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赵成看着富丁从马车上下来时,时间已经过去月余了。而富丁的到来,也说明赵国已经做出了决定。
“拜见司空。”富丁不敢耽搁,下了马车就前来拜见赵成。双方寒暄推辞一番,赵成将富丁让进了房间,自己在上首坐定,富丁就将赵雍的回答提了出来。
“这是大王的最终意思吗?”赵成捋着胡须,眼睛微眯,似乎在考虑赵雍这个答复中的玄机。
“的确如此。”富丁说到,“大王建议三国共同出兵王畿,拱卫王室,来换取韩国与韩国通好之意。”
“唔。”赵成点点头,心思却飘忽起来。
很多人都说,如今的赵成已经淡出了朝堂,专心教导太子章,连带着很多之前的故旧都换了门庭,司空府也变得门可罗雀,似乎从赵国消失了一样。所有人似乎都忘了,赵成既然能够在赵肃侯时期就握有大权,即便接二连三的被赵雍瓜分和架空,又怎么会如此轻易被打败呢?
赵雍刚刚继位之后的一系列挽留和放权,的确让他觉得自己的地位是注定的,赵雍刚刚继位,无论如何都需要自己的支持。是以在一些问题上,赵成都选择了和赵雍妥协,一再忍让。而赵雍给出的回报也是非常之丰厚,不但是赵国的族长之位,也负责整个赵国的财税大权,地位不可谓不重。
但是赵成也没有想到,赵雍这样做的目的,虽然也有结交稳定之心,更多的,却是间接的割裂自己和赵氏宗族之间的关系。当赵雍推行改革之后,他的地位立刻就尴尬了起来,越来越多的赵氏宗族对他都不再亲之信之。否则晋阳赵氏之乱,自己绝不会如此被动。
但是当他回过神来之后,赵雍又借着晋阳之乱的由头,将宗族的管理之权,纳入了自己的手中,通过设立“宗正”这个职务,杯葛了赵成的族长权利。这一套组合拳,彻底将赵成打懵了,等他回过神来的时候,权利已经分配完毕,他已经失去了大部分牌面。
也就是这个时候,赵成重新认识了赵雍,他没有想到,这个自己看着长大的孩子,什么时候有了这样的心计。他明明记得,赵雍尚是太子的时候,自己当着朝臣的面羞辱过赵雍,赵雍也只不过是去赵肃侯面前哭诉而已。那到底是什么时候,他有了这样的城府呢?是鹖冠子?还是肥义呢?
这一切其实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为了保存自己的实力,他也必须改变。蛰伏,只不过是为了更好的出击。赵雍不再是之前的赵雍,赵成又怎么会是之前的赵成呢?是的,他不甘心,不是说对赵王之位虎视眈眈,而是希望能够把持朝局,重新变成那个受人尊敬的赵成!赵国的历史告诉他,束手只会待毙,他不愿意落到那种结局。
这一次,他将目标放在了太子章的身上。只不过赵雍为了赵章的婚事,让他前来韩国提亲。
对于这件事,赵成是疑惑的,不只是因为最近这几年,自己逐渐被边缘化的命运,更重要的是直觉。对于这个侄子,他不惮用最阴暗的角度去思考,只不过到底是什么陷阱,他还没有看意识到。他只能本着最基本的思路去为赵国争取利益。
事实上,他觉得他可能赌对了。因为从一开始,以联姻的方式换取韩国的认同是说不通的,国家利益面前,韩王也不是傻瓜。那么赵雍派自己来的目的是什么呢?
赵成静下心来,反复推演自己在韩王面前的反应,不一会,冷汗涔涔而下。
是了,若是当时,自己趁机激怒韩国,赵雍就有了和韩国开战的借口,而自己会不会因为挑起了两国之间的战争,而被赵雍趁机除掉呢?否则,怎么解释富丁此来提出的妥协的方案?又如何解释自己离开不久,虞信就去了魏国呢?放着典客司这么多使者不用,却用了虞信。要知道,虞信的身份,是直接和赵雍沟通,而不需要通报他人的!
