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阙塞的雪水在尸骨中涤荡出血浪涛涛,穿山越岭趟过百年来蛮子未曾趟过的北山,再几经折转,从万丈悬崖上掉落在梅山之下,汇入南街胭脂湖,又在湖中滋养着更多殷红发光的胭脂龙鱼,方才掉头闯进千里怒江激荡起的惊天咆哮,从此一路往东流。
梅山之下,江畔几株病如枯槁的梅花树熬立雪中,枝头几多衰败,独有一袭清香扑鼻而来。正值腊月间,北山独有的血肠和腊肉在几户破落的农户屋檐上落寞地经风沐霜,原本该挂起大红灯笼的人家,屋前屋后却都飘荡着一片片黑绸和绢花。
江头江尾本该衰败的枯草,在一抹夕阳映照下,星星点点的生命绿光,给这萧索的村庄带来了几分欣喜的希望。两棵千年古柏树下,不少男男女女和三五个孩子泪眼汪汪地围坐在一起,望着身边穿着一身破烂不堪、油迹斑斑的老乞丐,聚精会神地听着他说着话。
这老乞丐,浑身上下全都打着厚厚的补疤,细数之下胸口刚好挂着九个布口袋。若是江湖人士,定然会脸色大惊,这是妥妥的丐帮九袋长老,江湖传闻已久的丐帮老帮主老叫花。
只见那老叫花蹲坐在一块青石头上,浑然不知寒冷,身旁放着那碧绿的打狗棍,手中敲打着那花梨木做的金钱板,咧着缺牙的嘴巴,长一声短一声地唱着,“腊月北山狼烟急,夜夜寒风吹旌旗。金戈铁马刀饮血,忠肝义胆剑无敌。可怜多少白发人,却把泪水藏心底。敢问少年几征程,无奈空杯醉风里。”
他将金钱板敲打了几下,说道,这首诗说的是,前几天北山关大战。北国的蛮子又要到我北山来打草谷。蛮子残暴,烧杀抢掠无所不用其极。老王爷和定远侯一声令下,那少年风将军、大魔王罗一刀带领北山卫、定远卫和虎豹军,血战北山关下,多少北山男儿舍身成仁,与蛮子杀得血流成河,取得了这场大捷。你们中有父母,也有兄弟皆参加了这场大战。春风楼的姑娘们,宁肯战死也不愿意受辱,可怜她们,“花容月貌多奇女,十二花神铸军魂。”北山卫轻骑营的五千儿郎,战死一半还多,正是:“问天下谁是英雄,数我北山少年郎。”
他说一段,唱一段,只听到众人热泪盈眶,无不咬牙切齿,又心潮澎湃。
“老王爷在梅山血祭,无字碑上添碑文。往朔半载,为北山浴血奋战者永生不死;往朔五载,为北山前赴后继者永生不死;往朔五十年,为大秦舍身成仁者永生不死;往朔上百年,为大秦保家卫国者永生不死。风将军栽下红梅花,以花明志。‘待到来年花开时,我愿乘风再归来。抱得繁花香如海,从此不作他乡。’大秦有北山,狼牙难闯关。大秦有此儿郎,天下何愁不安。诸位看官,三天前的那一场大战,一天前的那场血祭,小老二心生佩服,今日路过此处,远远不及诸位看得精彩,但嘴笨口拙全做此番说辞,往后定然传扬天下,让这天下人也都能记住北山。”说罢,老叫花将脚边的讨口饭碗,敲得叮当响,愁苦道,全凭各位看官赏脸,给口饭吃。
众人感动他这外来的乞丐,竟然如此高看北山,纷纷掏出随身的银两钱币扔在他的饭碗里,几个小孩子还泪眼婆婆道,往后我若战死了,你也要把我们的事情传扬出去。我们不做天下英雄,我们只想当这北山少年郎。
当下便有不少老年人含泪拍手道,说得好!这才是我北山男儿的血性。今晚杀鸡宰羊,让你们几个小子提前过年。
那几个孩子顿时高兴了起来。
老叫花愣了片刻,接过那几个小孩递过来的零花钱,点头道,一定,一定,比这还精彩。
霎时间得了差不多五两银子。老叫花将银子装进兜里,正待辞行,却听那带头的老者站起身来,拱手道,老先生,可是从南方而来?
