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这副如见鬼魅的模样,更佐证了祖逍的猜测,面前这个老者,不是朝廷命官,而是……一名宦官。
司马瑕的母亲是匈奴人,而她除了瞳色偏琥珀之外,外貌上与汉人无异。
也就是说,她长得像自己的父亲晋惠帝司马衷,这位老者应该是当年洛阳王宫中的宦官,或许还曾经服侍过晋惠帝。
因此乍见司马瑕,由于光线不好,误以为见到了先主,这才会大惊失色的。
只见他激动万分地站起来,浑身都在颤抖着,一步步向司马瑕走过去。
他的异样自然也引起了司马瑕的怀疑,皱眉上下打量着他,“你是……”
“陛下,老奴是李延啊,呜呜呜……”
他嘶哑难听的嗓子,听起来格外的悲凉凄怆。
李延扑倒在司马瑕脚下,哭得涕泗横流,就仿佛所有的委屈都找到了发泄的入口一般。
早在他那一声陛下叫出口,董昭便机警地关上了柴门,自己站在门外守着,又打了个手势让护卫们警戒,防止隔墙有耳。
幸好李延是单家独户,本就不与任何人家相邻。
“李……延?你是中常侍李延?”
很显然,司马瑕也听说过他,看来此人的身份没有作伪,中常侍是魏晋时期宦官能达到的最高官衔。
东汉晚期的中常侍甚至可以挟制皇帝,左右朝政,晋惠帝早期的黄门令董猛,便是因为帮助皇后贾南风夺权,而被封为中常侍。
可见这位李延在当年的皇宫中,也是一位举足轻重的人物。
“李常侍快请起吧,你看清楚了,我不是先帝,您还记得长安宫中的聂美人么?”
司马瑕向来清冷的目光,也微微动容,他们之间,想来也有些渊源吧。
闻言李延错愕抬首,愣愣地看了司马瑕半晌,这才神情复杂地叹了口气,也不知是失望还是高兴。
“难道贵人就是聂美人所生的孩子不成?”
不等司马瑕回答,他的目光又亮了起来,“一定是,贵人与先帝的容貌,足有七八分相似,嗯,眼睛像聂美人。”
“我叫司马瑕,母亲一直感念李常侍的救命之恩,想不到竟然在此处遇到了。”
司马瑕的脸上绽开了笑容,如冰雪初融,灿若云霞,祖逍这才惊觉,似乎有很久没看到她笑了。
“原来是公主,老奴拜见公主殿下。”
李延慌忙行礼,却被司马瑕毫不避嫌地一把托住了,“李公,都是亡国之人,还有什么公主奴仆的。
况且您还于我母女有相救之恩情,既然苍天让我们相遇,以后就以叔侄相称,如何?”
“这……这怎么敢,老奴身份低微,怎敢逾越?”
李延呐呐地回答,神情颇有些不安,司马瑕却开怀一笑,“那我最后一次以公主的名义下令,以后您就是我司马瑕的叔父,不得有违。”
“公主……”
李延百感交集,哽咽地看着司马瑕,见她目光坦荡而坚定,终于点点头。
“老奴遵命。”
“太好了,叔父快请起吧。”
一边扶着李延起来,一边打量着四周,“这里也太寒酸了些,不若叔父就随我走吧,也好相互照拂。”
“既然遇到了公主,自然应该常侍左右的……”
话未说完,便被司马瑕责备的目光给打断了,急忙改口,“是侄女。”
“哈哈……这才对嘛。”
司马瑕纵声大笑,祖逍在一旁看得目瞪口呆,这是他从未见过的样子,还以为她永远都是一副高冷模样呢。
“那这位郎君是何人?”
李延的目光转向了祖逍,浑浊的眼中没有了看向司马瑕的慈祥,带着些隐约的警惕。
“叔父,这位是卢逍,我的……结义兄弟。”
她语气微微一顿,很快地说道,“也曾是我的救命恩人,我的事情他都知道,无需隐瞒。”
“卢郎君,方才多有冒犯,还请见谅。”
此时的李延,腰也不弓了,背也不驼了,目光犀利,就仿佛突然间换了个人一般。
这才像个能够做到中常侍的人,祖逍心中暗暗喝了声彩,嘴里却笑道:“李公太客气了,小子适才也多有得罪,还望勿怪。”
说罢还拱了拱手,以示歉意。
“公……”
不等他尴尬,司马瑕便顺口接道:“叔父就叫侄女阿瑕吧,这样听着亲切。”
“阿瑕,你母亲呢,现在何处?”
“数年前长安兵乱,母亲已然去世,是羊皇后和会稽国夫人将我抚养长大的。”
聂美人的命运,早在看到司马瑕时,李延便已经猜到了,但后面的情形却完全出乎他的意料。
“羊皇后和会稽国夫人?”
这两人在西晋遗臣心中,都是该千刀万剐的人物,一个以太后之尊下嫁乱臣贼子;
一个曾经是刘渊的妃子,她的存在完全就是为了羞辱怀帝,江东旧臣们只要一提起,就咬牙切齿的诅咒。
仿佛只要骂了这两个祸国妖妇,就能彻底掩盖自己的懦弱无能,掩盖四十万人齐卸甲,宁无一个是男儿的丑陋事实。
可就是这两个在他们心中毫无礼义廉耻的女人,却冒着巨大的风险,收留了面前的亡国公主,使得她于乱世中得以保全。
“太后是个多好的人啊,从前也待我不薄,真是时也运也。”
李延含糊其辞地感叹了两句,显然对羊献容卖身投敌的行径,依然难以释怀,只是当着司马瑕的面,嘴上不好说出来罢了。
正说着,外面董昭忽然大声道:“张亭伍有何事?”
看来是张康见他们久未转身,特地过来看看的,几人交换了一下眼色。
“此地不是说话的地方,叔父还是先随我们离去再说。”
李延却坚定地摇摇头,“不成,我还有东西未取,暂时不能走。
对了,你们方才不是说想买墓地吗?”
外面已经传来张康与董昭的谈话声,几人急忙收声,这时门开了。
“少郎君,张亭伍说他们伍长来了,想拜会一下,不知郎君意下如何?”
原来如此,祖逍笑道,“好说,这墓地某已经谈妥了,这两天就准备动工修建坟茔,到时候还要请你们几位多多照看呢。”
那张康显然有些意外,杨老头如此古怪,没想到还真被他给说通了,也真是奇事一桩。
愣了愣才笑道:“那真是要恭喜少郎君了。”
“这样吧,明日我请你们几位到镇上喝酒,商量一下修坟的事情,如何?”
“如此大事,自然是要好好商量一下的,哈哈……”
听到有酒喝,张康哪里还想得起其他的事情,早就乐得眉开眼笑的,看着祖逍越发顺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