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祐二年三月甲寅(初二),崇政殿,漏刻的小人,敲响了辰时三刻的小鼓。
赵煦端坐在御座上,看着殿外那个在郭忠孝引领下,亦步亦趋的走入殿中的瘦长身影。
远远看着,这位昔年变法时的‘护法善神’,王安石的左膀右臂,变法派中的激进派,慢慢的走入殿中,来到他的面前。
“资政殿大学士、正议大夫、上护军、御赐紫金鱼袋、河内郡开国侯臣惠卿,顿首再拜,恭问皇帝陛下圣躬万福!”
吕惠卿的口音,略带少许的福建痕迹,同时可能还夹杂着些河东方言的腔调。
赵煦居高临下,看着这个在他上上辈子亲政之初,几经思量,最终放弃将其拜为执政的大臣,心绪多多少少有些唏嘘。
于是,对他道:“学士免礼!”
又吩咐在殿上候命的冯景:“且与学士赐座、赐茶!”
冯景唱了声诺,便带着人,将早准备好的椅子与茶水、点心奉上。
吕惠卿起身后持芴拜谢了一声,就一屁股坐到了椅子上,端起茶盏,喝了一大口茶,与其他人在赵煦面前的做作,截然不同。
赵煦看着,也是笑起来,道:“学士果真如皇考所言般,乃国家真儒也!”
这也算是赵煦如今的起手招式了。
动辄就是一张皇考牌糊脸!
等于是一个闪现接大!
自赵煦开始用这一招,还从未失手过。
吕惠卿也不意外,他的脸色出现了片刻的僵持,最终,他放下茶盏,起身拜道:“先帝恩深,臣当誓死以忠陛下而报先帝于万一!”
若旁的人,这样说,可能只是客套。
但赵煦知道,吕惠卿这样说,基本就是真心实意了。
因为这是吕惠卿!
一个从不屑于做作之人。
一个只忠于自己本心的人。
一个纯粹的新党大臣。
哪怕是在新党群臣中,吕惠卿也是一个标准的异类!
他几乎从不掩饰自己的主张和思想。
就像去年,吕升卿回朝述职,顺便将吕惠卿的那部《县法》刊印,其序言之中就堂而皇之的大谈特谈,杀人是好事。
还拿着圣人经义,为自己嗜杀辩护。
大宋天下的士大夫里,如吕惠卿这样,直来直往的人,凤毛麟角,甚至可以说,吕惠卿是不可复制的。
要知道,即使是章惇,也知道粉饰自己,也会伪装自己。
只有如今在殿上的这位大臣。
从来都是言行一致,一口唾沫一口钉。
也正是因此,赵煦在他的上上辈子亲政之初,才犹豫、徘徊了数月,最终选择了让吕惠卿出知。
实在是这个人,太难驾驭了。
赵煦记得,当时有人问过他——吕惠卿如何?
而彼时他的回答是:“惠卿极凶横!”
怎么个凶横法?
当时回朝的吕惠卿,向赵煦提了三个建议。
第一,全面清算旧党!
司马光、吕公著,追毁出生以来文字,其他在世旧党大臣,全部贬篡岭南。
第二,全面恢复先帝德政,全面废除元祐恶政。
第三,全面禁锢元祐旧党大臣家族及其门生、故旧科举为官。
他不仅仅是嘴上说,还列出了具体的实施计划步骤,连细节怎么处理都想好了。
只要赵煦答应,他立刻就能开始部署给旧党去城市化的方略。
和吕惠卿相比,章惇也就图一乐,更不要说曾布这个蛇首两端的家伙了!
故此,赵煦最终放弃了拜吕惠卿为执政的想法,而是让其出知地方为边帅。
实在是当时还稚嫩、青涩的赵煦,担心自己可能控制不止这个‘极其凶横’的大臣。
但,经历了上上辈子的磨砺,也在现代留学十年后,如今的赵煦已无比自信。
他轻笑着,对吕惠卿道:“爱卿果若皇考与朕介绍的一般,乃是国家少有的纯臣!”