老叫花见他虽然身穿粗布麻衣,跛脚上蹬着一双毛皮雪地靴,但整个人精神抖擞,却看不出半点年过六旬的样子,当即诧异道,是也,从江南而来。
“江南好,江南好,人人都说江南好,日出江花红胜火,春来江水绿如蓝,好地方。丐帮乃是天下第一大帮,却最爱江南。老帮主神龙见首不见尾,乃是世外高人。倘若不嫌弃,可否与我等小酌一番。”那老者欣然一笑道,神情极为恭敬。
老叫花见那梅花树下,咬着一朵梅花的罗一刀,早已经恨得咬牙切齿,哪敢答应下来,连忙拱手道谢道,多谢,多谢。北山人太过好客。可素不相识,哪里敢多打扰。
“不碍事,不碍事。平素老朽也最爱江湖儿女,喝上几杯便熟识了。再说了老帮主莅临我梅花村,又如此为我北山男儿正名,老朽感激涕泣,当浮一大白。”
“你是?”老叫花听叫破他的身份暗自吃惊,他自问走遍天下,可这老者隐隐之间,气度不凡,却想不起这是何等的人物。
见老叫花一脸的古怪,那老者才潸然一笑道,“说来惭愧,小老儿原本也算是北山卫的一员。可惜五年前那一战,功破身残,只能躲在这梅山之下,苟延残喘。小老儿梅雪晨,见过老帮主!”
不等老叫花叫出声来,罗一刀顿时闪身过去,亲热道,您,您是霸天虎梅伯伯?您怎的成了这副模样?罗一刀见他左袖子空空如也,右脚似乎比左脚短了一大截,心头不由地一阵酸楚。老不死的果然是个大骗子,先说北山卫三虎都死了,可好巧不巧啸天虎鲁智深藏身在他的身边,充当他的恶奴,如今又见到这霸天虎梅雪晨,顿时热泪汪汪,哽咽不止。
梅雪晨眼眶微红,拉起他的手,也是一脸热切道,当年我们那些老东西,死的死,残的残,剩下我们这些老不死的就盼着有一天能够见到世子少爷能够撑起北山的天。五年前一别,后来听闻少爷追寻老帮主在外历练多年,甚是挂念。如今世子殿下苦尽甘来,立下了如此大功,好啊!北山后继有人啊。冲天虎凌霄城他们也该瞑目了。
老叫花幽幽叹息一声道,当年三虎闹北山,血刀啸天虎、魔刀霸天虎、悍刀冲天虎,一虎更比一虎强。魔刀霸天虎年岁最大,擅使七十二路破魔梅花刀法,独步天下,虽是三虎中最为低调的人物,但却是杀敌最多的三虎之一。可惜了当年老夫无缘相见,不能一决高下。罢了,既然江湖有缘,这酒老夫喝定了,定要叨扰一番。
罗一刀听闻冲天虎凌霄城已然战死,又想到过去多年三虎对他视如己出,见他如此英雄人物,竟然落得如此下场,更加伤心不已。
梅雪晨呵呵一笑,安慰他道,倘若当年不是老王爷拼死相救,小老儿多半也追寻兄弟们去了。如今得以苟活,与那些死去的兄弟们比起来,已经是多活了太多年。原本以为蛮子这番大战,还能够凭着这残躯,以命搏命,再杀几个够本,便赚到了。没想到,世子少爷与风将军大杀四方,反倒是让小老儿竟无用武之地。可谓是怒江后浪推前浪,小老儿心中便再无遗憾。
“梅伯伯,我?”
“世子,无需悲伤。小老儿如今高兴得很。这梅花村的孩子,都是我北山卫的遗孤,小老儿与他们朝夕相处,人生岂止多活了三五年,更胜似春风几度在人间啊!等他们长大,他们又是北山卫的英雄好汉。他们往后便是少爷,您的兵!”
