煦早早的就打好了埋伏。

不仅仅在拜苏颂为执政的制词之中,特别强调了苏颂有分管工部、翰林天文院的职权。

更是早在元丰八年,就将王存从刑部尚书改任为工部尚书。

并且在此后,一直留任着这个家伙。

留王存的目的,和留韩忠彦、曾孝宽在朝的目的是一样的。

就是选他来当傀儡,好方便操作的。

在经过这两年的敲打后,王存现在也差不多认清了自己的处境,开始学习韩忠彦躺平。

除了塞人,赵煦自也要重新启用一些他即位前后,被人赶出了朝堂的‘忠臣’。

这些‘忠臣’,普遍名声很差!

但他们是真的忠心啊!

在赵煦的父皇手中,都是皇权的快刀与利刃!

所以,这些人得罪了很多人。

于是,在赵煦被立储前后,王珪、蔡确等人,趁机联手以种种理由,把这些人打发了出去。

现在,赵煦差不多掌权了。

自然是要将这些先帝忠臣,重新召回朝堂。

不过呢,考虑到这些人的名声太坏。

所以,赵煦只能小心行事。

如今趁着机会,赵煦毫不犹豫的下达了旨意。

四月壬戌(初五),内降敕书。

朝奉大夫、知黄州杨汲以朝奉大夫拜为都水监。

杨汲,旧党口中的元丰三大酷吏之一!

他同时也是一个技术官僚曾长期担任都水监,主持大宋的水利工程建设,取得了不少成绩。

紧接着,在四月丁亥(初六)。

赵煦继续内降敕书,召回朝散大夫,知潞州崔台符,拜为刑部侍郎兼大理寺卿!

而这个任命,让朝野内外,无数人魂飞魄散。

因为,比起杨汲。

崔台符此人,才是真正的皇帝走狗与鹰犬的代名词。

为什么?

因为崔台符作为士大夫,当年在朝的时候,和石得一的探事司,曾亲密合作,一起网罗罪名,打击异己,锻炼成狱。

所以,赵煦的父皇刚刚病重不起。

都堂宰执,就一起联手送了这位当时的刑部侍郎去潞州。

不过,赵煦也是知道,他召回杨汲,可能其他人还能忍。

但召回崔台符,就要引发反弹了。

但……

他要是只召回杨汲,不召回崔台符。

那么朝臣们,就要强烈反对他召回杨汲了。

现在,他把崔台符、杨汲一起打包召回。

那么朝臣们就可能不会反对他召回杨汲,只会反对他召回崔台符了。

这就是开窗理论——想开个窗子怎么办?告诉别人,我要把屋顶拆了。

这样,他们就会同意我开窗了。

同时,有了杨汲、崔台符在前面吸引火力,就不会有人关心李诫的事情。

这就叫套娃!

所以,做完这些事情,赵煦就静静的在宫中等着宰执、元老们来找他谈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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