吕惠卿连忙再拜:“先帝厚爱,抬举臣,臣实惭愧,不敢称纯,只是有一颗忠贞之心罢了!乞陛下明察!”
赵煦笑了笑,道:“卿在河东施政,朕已差人查过了……”
“所用方略,朕甚嘉之!”
吕惠卿听到这里,露出笑容来,心中暗道:“看吧,吾果然没有猜错!”
“先帝与当今,父子一心,实天下之幸也!”
西贼的人口,还是太多了。
他还是应该再严厉一点!
以严父于逆子之心,果断决然的进行惩戒,以导其向善,回归圣人的中庸仁恕之道。
诚如唐太宗谓魏征所言:夷狄畏威而不怀德!
只有刀剑,才能和他们讲清楚仁义忠恕的道理。
赵煦却只是点到为止,不再继续这个话题。
因为他是宽仁天子!
于是,开始与吕惠卿询问起,其对国事的看法。
吕惠卿承了韩绛很大的人情,于是,对新君即位以来的元祐善政,一阵吹捧,直说元祐善政,不仅仅是对先帝德政与伟业的继承与发扬。
更是彰显了官家孝道,与天下为榜样的事业。
只是话锋一转,就开始提及熙宁变法的事情。
话里话外,都开始劝赵煦,应该再接再厉,不要拘泥于世俗的看法,更不要被‘小人’、‘奸臣’蛊惑了。
应该勇敢大胆的,继承先帝熙宁变法的开拓精神与变革精神。
说到兴起时,吕惠卿浑然忘了场合,习惯性的手舞足蹈,唾沫横飞。
赵煦见着,连忙打断他的滔滔不绝:“爱卿所言,朕深受启发……”
“只是如今时间也不早了……”
“朕尚需回宫,去用些膳食……”
“爱卿可先回府,待过些时日,朕早与爱卿促膝长谈!”
吕惠卿微微一楞,但还是持芴拜道:“臣失礼了……”
赵煦笑道:“卿并无失礼……朕只是有些饿了,想回去用些膳食而已。”
老实说,吕惠卿是个优秀的演讲者。
与他谈话并不枯燥,反而会被他带动情绪,不自觉的陷入亢奋。
奈何,赵煦不是个孩子。
而是个成年的君主,且在现代留学十年。
所以他知道,不仅仅旧党的路是死路,新党的路同样是死路。
只有趟开一条新路来,才能为他和他的国家,以及这大宋天下万万黎庶,找到一条生路。
而这条路,不仅仅需要新党的配合与支持。
同样需要旧党的合作。
不然的话,若贸然行动,大宋内部将直接炸开。
搞不好,要通过打一场内战,将反对者统统物理消灭,才能继续前行。
而赵煦不到万不得已,不愿如此。
尽管,他在现代留学经历告诉他,其实,通过战争可以最有效的肃清既得利益集团,为新的阶级的生长,提供足够的空间与营养。
但……
他是皇帝!
一个封建专制帝王!
哪怕在现代留学了十年,思想和眼界已经开明。
但再怎么开明的专制帝王,也依旧是专制帝王。
……
日本国,九州,东长寺。
此寺,乃是真言宗在日本的大本营。
在九州的地位,不比那平安京附近比叡山上的延历寺低。
在整个九州地区,东长寺与延历寺一样,蓄养着大量僧兵,霸占着数不清的土地。
随时随地,都有能力,去向九州各地的庄园主、贵族们,物理化缘。
惹毛了,甚至可以抬着佛宝,去那平安京中‘上诉’。
当然,日本自有国情。
日本佛爷的上诉,稍微是暴力了亿点点。
若平安京的施主们不肯答应佛爷们的要求,那么佛爷们也是愿意稍微施展一点佛祖怒目金刚护法之术的。
所以,日本佛爷的上诉,被平安京的公卿们形象的称为‘强诉’。
就是字面意思——平安京答应也得答应,不答应还得答应!