罗一刀没想到这霸天虎梅雪晨归隐在他的眼皮子底下,竟然当起了北山卫遗孤的守护人,心中更是感慨连连,又见老叫花贼眉鼠眼偷偷藏起那骗来的银两,当即冷着脸朝着他伸出手道,拿来!
老叫花顿时一脸苦色地捂着钱袋子,不停地摇头,“你这小兔崽子是什么意思,老叫花我好不容易费劲口舌才挣来的。”
“这是抚恤银,你也好意思拿!”罗一刀怒目一瞪,抬起手来便要抢来。
根据北山的军规,岁使使者劳赐其父母,著不忘于心。“子弟幼小不能顶补名粮者,发给半响银米至子弟十六岁成丁食粮时止。妻寡无子者或无妻而父母尚在无人养赡者,例给半晌养赡终身。”梅花村,青年儿郎战死一多半,余孤仅存两百余人,朝廷的封赏还未下来,老王爷私自动用金钱豹钱宇挣来的钱财,才补上这些抚恤银。
换句话说,金钱豹钱宇从醉仙楼倒腾出来的银子,差不多都消耗在这些战死的北山男儿的抚恤银上。
罗一刀自然不愿意,这老叫花从这些本就可怜的人身上,挣去他们用命换来的血汗钱。
老叫花吹胡子瞪眼道,“你这不孝弟子,老夫来了好一阵子,你何曾给老夫半文钱。”
罗一刀恨声道,你吃我王府的,喝我王府的,用我王府的。还好意思要钱。更何况这是我北山遗孤们的卖命钱。
从老叫花身上抢走了那些银子,罗一刀这才转身拉着一脸歉疚的梅雪晨,朝着梅花村走去。
老叫花欲哭无泪,只得跺了跺脚,心有不甘地跟了上去。心中暗骂,这败家玩意儿,又要败家了。
梅雪晨将他俩带到一座用茅草竹木搭建起来的三间草屋前,朝着那待在院子里舞刀的一个断了一条胳膊的少年人喊道,阿呆,来客人了。赶紧上酒。
那少年朝着他撇了撇嘴道,又是来骗吃骗喝的。
见他极其不痛快,慢慢地从屋里抱出几坛子老酒,又摆出一碟子蚕豆、一碟子豆腐干和几盘子山鸡熏肉和牛羊肉,又用手上那把笨重的菜刀,切了几根大葱,便自行又抱着那把菜刀,自顾自地耍弄了起来,却不愿意多瞧老叫花和罗一刀一眼。
梅雪晨苦笑地指了指脑子道,这傻小子是冲天虎凌霄城的遗孤,当年那一战被人斩断了一条胳膊,脑子也出了点问题,整天痴痴傻傻的,时而好,时而坏。咱们别管他。
罗一刀见他耍弄这那把菜刀,心酸道,就不能给他把好刀?
梅雪晨哀叹一声道,你难道忘了冲天虎凌霄城原本是个厨子啊。那便是用来切菜剁肉的悍刀。你若敢给他换了,他定然会跟你拼命。
老叫花不由地感叹道,如此好刀,居然是把菜刀,当真是让人大开眼界。当即又朝着梅雪晨问道,你的魔刀呢?
