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话可谓是石破天惊,将祖逖震得目瞪口呆,不敢置信地瞪着自家孙子。
目中怒气勃发,厉声斥道:“你说什么?”
话已出口,祖逍紧张的心情反而平静了下来,抬起头,吐字清晰地缓缓重复了一遍。
“孙儿请求祖父与大将军结盟。”
“啪!”
盛怒之下,祖逖挥手甩了他一个响亮的耳光,常年练武的他,哪怕是在病中,力气依然不小。
祖逍被扇得扑倒在地上,稚嫩的脸上迅速红肿起来。
可祖逖却余怒未消,目光如电,逼视着他的眼睛。
“说,这话是谁教你的?”
自己的孙儿向来老实懦弱,没什么主意,祖逖相信他绝对说不出这样的话来。
忍着脸上火辣辣的疼痛,祖逍倔犟地抬首,“此乃孙儿肺腑之言。”
“你……”
祖逖被气得七窍生烟,这孩子真是死不悔改,居然还敢替人隐瞒。
顺手从墙上摘下佩剑,“唰”地一声三尺青锋出鞘,冰凉的剑刃直抵祖逍胸口。
双眼血红,咬牙切齿地骂道:
“小畜生,我祖家世代忠良,岂容得此等大逆不道之徒,不如今日老夫就结果了你,免得将来玷污祖宗名声。”
祖逍脑袋中嗡嗡作响,祖逖身上那种从尸山血海中浸润出的杀气,有如实质扑面而来。
巨大的压迫感袭来,逼得他喘不过气来。
他有种感觉,接下来稍有差池,祖父是真的会痛下杀手大义灭亲……
祖逍极力稳住情绪,尽量让自己看起来神色如常,可背后却忍不住冷汗涔涔而下,湿透了衣衫。
“祖父便是要杀孙儿,也请先听我一言,否则我死不瞑目!”
见小小少年梗着脖子倔犟地望着他,目光中满是坚定,祖逖也不禁心下惊异,他忙于军务,很少关注到这个长孙。
印象里是个沉默寡言而又乖巧懦弱的孩子,资质平平,再加身体病弱,毫无存在感。
今日一见,倒颇有几分自己少年时的风采,十几岁时范阳老家闹饥荒,他偷偷打开自家粮仓周济贫苦百姓。
如此败家之举,气得大哥暴打了他一顿,当时他浑身青紫,却昂然不惧,丝毫也不后悔散尽家财,一边挨打还一边与兄长理论。
如此几次之后,大哥也拿他没办法,只能默许了他的败家行为。
当时人多谓他放荡不羁,可祖逖却依然故我,可惜两个儿子皆是老成懦弱之辈,无人继承到他这份血性。
如今,却忽然在孙子身上,看到了自己少年时的影子,一时心软,还剑回鞘,嘴里却冷笑道。
“好,老夫就让你再多活一时半刻,今日你若说不出个子丑寅卯来,休怪祖父无情。”
祖逍微微松了口气,平静了一下心绪,稍微整理思路,这才侃侃而谈。
“今日大将军使者负气而去,祖父可有想过,会有什么后果?”
后果?大不了被王敦记恨罢了,反正这也不是第一次了,只要他还活着,也绝对不会是最后一次。
祖逖见他明知故问,也懒得回答,不屑地冷哼一声。
当然,祖逍本就不指望祖父会配合他的问话,毫不尴尬地自问自答。
“此小人也,定会在大将军面前极力搬弄是非,王敦结盟不成,就只剩下一条路可走,那就是想办法除掉祖父。”
真不是祖逖瞧不起王敦,在他的地盘上,哪怕后者身为朝廷大将军,也伤不了自己分毫。
祖逍抓紧时间继续说下去,“祖父定然觉得他动不了自己,然而今时非比往日,陛下因为互市之事颇为不满。
王敦不需费一兵一卒,只要派人入建康,挑拨离间,借陛下之手排除异己……”
话未说完,祖逖便断喝一声:“住口!尔实胆大包天,安敢揣测圣意,挑拨我君臣关系。”
这一次他是动了真怒,万万想不到,孙子竟然会说出如此悖逆之言。
到了此时,祖逍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不等对方有所行动,便飞快地接着说下去。
“祖父先别急着动怒,实际上不用等他来行反间之计,陛下就已经对您动了杀心。
您只想想,昨日戴洋所为何来?”
