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长,我问清楚了!离这里最近的葡萄牙城镇是科英布拉(coimbra),就在村子东边三天的距离,大概一百来里!…王都里斯本则在南边,不知道有几百里远?村子里也没人去过…但按村民的说法,这里经常能见到葡萄牙王国的商船队,还有属于王室的税务官…”
雨季刚刚过去,湿漉的海岸映着晴朗的天空,就像华贵的威尼斯银镜,闪动着蓝白的水光。北方的葡萄牙海岸铺展着黄白的沙滩,却并不开阔平整,反而有许多嶙峋的山崖。而一处不大的葡萄牙渔村,就坐落在山崖断开的低谷与河流边,好像一颗落在初夏枝头的青色葡萄。
破破烂烂的圣玛丽亚号大帆船,就停留在渔村外,被船员们修补着船帆。而来回捕鱼的村中小船划过,船上的葡萄牙渔民都好奇的转头张望,不时指指点点,窃窃私语。
大船甲板上,卡斯蒂利亚船长德拉科萨双腿盘坐,正双手捧着本地渔村的特产,也是葡萄牙人的“特色美食”,一条又干又咸的腌渍鳕鱼(bacalhau),慢条斯理地啃着。他脸上的神色一直很从容,哪怕在渔民们看热闹的眼光中,也没有一点改变。直到会说葡萄牙语、被派下船去的水手路易斯,带回了一个看似不起眼的消息,他才怔了怔,放下美味的小鱼干,沉声问道。
“嗯?路易斯,你确定,是直属葡萄牙王室的税务官,而不是什么其他领主的?…”
“呃…村民们说,是国王派下的大老爷,都骑着精神抖擞的大马,扛着大大老爷的‘七堡旗帜’…没听到其他贵族的名号…”
“嗯?!葡萄牙王室的七堡旗帜?难道…这里是葡萄牙王室的直属领地?那我们的出现,会不会惊动这里的治安官?甚至惊动葡萄牙王室?…”
船长德拉科萨拍了拍手,皱着眉站了起来。他走到船舷边,看向汇入大海的河流,又顺着河流的方向,看向更远处沿河分布的庄园,与郁郁葱葱的麦田。
“浅青的麦田,沿河的水车,灌溉的沟渠,酿酒的庄园…真是美丽又富庶的村子!葡萄牙人真是会经营,比卡斯蒂利亚北方还要富庶…”
德拉科萨喃喃低语,看的目不转睛。毫无疑问,这些村庄与庄园,都是某个贵族的封地。而看这富庶的架势,绝对会是个有钱的大贵族!
伊比利亚半岛,尤其是葡萄牙海岸,因为受到强烈的地中海气候影响,降雨通常集中在冬春时节。而小麦耗水极大,必须赶上雨季,所以葡萄牙人种的大多是冬小麦。他们在十月深秋播种,经过半年的雨季后,于六到七月间夏收。至于眼下的四月间,许多麦子都已经开始结实。眺望远方,正是一片浅青的麦海。渺小如蚁的佃农们也忙碌不已,从日出干到日落,为庄园主与贵族们,创造着这个时代唯一的财富来源,来自田地的财富。
“科英布拉城?…那这里就应该是,科英布拉公爵领?…等等!这个熟悉的名字?…科英布拉大公?‘七方王子’彼得?!…”
德拉科萨念头急转,终于想到了一个半个世纪前,在伊比利亚半岛上赫赫有名的名字。那就是葡萄牙“杰出一代”的英杰之一,参与过多次圣战的“七方王子”彼得(佩德罗),也是葡萄牙航海王子恩里克的兄长,现任葡萄牙国王若昂二世的祖父。
“葡萄牙若昂一世大帝,有两个王妃生下了一群杰出的儿子,形成了两支葡萄牙王室:菲莉琶王后诞下的哲学王爱德华一系,与伊尼斯王妃私生的初代布拉干萨大公阿方索一系。两支葡萄牙王室互相纷争,甚至爆发过内战…而彼得王子是爱德华一系的,他的孙子若昂二世国王,自然也是爱德华一系的…”
“宫廷传闻中,彼得王子最后死于葡萄牙王室内斗,死于布拉干萨一系王室的刺杀…而前几年若昂二世国王,亲自下令处死了当代布拉干萨公爵费迪南德,还处死了好几个大贵族!据说,这种残酷的、不贵族的处置,正是为了给他的祖父彼得报仇…而在若昂国王的可怕压力下,布拉干萨一系为了自保,和卡斯蒂利亚王室,有着许多暗中的往来。大主教之前让我送过的信…”
“啊!这些葡萄牙两支王室的内斗纷争,目前都不重要…最关键的是,这里曾经是若昂国王祖父的封地!而毫无疑问,这片封地传承到若昂国王手中后,眼下正是葡萄牙王室的直属领地!我们出现的消息,一旦被这里的治安官发现,很可能直接呈递到若昂国王的跟前!而一旦如此,若昂国王直接调动葡萄牙王室的海军,前来搜索的话…”
想到这里,德拉科萨心中骤跳,脸色也瞬间凝重。如果他们只是普通的商船,被葡萄牙海军捉到,最多也就强收一批货物,损失点钱财。而如果他们是卡斯蒂利亚的正式海军,那以两国目前的中立停战偏敌对关系,很可能会被扣押、审问上一段时间,再放回卡斯蒂利亚王国。
可现在,他们是远洋归来的探索船队,有着至关重要、价值连城的新航路情报!而葡萄牙人一直孜孜不倦的,就是开辟新航路,抵达富庶的东方!这个情报的价值之大,后果之严重,完全足以让葡萄牙人,抛开一切天主世界的潜在规则…在这样的情况下,他们一旦被葡萄牙海军捉住,得那种可怕的后果…
“仁慈的上主啊!请庇佑我们吧!…”
德拉科萨颤抖地攥紧了手掌,虔诚的祈祷了一句。接着,他没有解释什么,只是沉着脸,对水手路易斯吩咐道。
“路易斯,我有些不安…你再下船一次!带些我们装回的棉线团,送给本地的年轻渔民、农民,再去打听下本地庄园主、治安官的消息…小心点,不要透露我们的消息,就说我们是商船!…”
“是!船长!…”
看到船长凝重的表情,水手路易斯也紧张起来。他带上棉线团,扯了扯汗透的短衣,灵巧的翻过船舷,顺着绳梯滑下,又返回了划来的小艇。而在他身后,隐约传来船长急切的喝问与命令。
“佩德罗!尾帆补好了吗?…啊!我不需要你完全补好,只要能撑上两周就行!…”
“快!把补充的淡水、食物都装到船舱里!吃喝都紧着些!…最后再苦上十天!就十天!…接下来十天,我们不靠岸,远离海岸往南…等安全回到塞维利亚,我带你们每个人,都去吃好、喝好、玩女人!…上主见证!我请客!…”
“什么,哥伦布司令想出来透风?这个时候出来添乱…他伤还没好透,让他安心养伤!…”
“对了!把最后剩下的两个土人看好了!关在船舱里,不许他们在甲板上露头!…”
“快!再派几个人,去河口再装些淡水!….”