梅雪晨撕掉酒坛子上的泥红,耸了耸肩膀,乐呵呵道,人都残废了,再好的刀也就废掉了,索性给村里的小子们拿去砍柴了。
“你当真舍得!”老叫花唏嘘道。
梅雪晨见罗一刀一脸的凝重,忙给他俩倒上酒,劝了几碗,说道,北山苦寒,梅花村也无好酒好菜,世子和老帮主莫怪。
此番便是那大鱼大肉、山珍海味,老叫花和罗一刀又哪里吃得下。梅雪晨唏嘘道,还是江南好景常在,单单一湖银鱼,便让人眼馋不已。更何况那烟花绿柳之间,文兴鼎盛,不像咱们这北山自古乃是草莽之地。
罗一刀撇嘴道,没我北山拼死拼活地守着这北山关,倘若那蛮子铁骑南下,那还有什么江南好。
老叫花也点头称是,又皱着眉头道,可怜一方风水宝地,如今也是一片乌烟瘴气。单单每年的生辰纲,就让朝堂的那些老爷们掏光了江南的底蕴。更何况,如今那皇帝自封道君,若不是一门心思求仙问道,便是摆弄天下间的花木奇石,多少民脂民膏化成了要命的毒药仙丹和他任意玩弄的把戏。一旦边疆有点战事,又惶恐不安,疑神疑鬼。而江南的官吏又最贪婪奢靡,弄得好好的江南,怨声载道。当真是山外青山楼外楼,雁栖湖畔好个秋(球)。
梅雪晨伸手将桌子一拍,桌上酒碗溅出,恨声道,小老儿这些年足不出梅花村,没想到这江南如今乱成了这般境地?那可是号称大秦帝国的后花园啊。
老叫花苦笑道,哪里是大秦帝国的后花园,分明是那太师叶凤坡的私家花园。单单江南数万亩良田,他家就独霸了三分之一,更不用说那江南的绸缎、铜盐哪一样少得了他家的。
罗一刀想起那些年游走在江南,听得最多的一句话,“叶家有女当凤凰,江南水乡是她乡。珠田宝地千百顷,金丘银山亿万仓”,当即破口大骂道,这叶家的孽贼,极为可恨。吃的是江南百姓的血肉,吐的却是我北山男儿的骨头。
砰的一声,梅雪晨再次猛地一拍桌子道,这等祸害,倘若早在五年前,老夫定要杀光她全家。而那阿呆见那跳起来的酒碗、筷子,似乎比他说的这话更有兴趣,竟拿着那菜刀也朝着竹木栅栏敲打了一番,突然嘿嘿笑了两声。
老叫花撇了梅雪晨一眼道,你杀光她全家有何用。杀了一个叶飞白,还有一群林飞白。老话说,上有所好,下必甚焉。祸在江南,根却在庙堂。
梅雪晨怒道:“不要脸,不要脸!这鸟皇帝算是哪一门子的皇帝!秦王府呢,秦业那老小子就如此看着这个昏君如此糟践这江山?”
老叫花看着一脸气恨的罗一刀,意有所指道,呵呵,他们啊难哦,泥菩萨过河。
待见梅雪晨还要追问,老叫花却摆了摆手道,喝酒,喝酒。这天下事,哪里是我们这些凡夫俗子能够操心的。人啊多活一天便是一天。天塌了,还有个子高的顶着。如今咱们北山正在风口浪尖,大家都是血性汉子,往后说话行事,却还得小心,免得惹上祸端。唉!正是:三道令箭把命催,一道更比一道寒。
梅雪晨愕然道,这又说的啥事?
罗一刀幽幽道,还能是啥事。前段时间,春风楼大战高阙塞。兵部连下三道令牌,要追问严查,给老不死的按上了一顶懈军之罪。至今都还未善了。
老叫花和罗一刀喝得伶仃大醉,梅雪晨心中有气,气恨之下,心中有口晦气吐不出,也醉得一塌糊涂。
反倒是那叫阿呆的傻子,朝着他们嬉笑道,都是一群傻子。
当晚五更天,月从东边寒。从梅花村出来,罗一刀在村口撒了一泡尿,正嘚瑟地舒坦,叹着气道,今晚不吐不快,好爽。
老叫花也浇着树桩子,打着酒嗝道,嘴上痛快了,心头却忒不是滋味。爽个屁。
俩人正有些不耐烦,却听见林子里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俩人心头一凛,均大感警觉道,什么人?
就在此时,却听见远处传来几声吆喝,“哪里逃?出来,你逃不了的!”
接着人影一闪,闪进林中,罗一刀借着雪地反射的月光,看得分明,不由地大奇,当即失声道,大哥?
老叫花连忙提起裤子,也一脸诧异道,谁?秦风?
跟着身后响起了三五个连串的脚步声,只见几道黑影,快速地朝着这边追了过来。罗一刀迟疑了片刻,等到扑过去。
老叫花经验老到,连忙一把拉住他躲进林子中,轻声道,不急。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瞧准了再出手也不迟。
待那几个人影,追着秦风的足迹追了上去。这才,一把拉着罗一刀便悄声跟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