祖逍所提之人是名术士,为人短陋,无风望,然好道术,妙解占侯卜数。
凭着一张三寸不乱之舌,混到了皇帝身边,还颇得信任。
此人与祖逖的胞弟祖约有些交情,昨日竟然不辞辛苦渡江而来,殷勤探病。
言谈之间多次提及彗星之事,称为“妖星现世”,必陨西北大将。
而祖逖此时正好是镇西将军,偏巧又卧病在床,药石无功,因此由不得人不多想。
“先不论此人算得准不准,身为术士,自当言吉不言祸。
可他却反其道而行之,千里迢迢跑来告诉本人,此举形同诅咒也。”
当年祖逖无一兵一卒,却能在短时间内收拢无数坞堡主,除了一腔热血,更在于他擅长操弄人心。
他本就是个中高手,如今却被区区术士套牢,除了因为身在局中之外,戴洋身后明显有高人指点。
“这妖星现世,当时乃我亲眼所见,并非谣传,此天要亡我也。”
此时的士族,大多信奉道教,祖逖本人便笃信天师道。戴洋等人也正是看准了这一点,杀人诛心,其毒若何。
因此这星相之说,是祖逖心中过不去的坎,若要劝服于他,就必须先解开这个心结。
“那晚孙儿也看到了,此妖星长一尺,隐带赤色,其尾扫过北斗魁前文昌第一星。
天文志云:文昌六星,在北斗魁前,天之六府也,主集计天道,一曰上将,大将军建威武。
而戴洋亦由此推断,当陨西北大将。”
“阿木也懂观看天象?”
祖逖的语气不自觉地软了三分,要知道星相之说博大精深。
而祖逍不过一孩童,居然也能说得头头是道,哪怕只是皮毛,都已经很了不起了。
来了,成败在此一举。
祖逍打起精神继续鼓吹,幸好他当年就专门关注过妖星现世的故事,所以深知其原委。
“文昌第一星代表将军不假,在西北方也不假,可说是西北大将却牵强附会。
此星为上将,当指建威将军,其位置本就在西北。
打个比方,若它扫过的是第三星,代表太常,那孙儿非要说是西北太常,岂不是滑稽之极。”
祖逖一愣,这么一说倒也挺有道理的。
“再者,即便是西北,他戴渊刚出任征西将军,就出此异兆,岂不是更符合?”
见祖父神色似有所触动,祖逍乘胜追击。
“祖父若因此一蹶不振,可有想过,这北伐大业该何去何从?石勒挥军南下,又有谁能阻挡?
王敦失了顾忌,兵指建康不过是须臾之间,到时候国破家亡,祖父又如何能安心?”
这番话他说得慷慨激昂,铿锵有力,让祖逖的脸色首次变得凝重起来,身上更是弥漫着一股难言的悲拗之感。
“祖父!”
祖逍越说越激动,扑通一声跪下,抱住了祖逖的大腿,声音凄厉。
“若祖父执念如此,当使亲者痛仇者快,北国父老望断肝肠啊~”
失陷的故国之地,就是祖逖心中最深的痛。
那里的锦绣江山,父老乡亲,正处在水深火热之中,时刻期盼着他去解救……
可现在自己明明有能力,却自缚手脚,意志消沉,即便九泉之下,又有何面目见先帝。
想到此处,不觉心头剧痛,一时之间无以发泄,遂仰天长啸,其声激烈高亢,久久不绝,闻之令人断肠。
忽然啸声戛然而止,只见他“哇”地喷出一大口鲜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