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方复又一次死里逃生,在阿岚对他出剑的那一刻,他觉得曾经十分清晰的前路,再一次变得模糊起来。
逃离那条街道许久之后,东方复愈发觉得自己仿佛被一团无形的迷雾所笼罩,那些他曾经能够清楚看见的那些东西,又一次变得如同梦幻泡影一般。
玄天教余孽再现江湖,那些图谋不轨的外藩胡僧也再度出现,原本已经平静的江湖,似乎再一次被某只无形之手搅得风云变幻。
或许是阿岚剑上的威势太过骇人,东方复回过神来的时候,他已经来到了城镇的另一角。
低头看向手里的断剑,东方复的神情有些恍惚,一阵风吹过,他面前多了个人。
“钱姑娘!”东方复惊呼道,钱小小身上散发着浓郁的血腥气味,略微苍白的脸色让人看了十分担心。
“没事,一会儿就好。”
钱小小轻轻回应了一声,随后盘膝坐下运转内容调理伤势,不到半炷香的工夫,她的脸色便恢复如常。
“你继续留在这里,只会白白送命而已。”缓缓起身的钱小小语气淡漠地道:“快走吧。”
方才的交手已经让钱小小看出了对方的弱点所在,那诡异的华山剑法虽然威力巨大,但伤人伤己,阿岚不可能无休无止地使用。
相较之下,照影功十成修为的钱小小只需要避其锋芒,随后便可轻易击败对方,论持久战,阿岚绝不是她的对手。
不过弱点双方都有,先前一战阿岚虽然没有杀人,但如果两边再次碰上,对方一定不介意利用东方复这个短板来让自己露出破绽。
“我”东方复忽然有些说不出话来,他先前一切的自信,都随着这把宝剑的折断烟消云散。
即便之前在昆仑派手上吃了亏,但他也未曾起过退缩的想法,那时候他想的是,不过是因为对方比他年长,在练武的时长上多占了几分便宜罢了。
可如今看来,是他有些小瞧天下英雄了,阿岚的年纪比先前遇到那几个昆仑弟子还要小上不少,可她的武功却已经是出神入化。
东方复虽然从未为自己的武学天赋骄傲过,却也客观地从其他师兄弟身上看出了自己的过人之处。
可直到今日见到了阿岚,他才知道自己这个在别人口中的“武学天才”,究竟是多么可笑。
东方复的羞愧、不甘、痛苦全部都被钱小小看在眼里,她表现得很平静。
对于这个少年人,她之所以愿意出手相助,只是因为那些过去的缘分,而且某种意义上,她其实也在利用着对方。
照影功是一门十分诡异的魔功,它在极限强化了练功者的一项情绪之后,会持续降低乃至彻底泯灭练功者的其他情绪。
尤其是在她唯一在意的那个人死去之后,钱小小的个人情感已经无限趋近于无,她与那些没有意识的冰冷刀剑之间唯一的差距只是她会懂得思考而已。
对那个人的眷恋是钱小小活下去的唯一动力,她十分清楚自己面对的究竟是怎样可怕的敌人,所以一些所谓的道义和情分都是可以舍弃的。
东方复也曾是那个人玩弄的棋子之一,当对方踏入江湖的这一刻,或许就已经落入那个人精心编织的大网之中。
这一点,在钱小小看到了阿岚悍然出手之后得到了印证,那个人一直都在暗中观察着这一切。
或许早在那个血色的夜晚,钱小小就已经失去了重新站在那个人面前的勇气,但是她仍然跟随东方复来到了这里。
因为她有不得不来的理由。
钱小小轻轻捂着心口,那几乎已经堕入死寂的心房里,唯一还能够叫她感觉自己还活着的证据,便是那份无法割舍的眷恋。
犹如刺入手指的尖刺,伴着猩红的疼痛,每一次回想起那个少年的笑容,她的心都会在痛苦与幸福中不断轮转。
所以,无论她是多么害怕那个和怪物一样的男人,她都必须重新回到那个家伙的游乐场中,因为只有在这里,她才能够达成自己的夙愿。
钱小小心中所想从未有过改变,她要将失去的东西夺回来,那是无论如何,她都必须夺回来的宝物!
