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饿与泪

近段时间,虽然英子依旧和灵子一起上班、下班,但,她们不再一起回家。

英子常常一个人孤零零地回家,她到家的时间更晚了,风拖着她娇小又虚弱不堪的身体穿梭在登州路与柳巷子之间,风吹乱了她黄草般的细发,吹透了她身上的旧棉袄,英子有点冷,冷风冰冻了她满身的汗水,她不由自主打了一个冷战。

柳巷子静悄悄的,冷的静,寒的静,伸手不见五指的静;静静的路上只有英子的脚步声,深一脚浅一脚;还有英子的喘息声,背负沉重的“吭哧吭哧”声。

英子轻轻推开叶家院门,她悄悄地把她手里一个黑乎乎的袋子放在墙角上,她的身体无力地斜靠在院墙上,她张着嘴巴长长喘了口气,一身的疲劳让她吐不出过多的暖气,夜真的很静,静得只能听到英子的喘息声,抬起头,楼上没有一丝亮,都睡着了。

黄丫头静静地看着它眼前的一切,它满眼是同情与怜悯。

英子艰难地抬直她瘦弱的小身躯,她往前迈出沉重的一步,她真的不想再往前多走第二步,她就想这样默默依靠着院墙睡下去,可是,不行呀,明天她还要去上工,眼前的叶家还需要她,她不能失信与二哥的嘱托。

想起二哥英子满眼泪,二哥似乎正满眼期望地看着她,对她更是满心的信任;她更不能失信于叶小姐每次离开家时的托付,叶小姐那双好看的眼睛似乎就在天上看着她……楼上传来叶家祖母的咳嗽声,英子心里一抖,最近段时间,叶祖母咳嗽的更厉害了,老人那带着浓厚的咳嗽声让人听了糟心,更让人害怕,英子怕叶祖母突然有一天病倒,她真的怕,叶家只有叶祖母还能给她一点力量,给她一个精神支撑。

英子默默与黄丫头交换了一下眼神,她急忙迈开脚步悄悄上楼。

楼下黄丫头默默目送着英子的背影,它的一双明亮的大眼睛里闪着泪光。虽然它没有人的智商,它却比某一些人通人性,尤其比日寇像人,它每天都蹲在院内门口迎接英子,每当英子沉重的脚步在路口出现,它就会站起身,摇着尾巴,它嘴里嘟囔着,英子进了院门,它就窜到英子脚边,它的脸贴着英子的裤腿,它也知道心疼英子,它更可怜英子;虽然它不能说话,它满眼都是关切,它知道流泪,它为叶家流泪,它为英子流泪。

第二天早上,叶家祖母发现了墙角堆积的煤渣,她问了新新,新新摇摇头,新新说他好久没有去捡煤渣了,因为英子姐叮嘱他不能去登州路,登州路有鬼子,鬼子杀人,新新也害怕,所以他每天只在院门口外面的小路上转悠几圈,捡点树叶子和枯树枝。

叶家祖母明白了,她心里开始胡思乱想,更多的是可怜与伤心,还有担心。只要英子下班不回家她就坐在楼下客厅里等着,她等着英子的脚步出现在柳巷子里,她悬着的心才能安稳。

起风了,风从昨天夜里刮到了第二天午后,从午后刮到了晚上,没有消停,哪怕是片刻的消停也没有。

英子弓着腰,她后背上的一袋煤渣压得她喘不动,她不敢使劲张着口喘气,一张口满嘴的煤渣;风把路旁的梧桐树吹得东倒西歪,幸亏英子身上背着一袋煤渣,否则她真怕风会把她干瘦的小身体带走;天阴的厉害,乌云遮挡着月光,风却吹不动乌云,四周黑漆漆一片。