应该说,赵成将赵雍的心思,猜对了一半。
赵雍在收到赵成的加急文书之前,一份由中军候递交的情报就已经放在了他的案前,甚至于赵成离开之后,韩王破口大骂,公仲侈添油加醋这等场景,也一一在目。应该说,这几年赵国对韩国的渗透,是非常成功的。除了乐毅的筹划之功,赵雍舍得花钱也是其中一个原因。
应该说赵成没有猜错,至少赵雍真的没把希望压在这一次联姻上,他只不过希望通过这次出访,一来看一下韩国国内亲近赵国的势力有多大,另一方面,就是关于赵成。
赵雍还真的没打算将赵成置于死地,赵成超然的地位,也决定了自己在对待他的事情上畏首畏尾,除非犯了谋逆之罪,否则不可能真的杀了他。
赵国和秦国或许是同一个祖先的基因的缘故,一直以来都崇尚私斗,而且比之秦国,有过之而无不及。赵国人在私斗上的表现,一个是对外表现出的豪侠之气,所谓慷慨悲歌之士,大抵就是指这一方面了。
另外一个方面,就是内斗不止,而且内斗还多出现于稳定之时。譬如赵桓子和赵献侯之争,赵武公儿子作乱,赵成侯和赵胜之争等等,无不将这种内斗之争表现的淋漓尽致,而对赵国的损害,又岂止一星半点。
且不说赵雍早就对赵成加以提防,单单就是上述历史教训,就足够他引以为戒了,所以赵毅的黑衣密探,给了赵成足够的关注。特别是赵成的寿宴上,部分宗室大放厥词,让赵雍异常愤怒,对于赵成,也多了一份忌惮。
当了这么多年赵王,赵雍开始明白了非黑即白这个词的可笑。自己努力推进变法,无非是希望通过造就一批新的利益者,对赵国的权贵阶层进行换血,虽然耗时很长,却安全的多。
不过政治这个东西很奇妙,没有一个人是完全孤立的。新的利益者为了进入权力中枢,总会不自觉的和旧的贵族搅在一起,形成新的利益链条;而旧的贵族们则希望稀释新权贵阶层的利益来反对变法。整个朝堂都是一片浑水,这也是为什么从去年开始,赵雍的改革陷入了泥淖的原因:新旧权贵的交叠。
难道,真的要行阎王手段吗?
赵雍将乐毅送来的情报放在手中把玩很久,最终拿起笔批复道:“准其所请,以钱财挑拨韩王怒火,静待其先行发兵。”
紧接着,他取过赵成的公文,继续写到:“拟提请三国出兵拱卫王畿,望韩王许之。富丁同去。”
当赵成将这项提议提请韩王仓的时候,韩王仓和韩国大臣们面面相觑,既惊讶于赵雍的妥协,又对这个提议充满了矛盾。参与吧,相当于再次成为了赵国的马前卒,不答应吧,赵国和魏国若是一意孤行,自己似乎也没有能力阻扰。
赵雍准确的把握了韩国人的心态:臣服于强者,又想保持自己的独立性,这才让韩国人习惯了首鼠两端,游走于秦、赵之间。不得不说,这和申不害变法的后遗症有关,这位崇尚“术”的改革家,让韩国人醉心于权术,却忘了最根本的自强之道。
无论如何,三国出兵是一种姿态,表示了三国一体同心的决心。如果说之前的邺城会盟仅仅是一种表态的话,那么三国出兵王畿,就算是向所有人都做出表示:三国之后将一起行动。这是一枚苦果,韩国也必须咽下去,只不过这样恐怕会迎来秦国更大的报复。
于是,赵成等人高高兴兴的带着赵韩联姻和三国出兵的消息回邯郸的时候,韩王仓是满脸的无奈和愤怒。
车队蜿蜒在狭窄逼仄的道路上,中间的几辆却破败不已。公子稷站在车头上,已经能够看到函谷关斑驳的城头,和滔滔不绝的黄河水了。到了此时此刻,他的心情还在上下起着波澜,成为继承秦王之位的兴奋感,一路上昼伏夜出的刺激感,都让他既兴奋又害怕。
这一路上,若不是白起、魏冉极力护其周全,他根本到不了宜阳大营。若不是甘茂亲自护送,恐怕自己也是凶多吉少。如今到了函谷关,危险就少了一半吧。
与此同时,咸阳的城头,一脸豪气的公子壮剑眉斜插云鬓之中,手扶着宝剑,望着函谷关的方向,不知道在想些什么。他本就高大魁梧,又长得英俊不凡,早年的军旅生涯,又让他多了一些沉稳,丝毫不同于年轻时的狷狂,到和死去的秦王荡颇有些相似。
不一会,一个宦人小跑了上来,在公子壮面前停下。
“有消息了?”公子壮问道。
“是。”宦人低声说道:“太后传来消息,那些人已经到达函谷关了。太后问公子,接下来要如何安排。”
公子壮点点头,“告诉太后,一切尽在计划之中。”
“是。”那宦人知道此事关系重大,也不耽搁,径直离开了城头。
“嬴稷,你的命真大啊。某派出去十余波刺客,都未能伤你分毫。”公子壮喃喃的说到,“不过,进了函谷关,没了护卫,你又能如何保护自己呢?”
他的嘴边,露出一丝狞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