飞雪渐冷,阿岚拖着有些沉重的身子回到了屋子里,才点起了火盆,便觉察到了角落里站着个人,她手中双剑毫不犹豫地出鞘,那人连忙横刀一挡:
“阿岚姑娘且慢动手!是我!”
那人说完,阿岚这才定睛一看,原来此人穿着一身银袍飞鱼服。
“咦?”阿岚似乎觉得此人面善,她收剑入鞘,两手一拍:“我们好像见过,我记得你叫做,呃,赵铁柱?”
“在下崔一笑。”崔千户尴尬地自报了姓名。
“哦哦,原来是崔千户,失敬。”
阿岚随意笑着,她将双剑取下放在桌子上,点上火盆之后,揉着有些发闷的胸口,看向崔一笑道:“崔千户怎么来了?该不会是那家伙又给我找了什么麻烦吧?”
“”崔一笑笑容微僵,这话他可不敢接,对方口中的“那家伙”如今可是天下之主,他这小小的锦衣卫千户哪里敢口出不逊。
“果然是他,”阿岚的脸色有些不爽:“他手底下这么多锦衣卫,非要来支使我做什么,玄天教那个落下的圣女可不是好对付,你看给我今天累的。”
这话倒不是故意卖惨,交手之后阿岚算是清楚了,她今后恐怕再没有可能杀掉钱小小了,今天是她唯一的机会。
她们两个人的武功是两个极端,钱小小十成照影功的内力惊世骇俗,招式使出来绵延不断如长江大河汹涌不止,可阿岚却是凝万剑之锋芒于一点之上,要么一击必杀,要么远遁千里,生生将剑侠修成了刺客。
今日她出了剑,却没有杀死钱小小,下一次再遇上,对方绝对不会再给她反过来施展红尘剑法的机会。
“阿岚姑娘谦虚了,以你的武功,要击败那玄天教余孽并不难,这一次在下便是给你送来了一位帮手。”崔一笑呵呵笑道。
“帮手?”阿岚撇撇嘴道:“除非他自己从京城出来,否则这外头又是丐帮又是胡僧,再加上一个钱小小,他当我是三头六臂吗!”
说到最后,阿岚龇牙咧嘴的,已是动了怒,崔一笑连连安抚道:“姑娘不必担心,这帮手绝对能够助你马到成功!”
说罢,崔一笑让开了身形,阿岚这才发现对方身后居然还站着个人,若说是收敛了气息,未免也太诡异了些,她竟然丝毫没有觉察到。
“咦,不对!”阿岚瞪大了眼,难怪她分毫没有发现对方的气息,这分明是个死人!
阿岚生气了:“好你个崔千户!你居然把死人往我家里领!”
叮!长剑又一次架在了绣春刀上,崔一笑被压弯了腰,他苦笑不止:“姑娘冷静!你且先看看这个人再说!”
崔一笑是真的憋屈,阿岚姑娘又是陛下的红颜知己,武功还比自己高,他除了放低姿态哄着之外,还真没有什么其他办法。
“慢着,这个人”
阿岚收了力,她越看那尸体越觉得眼熟,最后吃惊地道:“他!他不是青城派的那个——!”
崔一笑从阿岚的剑下逃开,缓了口气道:“如姑娘所见,这便是陛下让我带来的帮手。”
阿岚倒吸了口凉气,绕着那具尸体看了一圈:“我记着他六年前就死了吧?尸体居然保存得如此完好,这是机关?”
崔一笑道:“姑娘慧眼,这尸体早在送入京城之前便已经被制成了机关人偶,虽说过了六年,但当初制作它的人也算是有些本事,大体的处理都用的是上乘的手法,如今虽说无法形成什么战力吗,但能够保证尸身不腐便已经足够厉害了。”
阿岚大开眼界,看完之后她大加赞叹道:“好恶心的机关术,天下还有人研究这种东西吗?”
