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85年11月下旬,刚果河入海口,土著酋长索约(soyo)统治之地,一处近海的渔村。
汹涌的刚果河在这里冲入大西洋,没有形成常见的海口三角洲,而是在沿海冲刷出深深的溺谷。依靠着河口丰富的渔业资源,部落民在这里定居下来,形成了一处平静的渔村。在往常的日子里,村庄中孩童奔跑,妇女忙碌,充满了生机。
夕阳西下,三艘卡拉维尔帆船就停靠在河岸边。土著的渔村中一片死寂,到处弥漫着血腥的味道。狂欢的屠杀刚刚落幕,发泄的兽欲也暂时满足。此刻,一两百具新鲜的尸体,不分男女老幼,都被堆积在村落中心的祭坛上,大蓬的茅草则覆盖其间。
“哈哈!杀死异教徒,就是拯救他们的灵魂!哈哈!再抢走他们的财物,那是上主赐给我们的!”
水手长迭戈哈哈大笑,畅快叫嚷,用手中的火把,亲自点燃祭坛中的茅草。周围的二十多名水手同样神情满足,点燃土著的茅屋。水手们身后,是劫掠的大袋财物。七、八个年轻的黑肤女人衣不蔽体,被麻绳串成一串,正跪在燃烧的村庄前,绝望地哭泣。
熊熊的烈火很快升起,将所有的罪证毁灭。随后,水手们瓜分了劫掠的财物,扛起了成袋的粮食,再拖曳着踉跄的女人,往河边的小船走去。
探索船队上的粮食已经不足。借着登陆补给的机会,水手长迭戈从三条船上召集了近三十个水手,凑了五副胸甲,三把火绳枪,袭击了这个一两百人的渔村。
面对这群凶悍的水手,普通的土著村落毫无抵抗之力。水手们先用火绳枪击倒了三名土著武士,然后披甲水手当先砍杀丁壮,其余的水手从四面围杀。不过几刻钟,平静的村庄就变成了杀戮的地狱。水手们挥舞弯刀,熟练的屠戮着村民,没有让一个活口逃走,以免引来土著酋长的武士。
当然,迭戈并不担心土著武士。船队很快就会驶入大西洋,踏上漫长的归途,即使有土著武士追来,也根本追之不及。想到这,他哈哈大笑,向其他两条船上的水手喊道。
“foda-se!今天真爽快!不过这边的土著金子不多。等到了黄金海岸,我们再出来干上两次!”
“好!迭戈头儿,听您的!”
“foda-se!跟着迭戈头儿,就是爽!”
“不错!伙计们总算从魔鬼的土地中活着出来了,连杀人都利索了一截!”
“哈哈!”
听见各船水手的恭维,迭戈满意大笑。接着,他伸手一指旁边的土著女人们。
“来,每条船分两个,带回去好好快活!”
闻言,另外两艘船上的水手面面相觑。他们有些意动,却没人敢应承下来。在大航海时代,远洋帆船上的规矩非常森严。为了振奋水手的士气,各国的船长都会默许水手们上岸劫掠,却绝对不会允许带女人上船。实际上,即使是凶残的海盗船长,只有没有堕落到一定程度,也绝不会允许船上有女人存在。
“不了。迭戈头儿,女人还是您留着吧!时间不早了,我们得赶紧带上财物回船。”
两艘船上的水手略一犹豫,还是决定拒绝。他们打过招呼,就匆忙登上舢板返回。
“foda-se!这群没胆的鬣狗!”
迭戈低低的骂了两句。如果不是身处绝境,想要鼓动水手们反叛,可没那么容易。看来还得多联络几次,再把船上的贵族都干掉。想到这,他撇了撇嘴,凶狠的挥了下短刀,对亲信水手们吼道。
“foda-se!我们走!带上女人,现在的旗舰上是我们说了算!”
十多个水手嘻嘻哈哈,先把财物和粮食抛上舢板,再把女人拖到另一条舢板上,然后一齐往旗舰划去。
作为轻型的探索帆船,卡拉维尔帆船的船舷并不高。看到舢板靠近,旗舰上就抛下三米长的攀登绳梯。
迭戈仰着头,抓住绳梯,当先往船上爬去。他一边爬,一边疑惑的高喊。
“马蒂姆,你怎么带着这么多水手,站在甲板上?”
军需官马蒂姆神情僵硬,嘴角抽动。他顿了一会,同样高声答复。
“伙计们都等不及了,想要看你们劫掠的收获!”
“foda-se!事先说好的,粮食收归船上仓库,财物可没你们的份!至于女人,倒是可以一起耍乐!”
听到还有女人,马蒂姆的嘴角抽动地更加厉害。他一声不吭,等待着迭戈上船。
“哈哈!船上的伙计们,只要跟了我迭戈,有吃有喝还有...”