英子悄悄打开了院门。

“英子,你干什么去了?”叶祖母不知躲在那个角落里问。

英子把头向前探着,她瘦细的身体向前宆着,她瞪大了眼睛寻找着叶祖母的身影。

“近段时间灵子都比你回家早,俺就奇怪了,更奇怪的是家里多出的煤渣……”叶祖母从黑乎乎的一楼客厅走了出来,她的身影摇摇晃晃。

在黑暗里老人家就是一个圆圆的黑点,她的背更驼了。

“祖母,俺,俺下班顺路去捡点煤渣!”英子一边说着,一边放下她手里装煤的布袋,她迎着叶祖母的声音走过去。

叶祖母尽力抬直身体,她昂起头看着英子的眼睛,她想说什么,什么也没有说出口,她伸出她骨瘦如柴的手掌轻轻放在英子的头顶上,“孩子,你太累了,看看,看看,自从你来到俺叶家,你的个子从没长过,比俺这个老太婆还矮……你让俺说什么好啊?你让俺心疼呀!”叶祖母流泪了。

老人的抽涕让英子听了心酸,更多的是她感动老人对她的关心。

“以后早点回家,太晚有危险!”老人看到英子眼睛里闪着泪花,她心里一颤,突然她抿抿嘴角高兴地说,“英子,那个,那个宋先生给俺找了一些零活,糊火柴盒,这活儿俺和新丽新菊都能做,你放心,以后咱们用钱去买煤……”

“听灵子说买不到,她家还是托人买的,听说那一些煤炭被他们运走了,运到他们国家去了!”英子嘴里说的是实话。

叶祖母摇摇头,“听吴家老太太也说过,她也是听她儿子说的,啤酒厂下个月开始裁员,煤炭供应不上,运煤的火车经常半路上出事!咳,这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呀?”

“如果是日本鬼子总出事,那么咱们的好日子就快来到了!”这点思维英子是有的,“祖母,您放心吧,只要日本鬼子被打跑了,以后咱们不会再挨饿受冻了!”

正如英子的所说所盼,这一年,各地传来抗战的一次次胜利,可是,日本鬼子继续把煤炭、钢铁、粮食大批大批地运回他们的国家,他们的这种强盗行为就是他们垂死挣扎的先兆,也是他们一天天走向失败的开始。

都说冬天难熬,尤其平民百姓的冬天更难熬。叶家开始无米下锅,没有煤炭升火,英子每天捡来的煤渣根本不够用。新新每天屁股后面拖着一根绳子,绳子一头挂着一根细铁丝,他到处捡树叶,捡树枝。新菊新丽每天跟着叶祖母粘火柴盒,她们尽量少吃饭多喝水,为了给英子省下中午饭。

英子每天早早去上工,晚上依旧很晚到家。她下班后就去啤酒厂后马路上捡煤渣,她每次回到家已经是夜里十点多了。

这天下班后英子与灵子在登州路口分手。英子径直去了啤酒厂的后马路,这个时间段捡煤渣的人很少,虽然煤渣已经被别人白天捡过了,如果心细一些,偶尔也能捡到五六斤的煤渣,这些煤渣够烧一天的,至少叶家不会那么冷。

夜,冷到骨头。

不远处啤酒厂门口站着两个日本鬼子,他们身上穿着厚厚的军大衣,戴着棉帽子,远远看过去像两个穿着黄皮的狐狸;还有三个穿着黑色警服的汉奸,他们身上衣服单薄,他们一会儿原地踏步,一会儿揣着胳膊,一会儿抱着双手在嘴巴上呼呼,热气在他们胡子上结冰。啤酒厂门洞上方的那两个圆圆的灯泡像地狱里黑白无常的眼睛,灰蒙蒙的没有一点精气,只有寒气。

英子不仅要看着路面上的煤渣,还要警惕着那几个日本鬼子和汉奸。突然,她看到一个灵巧的身影在啤酒厂门口的夹道里一闪,一个靠近墙角的日本鬼子瞬间倒了下去,接着,其他的鬼子就炸了锅,有个鬼子吹起了铁哨,其他鬼子举起了他们手里的枪,“砰砰砰”~那个身影虽然个子不高,上蹦下跳,身手非常灵巧,他手里抓着的东西偶尔在惨淡的路灯下闪着一点点光,远远看过去好像是一把砍刀。

听到枪声英子撒腿就跑,她手里紧紧抓着那个装着煤渣的布袋,她一边跑一边回头看,突然又有一个身影从另一条路上蹿出来,他高大的身影让她那么熟悉。英子一愣,只见那人举起手里的手枪向鬼子开火,他的出现阻止了鬼子追赶拿刀人的脚步。

英子瞪大了眼睛,她的嘴唇哆嗦了一下,那不是二哥崔英昌吗?