“”这又是一句崔一笑接不了的话,虽说这具人偶陛下没有经手,但陛下最喜欢的就是这类奇技淫巧,尤其是当年偃师留下的机关术,如今更是被陛下本人发扬光大了。
崔一笑只得假装没听到,他咳嗽了一声道:“姑娘可将它带上,不必动用什么复杂的手段,只需叫那玄天教余孽看见它,便能够轻易叫她束手就擒。”
“崔千户心真黑啊。”
阿岚感慨一声,倒不觉得有什么,毕竟她本身也是魔道教出来的,对于这类卑鄙的手段并不排斥。
“既然如此,”阿岚挥剑灭了火炉的焰光,将两把剑带上,对崔一笑道:“事不宜迟,我们就出发吧。”
崔一笑愣了一下:“姑娘不是说外头敌人众多吗?”
“机不可失,想必那钱小小也想不到我们会去而复返。”
阿岚翻箱倒柜找出一大块黑布来,将那尸体当作被褥裹起来背起就走,崔一笑连忙披了件黑袍紧随其后。
此刻的城镇里,又一场争斗发生了,交战的双方是钱小小与丐帮的弟子,自不必说,这是一场毫无悬念的战斗。
钱小小虽然受了点伤,但也不是区区几个残存的丐帮弟子能够对付的,尽管对方的主心骨刚刚死去,如今凭借哀兵之势强行拖住了她,但也仅此而已。
这一次东方复终于被对方打发走了,看样子是少了一个累赘,叫她能够安心不少。
阿岚赶到的时候,正见到十多个丐帮弟子摆出打狗阵将钱小小围困,后者似乎不急于一时破敌,这也是情理之中,因为这镇子上除了丐帮之外,还有一群惹人厌烦的胡僧,恐怕对方是担心有人黄雀在后。
“看来她想岔了呢,那些大胡子和尚是冲着我来的。”
阿岚碎碎念着,当年她远走西域发现了那些胡僧的真正来历,随后费了些功夫,趁着对方毫无防备,将那些和尚的老家一锅端了,断了那些胡僧在西域和中原之间的联系,几乎给他们造成了毁灭性的打击。
时至今日,这些胡僧已经没有归处,留在中原的势力也被锦衣卫驱使北少林一网打尽,现在只剩下一群丧家之犬在西北躲躲藏藏,他们自然是恨极了阿岚。
“正好,说不定能够一起全部都解决了。”
崔一笑赶到的时候,看见阿岚将黑布全部解开,然后把自己的剑放在了那人偶的手中,他忽然有些不妙的感觉。
“阿岚姑娘,你莫不是要——”
崔一笑话音未落,只见阿岚运起一道真气打入了人偶之中,令其垂下的手臂缓缓抬起,握着的那把长剑也缓缓露出锋芒。
随后阿岚深吸一口气,双掌在那人偶背上一推,只见其竟如同活过来了一般,提着剑飞掠而下,锋芒如同长虹一般,破开了那漫天飞雪。
打狗阵中的钱小小忽然心有所感,她猛地抬起头来,看到一抹剑光落下,叫一众丐帮弟子两面受敌,阵法顿时大乱。
只是这绝佳的慌乱之中,钱小小却好似入定了一般没有动作,她呆呆地看着那落下的身影,颤抖的嘴唇微微张开:
“天泉大哥”
迟到了六年思念一朝爆发,几乎叫她眼底再也装不下其他东西,她一步踏出便想要投入那怀抱之中,哪怕理智告诉她,天泉与她早已经阴阳相隔,可她却再无法抑制心头的那份爱意。
钱小小轻轻环抱住那冰冷的身躯,滚烫的泪水从她的脸颊滑落,那双手再也不会抚平她抽动的肩膀,如今或许只能用这名为爱的眷恋铭记这份永恒。
被打了个搓手不记得的丐帮回过神来,看着两个人目中无人地相拥着,他们简直火冒三丈!
“再结阵!”
一众丐帮弟子重新摆出打狗阵,钱小小躺在那没有温度的胸膛上,闭上眼仿佛沉沦入梦,脚下凝聚的黑气化作飞蛇窜出,只一瞬便杀了半数的丐帮弟子,打狗阵轻易就被破了。
“已经够了,我们走吧。”钱小小轻声对天泉说道。
轰隆!