不过,此时,这座古老的寺庙中,昔日骄横的佛爷们,如今一个个都是慈眉善目,口诵佛号。
因为,现在整个寺庙,都被穷凶极恶的东土辽国来的兵马给占领了。
还不知道自己已经升官的萧不哒野正在这座由前往大唐求法的日本高僧空海所创建的寺庙中进香。
而陪同萧不哒野的,不仅仅有着平氏众人,还有着来自九州其他各地,响应萧不哒野的日本武士。
是的,自二月二十日,萧不哒野率军从壹岐岛登陆以来,短短的十余天中,他的军队就已经横扫了几乎整个日本九州。
筑前、筑后,闻风而降。
肥前、肥后作为平氏经营的根据地,更是瞬间变幻大王旗。
哪怕丰国、日向等地,也有武士纷纷响应,裹着‘尊王讨贼’、‘大政奉还’的旗帜,前来汇合。
萧不哒野的行动,顺利到超乎想象!
之所以如此,是有着多重原因互相导致的。
首先,第一点,自然是辽人的战力足够强悍,同时作为辽军辅助的女直人足够残暴!
自萧不哒野占据筑前、筑后两国,他的军队,就已经接连击败了多支前来讨伐的日本军队。
所有的战斗,都是一边倒!
训练有素、全副武装的辽军和凶残无比,单兵战斗力爆表的女直人,对上无组织无纪律,武器粗劣、训练约等于无的日本九州守军。
简直就是大屠杀!
只举一个例子,就能知道,为什么辽军能在日本如入无人之境了:如今的日本军队,即使是其精锐,由武士组成的军队。
他们穿的甲胄,大都是一种叫胴丸的东西。
什么叫胴丸?
这是一种日本本土化的披挂甲胄。
其原料,基本用的都是竹子!
想想一下,一群穿着竹甲,举着太刀的武士,带着一大群刚刚征发的农民。
遇到穿着铁甲,拿着强弩大弓,严正以待,还有着骑兵压阵的辽军,会是一个什么样的场面?
战斗通常在开始,就已经结束。
于是,萧不哒野的军队,与其说是在攻城拔地,还不如说是在武装游行。
而辽军能进展迅速,并且得到广泛响应的第二个原因。
则是现在的日本,平安京里的那些公卿,实在太不拟人了些。
高高在上的朝廷公卿,傲然藐视着一切。
包括武士阶层!
甚至是有着天皇血统的那些武士家族,也被他们当狗一样使唤。
所以,当辽军打起尊王讨贼、大政奉还的旗帜,宣称自己是应平氏的邀请,来帮助日本国正本清源,重整朝纲,同时宣称藤原氏已经弑杀了白河法皇后。
一大批的地方武士,欣喜若狂的加入到正义的队伍中。
他们并不在乎,辽人说的是真的还是假的?
他们只想打进平安京,夺了那藤原氏的鸟位,好好出一下这些年来被压迫、蔑视与欺凌的气。
在这样的情况下,东长寺的佛爷们,怎么能不慈眉善目,又如何不通情达理?
一听说,大辽上国的将军要来进香,东长寺上下早早就开始了打扫卫生,收拾佛堂,准备好了一切。
萧不哒野将信香插进香炉之中,对着那据说是由从大唐求法归来的高僧空海所建立的佛像拜了三拜。
然后,他就回头看向那个一直陪在他身边的东长寺主持,合十一礼,道:“大师,在下听说,贵寺是由高僧空海所建?”
东长寺的主持圆觉,唱了声佛号,用着纯正的中原正韵稽首道:“阿弥陀佛!”
“小寺正是由空海大师创建!”
萧不哒野眯起眼睛来:“大师竟会说正韵?”
“阿弥陀佛!”圆觉稽首:“十余年前,小僧曾欲随成寻大师往唐土求法……”
“因此曾苦学正韵,熟读唐书……”
“小僧的法号,也是当时为往唐土,特意改的……”
“奈何天不遂人愿,成寻大师竟先行一步……”说着他就遗憾的叹息起来。
自鉴真东渡传法以来,日本僧界,就突出了一个外来的和尚好念经。
任何来自唐土的僧侣,只要来到日本,就必受上下尊敬。
在这样的情况下,日本各大寺庙里的高僧,自然都以前往唐土留学深造为傲。
基本上,只要能顺利前往唐土,并留学深造个几年,学得唐土最先进的佛教思想与佛法回来的僧人,都能显耀一时,甚至可以开宗立派。
就像这东长寺的创建者空海!