迭戈兴奋的登上船,刚要继续叫嚷,话语却在瞬间停顿。他的面色刹那间变得惨白,连手指也抖动起来。
“马蒂姆,你...”
马蒂姆垂下了眼眸,幽幽一叹。
在他身后两步外,五名火枪手半蹲着身子,排成一排,手中端着装填完毕的火绳枪,齐齐的瞄准着刚刚登船的迭戈。火绳枪上的火门盖已经打开,点燃的火绳就挂在金属的龙头上,明暗不定的缓缓燃烧。不过几步的距离,只要火枪手轻轻地扣动扳机,致命的铅弹就会激射出去,打穿迭戈的胸甲,再射出一个炸裂的血窟窿。而在火枪手两侧,则是十名精锐士兵,各个身穿胸甲或皮甲,手中握着锋利的弯刀,蓄势待发。
“马蒂姆,我的兄弟!有话好好说!你想要什么?这一路劫掠的财物,我都给你!船上也让你当头!...船上的伙计们,我水手长迭戈,可从没对不起过你们!...”
迭戈浑身颤抖,恐惧的举起双手。他竭力的高喊着,试图劝说船上的众人。在他身后,四名亲信刚刚登上了船,就被迫举手投降。其余的水手都留在舢板上,畏惧的观望着船上的形势。
“唉!”
军需官马蒂姆叹了口气。他缓缓转过身来,露出背后一张熟悉的脸。水手长迭戈这才看到,贵族骑士布鲁诺提着一把短刀,正紧紧抵着马蒂姆的后心。
“foda-se!布鲁诺!原来是你!”
迭戈愣了一下,随即目眦欲裂,愤怒的吼出声来。
“foda-se!干死你!那天晚上在船舱里,我就该把你剁成肉泥!...”
布鲁诺眼神冰冷,轻蔑的看了迭戈一眼,好像看着一条狂叫的败犬。他向披甲的精锐士兵猛地挥手,厉声下令道。
“船长有令!水手长迭戈发动叛乱,背叛王国!他们是信仰魔鬼的邪恶者!把他们拿下!”
闻言,十名精锐士兵齐齐看向船尾的船长室。迪奥戈船长神色肃穆,平静地坐在船长室门口,对着甲板上的众人点了点头。士兵们就从两边涌上,准备擒拿水手长迭戈和他的亲信水手们。
“foda-se!你们是其他两艘船上的卫兵!foda-se!迪奥戈,是你这条拉稀的死狗!”
看到船长出现,迭戈绝望地狂叫出声。他大吼一声,凶猛的挥舞着手中的弯刀。
“射击!”
“砰!砰!”
在布鲁诺的命令下,两名火枪手直接扣动扳机,火绳枪的尾端喷射出一股白眼。两枚铅弹旋转着急速射出,一枚射中迭戈的膝盖,击碎了脆弱的髌骨关节,一枚打在他的胳膊上,把粗壮的上臂打的血肉模糊。
“啊!!”
迭戈凄厉的惨叫一声,巨大的动能在身体中炸裂,他浑身是血的跌倒在地。精锐士兵们挥动短剑的铁柄,把后面的水手打倒在地,然后取出坚韧的麻绳,将迭戈和水手们绑牢。
看到这一幕,马蒂姆再也站立不稳。他“噗通”一声跪在甲板上,抱住布鲁诺的小腿。
“布鲁诺兄弟,我可从来没亏待过您!您是尊贵的骑士,就饶了我一条贱命吧!从今以后,我就是您的一条狗,什么都听您的!...”
布鲁诺皱了皱眉,抬起一脚,把马蒂姆踢翻在地。
“滚!现在是船长做主!马蒂姆,你要是想活命,就爬去求船长!”
随后,布鲁诺迫不及待的上前两步,走到哀嚎翻滚的迭戈面前。他低头看着对方的惨状,哈哈大笑。
“哈哈!迭戈,怎么样,被火枪击中的滋味如何?来,让我给你好好检查!”
说着,布鲁诺一脚踩在迭戈的膝盖上,对方顿时疼得浑身蜷缩,活像一只煮熟的红虾。
“啧啧,膝盖断了呀!哎呀,胳膊也断了呀!...疼成这样都没哭,可真是条硬汉!”
布鲁诺的脸上挂着胜利者的笑容。接着,他眼神凶光一闪,抬起脚,对准迭戈的下身,用尽全身力气,重重往下踩去!
“foda-se!让你惦记我的妻子!”
“啊啊啊!!”
