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死

“我来给你演示一番!”

刚刚修得宝术大成,谢挚格外兴致勃勃。

她抬起手,气势陡然一变,躯体上缓缓升起神秘的金色符文,古朴而又厚重,衬得她如一尊少年神祗一般,叫人不敢直视。

“去!”

一道极其耀眼的金芒从她指尖飞出,在半空中化作一头昂首怒鸣的白象,浑身飞旋着小漩涡般的无数符文,几乎将空气都在脚下踏碎磨灭,重重碰撞上远处的一方山崖。

“轰——!”

无数飞鸟自山崖上腾然惊飞而起,巨大的烟尘腾起,滚滚山石落下,其声如雷鸣炸响,碎裂声不断,仿佛连大地都在因为这一击之威而颤抖畏惧,数十里外的地面也在轻微地震动。

“怎么了?”

“是地动了吗?”

“快出来!快跑到开阔的地方来!”

族人惊慌失措,慌忙扔下手中的事情,搀扶着跑出石屋,但出来才发觉似乎并没有地动。

“快看呐——望天崖!”

不知道有谁惊呼了一声,村人们纷纷抬头望去——

一切声音都终于缓缓地归于平静,原本远远地高耸在原野上的山崖竟然已经看不到了——它被夷为了平地!

那处山崖矗立在大荒之中已不知多少年月,是这一带的地标之一,虽日夜受风沙剥落侵蚀,但也极其高大险峻,竟在这惊天一击之下被硬生生地撞倒了!

啊呀,怎么塌了。

谢挚收回手,尴尴尬尬地窘迫一笑:“……方才似乎有些没收住力度。”

其实她自己心里也惊讶极了——她之前观悟的时候隐隐约约地猜到玉牙白象的宝术会很厉害,但她没想到会这么厉害。

她之前对神兽级宝术的威力根本没有切实的认知,绝没想到这一击竟然可以撞倒山崖。

谢挚有点心虚地拍了拍身上的灰尘:她本来其实是要拿祭坛旁的这颗大柳树试手的,亏得她在最后关头心念一动,忽然改变了攻击目标——要不然族长一定会让她抄一千遍经文的!

想到这里,谢挚不由得打了个寒颤,再次佩服起自己的先知灼见。

“……神兽之威,我今日才算是见识到了。”

火鸦的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它张大嘴巴,一脸不可思议至极的表情,愣愣地望了远方半天,脖颈都差点扭断。

传说太古年间的神祗弹指可灭星辰,举手投足之间就能毁灭一方世界,它以前以为是先民夸大,今日才知道,那绝非虚言。

仅仅神兽的宝术就已有如斯威力,何况真神?

一想到它前不久还跟一位真正的神祗打过交道,它就浑身起鸡皮疙瘩,羽毛都炸起来了不少——它之前还曾在心里偷偷骂过玉牙白象呢!

“你没事吧?”

它一个姿势保持了太长时间,谢挚担忧地走过去拉了拉它的翅膀尖,“——你怎么忽然呆住了?”

“……”

火鸦终于转过头,它像今天才认识谢挚一样,盯着面前这个娇小玲珑的人族少女看了半天,像是要把她身上看出个窟窿,直到谢挚被它盯得心里都有些发毛时,它这才垂下头,狠狠地说:

“你以后功成名就之后,可不要忘了我啊!”

宝术大成的标志就是攻击化形,算一算,谢挚观悟宝术前后只用了一月有余,就已经将神兽宝术完全掌握通透,这等天资真是太可怖了!即便是放在神兽之中,恐怕也非常惊人!

“别忘了到时候给我逮只宝血种什么的吃一吃!”

火鸦豪气干云地挥了挥翅膀,口水差点掉下来,“本鸟要高阶的!最好是条蛇类什么的,噢,虫类也成……”

它还沉浸在幻想之中,祭司就已经远远地走过来了。

她步速极快,前一刻明明看过去还离得很远,下一刻不过几瞬却已经站到了谢挚面前,仍旧是拄着拐杖,雪白的长发束在脑后,一身海浪般的黑色长袍在脚下流动。

“怎么这样灰头土脸的?”