天色渐渐变晚,斜阳落入西海,渔船也在悠扬的民歌中返回。淡红色的晚霞,拂过灰黄的山壁,急切的好像不愿停留。而当水手路易斯再次出现在船长德拉科萨面前时,还带回了一个脖子晒红的年轻农奴。那双单纯的眼睛四处乱瞟,眼神中全是好奇、向往与渴望。
“嗯?路易斯,他是谁?”
“船长,他叫小保罗,他说知道个重要的消息。他看到我们的棉线团,想要加入船上,跟着我们混,跟着我们发财!…”
水手路易斯比划着,又重重拍了拍小保罗的头。小保罗赶紧跪在甲板上,喊了几声“船长爵士老爷”,磕了几个头,又用葡萄牙说了一大通。
“嗯?和我们有关,又和庄头有关的消息?…”
作为经验丰富的船长,德拉科萨来过葡萄牙许多次,当然也懂葡萄牙语。他听了片刻,用略带怀疑的眼神,看着一脸期待的小保罗,微笑着许诺道。
“小保罗,你说吧!只要你说的消息有价值,我会收下你,带着你一起发财的!…
“圣母啊!谢船长爵士老爷!老爷仁慈!老爷慷慨!…”
闻言,小保罗连连磕头,脸上绽放出真挚的笑容,完全不管自己上得是什么贼船,是不是四九年入国军。作为中世纪最常见、人数最多的农奴后代,他几乎从生下来开始,就已经和庄园签订了卖身的人身契约,决定了一生的命运轨迹:在老爷们的庄园中,住着简陋的棚子,吃着糊口的燕麦野菜,给老爷们做牛做马的干活!
他没有人生自由,没有婚姻权力,可以被庄头轻易判刑甚至处死。他必须一年到头忙碌,春天种地、夏天酿酒、秋天挖渠、冬天照料牲口,一直干上二三十年,直到老死累死。他一辈子都不能离开庄园二十里外,否则就是逃奴,没有任何正经的村庄会收纳他,只能逃入山林成为土匪,然后被追捕的治安官或者路过的骑士们随手刷了人头。而他如果有幸讨好庄头,或许能娶个庄头看不上或者玩腻的村姑,获得繁衍后代的机会。但他的孩子若是生下来,就还是庄园中的农奴,和他的命运一般无二…
而对于这些中世纪底层的农奴们来说,传说中唯一发家的机会,唯一改变命运的机会,就是加入一艘海上的大船!只有坐上大船,才能从牢不可破的庄园秩序中逃出,从庄头和治安官的追索中逃离!然后,跟着船长发财、再发财,直到攒下足够的钱,最后润到某个商业城邦中,变成一个城邦的市民,变成城里的上等人…
“赞美圣母!赞美船长爵士老爷!…啊!是,我不废话,不废话…我昨晚看到庄头,骑着他的骡子…连夜往东边去了!那骡子还是我昨天早上喂得,喂饱了豆子,可以连着跑上一天…”
“啊?去东边做什么?我…我不知道…但庄头昨天看了你们的大船好久…然后…然后他夜里突然就,就决定走!…”
“再想想?…呃…啊!…对了!收税的老爷们,以往也都是从那条路来的!都骑着马,扛着枪的!…”
听到这,德拉科萨浑身一震,脸色瞬间铁青。他死死的看向东方,海岸的峭壁后,是低矮的谷地平原,起伏的山间林野。而更往东,直到一百多里外,就是葡萄牙王室的直领大城,必然拥有王室驻军的科英布拉公爵领。
“该死!庄头去告密了!我们的行踪,必然要被葡萄牙王室知道了!…”
“快!升起风帆,收起船锚!这里不能留了!我们立刻启航,先往西边的海里逃,再往南…连夜走!…”
“上主啊!请您庇佑我们吧!庇佑我们回到卡斯蒂利亚王国…我们怀揣着大主教的希望,肩负着女王的命令,掌握着改变天主世界的消息…我们可千万不能,被葡萄牙人的海军捉住啊!…”
啊,晒黑了一圈,回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