异常凄厉的惨嚎从迭戈的口中挤出,瘆得人浑身发寒。近十步外,厨师长哈罗多深深的打了个哆嗦,仿佛听见了某种蛋碎的声音。
另一边,军需官马蒂姆浑身战栗。他艰难的爬到船长室前,隔着几步远,伏地向船长哀求。
“尊敬的船长!崇高的皇家骑士!求求您,看在我忠心追随您十几年的份上,就饶过我一条狗命吧!哪怕是做一个苦力水手...”
“哦?马蒂姆,你跟了我多久?”
迪奥戈神情平静,眼神深邃。他伸手制止了身边的卫兵,注视着脚下的马蒂姆。
“我...我跟了您十三年...从一个水手学徒开始...”
马蒂姆趴在地上,声音颤抖。
“是啊,十三年又六个月。那是我主耶稣基督降生以来,第1472年。那时候,我刚刚成为船长。我们追随着尊敬的航海家若奥·圣塔伦,在几内亚湾中发现了安诺本岛与普林西比岛...”
迪奥戈垂下眼眸,陷入了久远的追忆中。
那一年的欧陆整体平静,西边的葡萄牙人探索到了几内亚湾,黄金海岸;东边的莫斯科大公娶了拜占庭的亡国公主,索菲亚。而在不被知晓的东方天朝,一名旷古绝今的大家刚刚出生,他的名字叫王守仁。
好一会后,迪奥戈才淡然一笑,神情沧桑。
“马蒂姆,上主说过,不要用时间去考验人类的忠诚,但要给他们救赎的机会。现在,就让万能的上主,来裁决你的命运!”
说着,迪奥戈掏出一枚新铸造的葡萄牙克鲁扎多金币。金币的正面为加冠的葡萄牙纹章,背面为神圣的十字架图案。他温和地对马蒂姆说。
“马蒂姆,我会抛出这枚金币,让主来审判你。如果是王室的徽章朝上,那我就按照王国的法度,把你不见血的绞死,吊在船头的桅杆上。要是神圣的十字朝上,我就按照主的教诲,饶恕你之前的罪过,给你一次救赎的机会。怎么样,很公平吧?”
“....船长,很、很公平...”
看着船长手中的金币,马蒂姆面无血色,哆哆嗦嗦的回应着。
“那么,我说一二三,审判就正式开始。”
迪奥戈的脸上浮现出圣母般的微笑。
“来,虔诚地向上主祈祷吧!”
“一,”
“二,”
“三!”
迪奥戈左手高高的抛起金币。马蒂姆的视线就随着金币一起,上下旋转,正如他急剧跳动的心脏。接着,迪奥戈的左手猛地伸出,然后右手一盖,金币就突然从空中消失。
马蒂姆膝盖发抖,额头上满是汗水。他跪在地上,一边虔诚祈祷,一边努力仰着头,看向金币的表面。然而,金币被船长的大手紧紧盖住,什么也看不出来。
迪奥戈收回左手,微微抬起遮掩的右手。他扫了眼手背上的金币,苍老的脸上就露出神秘的笑容。
“tchau!”
马蒂姆膝盖猛地一软,几乎要瘫倒在地。在此时的葡萄牙语中,tchau兼具问候与告别两种含义,相当于汉语中的“你好”加“再见”。
“哈哈!”
迪奥戈罕见得笑的有些开心。接着,他神情一肃,郑重地对马蒂姆说。
“恭喜你,马蒂姆!是十字朝上,你活了下来。上主见证,我饶恕你之前的所有罪过!”
“啊!感谢您,真心感谢您的仁慈!尊敬的船长大人,我是您永远的仆人!...”
马蒂姆激动的热泪盈眶,浑身瘫软的趴在甲板上,身上的水手服已然完全湿透。他抱住船长的小腿,不住的感激着。
迪奥戈轻轻的摇了摇头。他严肃地看着马蒂姆。
“不要感谢我,要感谢我主!是仁慈的上主听见了你的祈祷,赐予了你救赎的机会!从今以后,你要虔诚的信仰我主,救赎你曾经的罪孽!”
“是、是!赞美上主,祂是世界的光。我跟从祂的指引,不在黑暗里走,必要得着生命的光...”
马蒂姆语无伦次,第一次如此虔诚的祈祷着。迪奥戈安静的倾听,脸上露出了微笑。等对方祈祷完后,他才平静的吩咐道。
“马蒂姆,我的老友。去吧!替我处死迭戈和他的亲信,亲手救赎你的罪。”
“是,遵从您的旨意,我的主人!”
马蒂姆跪伏在地,重重叩首。接着,他转过头,站起身,神情凶狠的走到迭戈面前。
看到马蒂姆大步走来,布鲁诺眉头一扬。军需官只是和船长交谈了短短片刻,就似乎变得完全不同。他退后一步,旁观着军需官的举止。
马蒂姆默不作声,从周围水手手中,接过一条坚韧的麻绳。
“foda-se!马蒂姆,你、你干什么!”