祭司看着谢挚脏兮兮的脸蛋皱了皱眉,往后退了一步——她有些洁癖,“先把自己弄干净。”

算起来她是有大半个月都没洗澡了……谢挚脸上一红,拿袖子使劲抹了抹脸,结果衣服上也都是土,越擦越脏,像只花脸猫一样。

“行了,别擦了。”

祭司非常嫌弃地从怀里抽出来一条手帕,朝一旁的火鸦扬了扬下巴,“拿去给她。”

她举止之间颇为傲慢,但身上自有一股理所当然在,好像生来就是发号施令的人,火鸦向来最吃软不吃硬,不知怎的竟乖乖地听了她的话,张口衔起手帕颠颠地递给谢挚,这时才忽然回过神来,恼羞成怒地跳脚:“哎我说你凭什么给我派活——”

祭司毫不理会它,只是目光淡淡地四处打量。

谢挚终于擦完了脸,“祭司大人,我好了!您……”

她眼巴巴地仰着脸望着她,满脸写着“您找我有事吗没事我就先跑了”——

跟只心里藏不住事的小狗一样。祭司因为心中忽然升起的这个比喻笑了一声,她瞧了瞧谢挚,摇摇头:

“没事,就是许久没看到你,来瞧瞧你还活着没有。”

“既然你没事,那我就先走了。”

她拄着拐杖转身就走,竟然也十分干脆果决,离开得像她来时一样快,不一会儿就只剩下一个黑色的小影子坠在谢挚的视野里。

“……哎……哎!”

呆了一会谢挚才反应过来,跑过去试图追上她的步伐,“祭司大人!”

“刚刚那阵地动伤着族人没有?可有什么被摇塌?或者有什么人被砸伤吗?”

祭司头也不回,走得飞快:“没有。”

“噢……那就好,那就好。”

还好没有,谢挚长长地松了一口气——要是因为她而有族人受伤,她真的会很愧疚。

“嗯?”

谁料祭司忽然停住步伐,回过头很深地看了谢挚一眼,“那阵地动跟你有关系?”

她的瞳孔形状非常特别,色泽极浅,是一个十字形状,注视着人的时候凌厉得仿佛能够割破灵魂。

没提防她忽然驻足,谢挚猝不及防地一头撞到了她身上,顿时响起一声痛呼——祭司的。谢挚捂着鼻子抬起脸跟她对视在一起,头脑里霎时一片空白。

十字形状的瞳孔……

之前因为害怕没仔细端详过,现在看清楚了,不知道为什么,她觉得这样的眼睛有些熟悉。

就好像……就好像她曾在哪里见过一般——

祭司捏着她的耳朵把她往上提:“你的头是铁做的吗!”撞得她骨头都快散架了!

刚刚谢挚撞到她时她一阵气血翻滚,几乎以为自己被一头小蛮牛拦腰顶了一下,疑心自己两百多岁的老命今天快要倒霉地交待在这里。

“对、对不起……!”

谢挚被她揪耳朵揪得呲牙咧嘴,赶忙在怀里掏葫芦,“宝血!宝血!我给您宝血!”

“你自己收着吧。”

祭司终于舍得放过她的耳朵,整了整衣袍,重又回到平时那种讨人嫌的傲慢世外高人模样,“爱惜些你的东西。似你这般大手大脚,任凭有多少宝血也不够挥霍的。”

“你还有问题尚未答我——”

她拢住衣袖,深邃摄人的一双眼重新盯住谢挚,“方才那阵地动是否与你有关?”

她的直觉敏锐得可怕,仅仅因为谢挚的一个问话就察觉到了不对劲。

谢挚本就畏惧她,眼下被她紧紧盯着更是背上冷汗直流,她张了张嘴巴,几乎就要承认了:“我……”

“祭司大人!”

一声焦急的大喊打断了正在对峙的两人。

来人气喘吁吁地奔过来:“——阿林哥回来了!”

“阿林叔?”

谢挚立刻被这句话吸引了心神,她奔过去一连串地发问:“族长呢?还有雨姑姑,他们——”

“……唉!”

族人抹了一把汗水,重重地叹了口气,“你……祭司大人,您跟小挚去看看就知道了。”

问题没得到回答,他脸上凝重焦急的神情更是让谢挚的心往下沉了几分——她极其聪颖,已经明白族长他们没能平安归来。

“在前带路吧。”

祭司镇定地点了点手中的拐杖,发出清响惊醒两人,说话间她的人已经走到了前面。

她在经过谢挚时微不可察地顿了顿,“你跟我们一起去。”

她眼神间的意思很分明——刚刚的事情还没算完。谢挚攥了攥拳,默不作声地跟上去。

不用祭司说,她本来当然也是要去看阿林叔的。

刚一步入石屋,一股浓重的血腥气就铺面而来,像红布一样几乎兜头糊住了来人的面容,谢挚眼眶一酸,扑到床前去:

“阿林叔!”

“你、你这是怎么了……”

平日高大健壮得像山一样的汉子此刻几乎不成人形,躺在床上一动不动,只有胸口在极其微弱地起伏,告诉众人眼前这具像从血里捞出来的躯体尚不是个死人,谢挚拉起他粗大的手掌贴在自己脸上,眼泪已经珠子一般地滚落下来,“谁……是谁把你打成这样的?”