萧不哒野听着,眉头微皱,他怎么都想不到,在这东海之上的日本,南朝的影响力,依然如影随形。
于是心中多少有些不快了。
但也没办法!
谁叫南朝,就是在文化、信仰方面天然有着优势。
别说日本僧人了,就算是大辽的僧众,也都是以五台山为圣地,只要有机会,便是皇室寺庙里的僧人,也会拼死前往五台山朝圣。
不过,旋即他就笑了起来:“大师可知,如今宋辽两国约为兄弟……我大辽皇太孙殿下更与那大宋皇帝陛下,以兄弟相称,书信往来频繁!”
萧不哒野张口就来,开始漫天画饼:“若大师能助我,联络日本各地寺庙,共商大事,扶正朝纲,正本清源……”
“事成之后,我可上奏我主,乞我主为大师及大师诸弟子,求一个前往中原求法的资格……”
这也正是萧不哒野特意来这东长寺礼佛的缘故。
他已经知道,这日本国的僧人很牛逼。
牛逼到可以影响整个国家,甚至决定生死!
“这……”圆觉怦然心动。
十多年前,那延历寺的成寻,带着他的徒弟们,前往唐土求法。
虽然成寻在唐土圆寂。
但他的徒弟们,却收获颇丰,回来后,延历寺的气焰,瞬间暴涨!
单单是僧团就扩大了好几倍!
真真是羡慕死他了!
而成寻不带他的原因也很简单——成寻是天台宗的,与他所属的真言宗,有着竞争关系。
怎么可能带他?
但,若他和他的东长寺可以得到一个前往唐土求法,甚至是唐土皇帝邀请前去修法的机会……
这成佛,怕是就在眼前了。
“阿弥陀佛……”圆觉感觉自己的禅心已经把持不住了。
萧不哒野见状,立刻补上最后一刀:“除此之外,我还将奏请我主大辽皇帝陛下,御赐匾额与贵寺!”
“从此贵寺为我朝御赐敕建寺庙!”
“从此世世代代,皆受我朝庇护,我朝皇帝陛下也将随节庆遣使来赐佛物……”
圆觉听到这里,禅心彻底破碎。
“阿弥陀佛!”他稽首而叹:“施主……”
“小僧有所耳闻……”
“平安京的藤原氏,已发出敕令,将陆奥守八幡太郎义家,调回平安京,并欲令其为将,统合各方,与施主为难……”
“八幡太郎义家?”萧不哒野满脸疑惑。
“此我国第一名将!”
“传说有神佛之佑,百战百胜!”圆觉道:“施主且当小心提防才是!”
萧不哒野终于正色:“多谢大师指点迷津!”
虽然,日本的军队很孱弱。
但,到底是所谓的第一名将。
乃是这国家最能打的将帅!
萧不哒野知道,自己必须慎重对待。
毕竟,他现在手下就这么两三千的正规辽军以及差不多相同数字的女直义从。
援军会不会来?能来多少?
他是真不清楚!
“阿弥陀佛!”圆觉悲天悯人的道:“只愿施主,以佛法慈悲,少造杀孽……善哉善哉!”
“大师教诲,吾铭记在心!”萧不哒野还礼稽首。
萧不哒野是很清楚自己的角色定位的。
他不是来灭国的,也不是来杀人的。
他只是来找银子,来发财的。
所以,在他控制下,辽军的军纪,虽然谈不上秋毫无犯。
但也没有闹出什么大的岔子。
当然,这也和大多数日本人,实在是穷的荡气回肠有关。
从这些穷鬼身上是榨不出什么油水的。
萧不哒野现在唯一的指望,就是尽快找到银矿,或者赶快打进平安京,把日本国几百年的积蓄一扫而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