水手长迭戈全身是血,躺在甲板上。他眼睁睁盯着马蒂姆握紧绳索走来,就发出惊恐的嚎叫。
“马蒂姆!!我干死!...呃!呃!嗬!...”
布鲁诺心中一颤。他看着马蒂姆冷漠地半跪下来,用绳索套住迭戈的脖子,用膝盖抵住对方的脊梁,然后双臂猛然发力!
水手长迭戈拼死挣扎,双腿用力地扑腾。马蒂姆却纹丝不动,毫不手软。他的脸上,甚至泛起救赎般的释然笑容。不过两三分钟,迭戈就满脸青紫,双眼瞪出,吐出了长长的舌头,软软的一动不动了。
马蒂姆伸手探了探迭戈的鼻息,满意地点了点头。接着,他继续握着绳索,把其余四名迭戈亲信一一勒死。然后,他神情轻松下来,去向船长回禀。
垂死的哀嚎在船上回荡,震慑着所有水手的心。迪奥戈神情淡然,扫视着甲板上的众人。所有人都敬畏地低下头,向着尊敬的船长行礼。雄狮已经出笼,再次统御着船上的丛林,掌握起所有人的生死。
迪奥戈的视线,在布鲁诺的脸上停留。贵族骑士敬畏的低头行礼。视线随即转移,落在厨师长哈罗多的胖脸上,哈罗多噗通跪地,然后是木匠伊沃...
迪奥戈扫视一圈后,船上就如无人般安静。他平静开口,声音落入每个人的耳中。
“之前,为了劝我返航,船上发生了叛乱。”
听到这,许多人心中一紧。布鲁诺屏住呼吸,悄然摸向自己的短刀。
“叛乱的主谋,是水手长迭戈,还有他的亲信。其他的参与者,都是被迫裹挟。仁慈的上主赐予所有人救赎,我会宽恕其他的所有人,包括擅自劫掠的水手!”
“呼...赞美上主!赞美船长!”
沉重的呼气声在甲板上响起,然后是杂乱的祈祷。虔诚的船长以上主起誓,不追究叛乱的责任,所有人就都松了口气。因为,他们相信,尊敬的迪奥戈船长,绝不会违背神圣的誓言。
在众人的注视下,迪奥戈伸出左手,在额头和胸口各画了一个十字,祈祷了片刻。然后,他神情坚定的说。
“全能的上主赐予我启示!去往东方的航路并不遥远,只要绕过非洲大陆的南方!那里有强大的约翰长老国,富饶的印度,还有遍地丝绸的赛里斯!只要发现东方航路,慷慨的国王会封赏你们每一个人!你们的名字,也会传入神圣的教皇耳中,在天堂中预留下位置!这,是你们唯一救赎的机会!”
听到这里,水手们神情变幻。他们隐约有了一种预感。果然,下一刻,迪奥戈船长缓缓站起身,不容违抗的喝令道。
“收起舢板,升起风帆,把叛乱者的尸体吊在三根桅杆上!调整航向,打出旗语,告诉整个船队!我们继续探索,转头向南!圣母庇佑我们!”
“...圣母庇佑我们!”
甲板上安静了数息。接着,低低的祈祷声从水手群中传来。众人遵从船长的命令,又一次忙碌起来。布鲁诺无声的呼了口气,低头走到船舷出。他注视着舢板上忐忑不安的水手,高喊道。
“上主见证!船长宽恕了你们的罪过!带上粮食和财物,快点上船。不准带女人!”
舢板上的八九名水手互相望了会,都点了点头。在蛮荒的热带丛林中,在魔鬼的土地上,离开船队就意味着死亡!他们毫不犹豫的拔出弯刀,割断土著女人的喉咙,然后踢入刚果河里。滚滚的长河带着染红的波涛,汇入浩瀚的大洋,正如万古不变的丛林。
短暂的忙碌之后,三艘卡拉维尔帆船缓缓转向,在冬季东北季风的带动下,逆着本格拉寒流,艰难的向南方行去。
一切都在掌控之中。迪奥戈缓缓的转过身,走入昏暗的船长室,再无声地关上舱门。他的脸上,终于浮现出病痛的疲惫。随后,他淡然一笑,松开紧扣的右手。克鲁扎多金币终于从左手的手背上显露,朝上的,却是王室的徽章。
“赞美上主!...因为祂行过奇妙的事。祂用右手和圣臂,施行救恩...amen.”
迪奥戈轻轻的吟诵出声,这是赞美的圣咏,主的救赎,cantatedomin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