“对、对了!”

她像恍然惊醒一般叫了一声,低下头在怀里慌忙翻找,“我有宝血!我有……宝血……阿林叔,我能救你,你别怕……”

掏了好久也捉不到葫芦口,谢挚气恼至极地低叫了一声,这才发觉自己的手在控制不住地颤抖。

“找到了!”

她连忙膝行几步,小心翼翼地将最后一滴宝血喂到男人嘴里,“这是金狼宝血……阿林叔,很有效力的,你一定不会死……真的。”

火鸦在门口看着她将宝血喂给象啸林,张了张口,没有说话。

宝血入口便立刻生效,象啸林的身体上缓缓燃起银色辉光,水银一般流动全身,不断慢慢修复他身上的处处伤口,不多时,他就在谢挚期冀不安的注视下睁开了眼睛。

“族长……!呃——”

刚一睁开眼他就挣扎着大叫了一声,刚修复好的伤口又挣裂开来,涌出大股鲜血。

“阿林叔!你慢点……”

谢挚惊慌上前扶住他,“你的伤口还没好呢……不可以乱动。”

男人黯淡的眼睛动了动,似乎在寻找说话的声源,终于看到了一旁小小一只的谢挚,眼里这才划过一丝亮光:

“小挚……”

“我在,我在这儿呢,您说。”

他白森森的骨头露在外面,刺眼极了,谢挚又有点想哭了,她使劲吸了吸鼻子忍住眼泪,让自己看起来更坚强一些,“您哪里疼吗?渴不渴?我给您去倒水——”

“不要去。”

象啸林拉住她,艰难地摇了摇头,他的嗓子像沙草一样嘶哑,说每一个字都极其艰难。

“快去……唤醒象英,救族长。”

他紧紧地握住谢挚的手,眼里流下两道鲜红血泪,喉咙里发出一阵风箱般的刺耳嘶鸣。

“中……州人……”

“跑……”

象啸林的声音越来越小,终于连最后一丝声响都听不清了。他软软地松开了谢挚的手。

“阿……阿林叔?”

谢挚懵懵地拉了拉他的手,又叫了他一声,没有应答,她有些茫然地回过头来望祭司,“阿林叔他昏过去了吗?”

“……”

纤细的少女跪在地上的样子单薄得好像能被一阵风吹走,眼眶和鼻尖都哭得通红,眼睛被泪水浸得更加清澈湿润了。

祭司避开了她的目光,淡淡道:“他已经死了。”

“死、死了?”

谢挚茫然若失地重复了一遍她的话,忽然气愤至极地站起来,“你骗我!阿林叔他才没有死……”

“我给他喂宝血了,我给他喂宝血了,你们都看到的,金狼宝血!”

没有人答她,连火鸦也低下了头。

“火鸦,你说话呀。”

谢挚像是忽然想到了什么一样,急急地奔过去拉住了火鸦,“你也服过金狼宝血,你知道它多有效,是不是?求你了,你说句话……”

火鸦沉默地用翅膀替她擦了擦眼泪,“小挚……”

“我真的给阿林叔服了金狼宝血了……”

谢挚终于忍耐不住哽咽,哭着扑进了火鸦的翅膀里,“可是为什么……为什么还是没有用?”

她刚刚最后拉住象啸林的手时,已经发现他没有了脉搏。

“他已被人断绝了生脉,凭着封存的最后一丝生机才跑回来的,没有半点生还可能。”

祭司平静地从象啸林身上收回手,“你的金狼宝血让他回光返照了片刻,但也仅止于此了。”

“走吧。”

祭司简短地对身边的人吩咐了一句,就拄着拐杖往出走,那人领命而去,弯腰去抬象啸林的尸体。

“你们干什么!不许你们动阿林叔!”

谢挚红着眼睛挡在他的身前,像一只哀痛欲绝的小兽,“你们不许碰他……!我不许!”

“谢挚,让开。”

祭司冷静地说。

“我不!”

“让开。”

祭司皱起了眉,她雪白长发微微飞舞,拐杖上腾起了一股极其神秘的星辉,“不要让我把话说第三遍。”

“……”

被那双浅色的十字瞳孔注视片刻,谢挚支撑不住败下阵来,颓然地跪倒在地。

祭司没再看她,转身就往门外步去。

“等一下……!祭司大人……”

谢挚终于冷静了一些,她努力振作着站起来,“您打算去干什么?”

女人的背影停了停,“我要安葬象啸林——”

“顺便搬迁氏族。”

她轻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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