一阵阵爆裂声响起,街道两旁的房屋墙壁全都被打碎,十多个胡僧带着满身的紫金光芒,红着眼杀入了场中,他们同样认得这个道袍少年,和恨着阿岚的理由一样,这个少年也是他们的仇敌,他们清楚地记得这个人也是逍遥派的帮手之一。
乱了阵脚的丐帮弟子成了胡僧顺便蹂躏的羔羊,接着一群大和尚一起朝着钱小小发起了进攻,但比起那紫金光芒还要强盛百倍的黑潮卷起,呼啸之间便叫他们半数走上黄泉。
“该死的!先打那个小子!”
一众胡僧惊怒不止,旋即调转枪头朝着天泉发起了攻击,钱小小不得不从这足够叫人沉沦的梦中醒来,她将天泉拉到身后,抬手托起了一轮黑色邪阳。
只见那滚涌的黑气如同喷发的火山,托着那轮诡异的黑日向上升起,刹那爆发的黑气化作了长满尖刺的锁链,贯穿了其余的胡僧。
“我已经累了,这样就够了,只要你陪着我就足够了”钱小小回身拉起天泉的手,她无数次肖想过他们重逢的这一刻,这瞬间她只觉得自己空虚的心再度被填满了。
钱小小本以为,浑身沾满血污的她,此生便只能在那缥缈的奢望中不断沉沦,天泉是她记忆里的一束光,也是唯一能够叫这些血仇离她而去的救赎,仿佛只要握住这只手,她便能够从那血色的地狱中离开。
但是在看到那手持长剑的女子落下的时候,钱小小便知道,这终究是奢望。
“死前能够如愿,想必你也能够瞑目了吧。”
阿岚一剑刺来,钱小小托起的黑印打在了另一支飞来的流矢上,因为那飞箭是冲着天泉来的,她下意识地就护着了对方,因此错过了挡下对方这一剑的机会,但她并不后悔。
钱小小想要的很简单,只是再见到他而已,得偿所愿的现在,她似乎连生命也可以不在意,面对阿岚的剑,她没有抵挡的机会,也没有抵挡的想法了。
她转身将双手环上了天泉的身体,想要在最后记住这叫她追逐了一生的恋意。
阿岚转瞬即至,凝着一缕红光的剑芒刺穿了重重黑雾,那一剑刺穿了两个人,叫她微微睁大了眼:“怎么可能”
红芒贯穿了天泉和钱小小,漫天飞雪又染上了几分鲜红,两个人的身子一同倒在了雪地里,阿岚握着剑陷入了沉思之中。
阿岚这一剑本只是冲着钱小小而去的,可那一瞬间,她似乎看见了天泉侧身替钱小小挡了剑
“不,怎么可能,是我眼花了吧”阿岚目光怔怔地看着相拥倒地的两人:“他明明早就死了才对。”
“阿岚姑娘,辛苦了。”
踱步而来的崔一笑扫了眼已经没了呼吸的钱小小,看向沉默着的阿岚道:“此间事了,那些胡僧想必也翻不出什么风浪了,姑娘可要随我回京城,去见见——”
“不要。”
阿岚轻轻吐了口气,将两把剑收好,她伸手将落在头上的雪花摘掉:“京城太远了,我才懒得去见他。”
对此,崔一笑只得苦笑告辞。
转身离开的阿岚,忽然止住了脚步,她回头看了一眼地上的两人,方才那奇怪的一幕似乎历历在目。
“一定是看错了”
自说自话着,阿岚又走出了几步,随后硬着头皮绕了回来,她低头看着两人叹了口气:“算我怕了你们了”
她弯腰将两个人的尸首带上,去到镇外一处小坡,简单地挖了个墓坑,把两人葬在了一起,阿岚给他们立了碑,却没有在上面留字。
“行了。”
阿岚拍拍手抖掉手上的泥,她抬头望着放晴的天空,伸手替两人将墓碑上零星的雪花擦掉,然后便转身离开。
“雪终于停了,明天应该会是个好天气吧。”阿岚伸了个懒腰,渐行渐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