“快跑!”崔英昌向蹿进胡同里的拿刀人高喊,“快跑!”

英子急忙把她身体躲在一棵梧桐树下,她全身颤抖,她更多的是紧张,她似乎无法闭上嘴巴,“二哥!”

“快走呀!”突然旁边钻出一个女孩拉起英子的胳膊。

英子想回头再去寻找她二哥的身影,她二哥的身影已经看不见了。这个时候啤酒厂里蹿出更多的鬼子,前面几个鬼子钻进了胡同,胡同里传来了密集的枪声。英子已经瘫痪,迈不开脚步,幸亏有一双粗糙的小手紧紧拽着她的胳膊往前跑,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英子被女孩拉着钻进了一条巷子,她们左拐右拐来到了柳巷子。英子好像做了一个梦,她大汗淋漓,这么冷的天,她没感觉冷,她心里只有害怕,更多的是牵挂,她身上像挂了一个磨盘,太沉,太沉,她想回头再去寻找她二哥的身影,高高的、深深的巷子遮挡住了她的视线。

“你到家了,快去吧!”英子身边的女孩小声说。

英子抬起头,她的眼睛看向小路的对过,她真的到家了,叶家小院就在前面。

“你是?”英子回头看看女孩,黑暗里,女孩的脸黑亮黑亮的,像她的一双大眼睛一样明亮。

“俺叫吴莲,是吴穷的妹妹,刚刚那个拿刀的就是俺的哥哥吴穷……”女孩满脸骄傲。

“你不傻呀?”英子这句话没有说出口。

“俺认识你,英子姐,俺祖母常常念叨你!俺的名字是后母起的,不知哪个莲,祖母说是莲花的莲,你以后喊俺小莲吧!”

“嗯,莲妹子,你知道刚刚那个用枪打鬼子的人去哪儿了吗?你们认识吗?”英子听吴莲说那个拿刀的是她的哥哥吴穷,她心里产生一个大胆的想法,是不是吴穷与二哥认识?

“你是说帮助俺哥哥的那个人?不认识!”吴莲摇摇头,突然她抬起头使劲瞪着圆眼睛盯着英子,“英子姐,你认识!你刚刚喊二哥,俺听到了……那个人是你二哥吗?”

“嘘”英子急忙使劲摆手,“今天看到了什么,听到了什么,千万不要说出去呀!莲妹妹!”

“俺知道,俺知道!”吴莲使劲点头,“俺不傻,俺后母一直把俺当傻子,俺不傻……”吴莲嘴里的话让英子无语,她只能心里祈祷吴莲不会把今天的事儿说出去。

就在这时,一个男孩悄悄靠近了英子和吴莲,英子警觉地回头,那个男孩手里拿着明晃晃的刀,那刀是砍柴用的,那个时候,几乎家家都能找出这样一把像弯月儿的砍刀。

“哥,这是英子姐!”吴莲转身笑迎迎走近那个男孩,她满脸都是开心与快乐。

那个男孩都没有抬眼看一下英子,他扭头就走,他一边往前走,他嘴里一边嘟囔着,“今天的事情谁敢说出去,俺,俺就砍下谁的舌头!”说这话的时候男孩还故意晃晃他手里的砍刀。

英子没去搭理他。吴莲屁颠屁颠跟在她哥哥身后向她家的方向走去。

英子扭身跨过小路,她身后传来吴莲喊她哥哥的声音,“哥哥,你等等俺!”。英子也想喊她的哥哥,她不敢。

英子推开院门,院子里站着一高一矮的两个黑影,英子吓了一跳,她仔细一看是叶祖母和黄丫头,叶祖母一见到英子就着急慌忙地喊着,“枪声,枪声,英子,你,你没事吧?”

英子摇摇头,黄丫头摇着尾巴用头蹭着英子的腿,英子把她手里的煤袋子放在院墙的角落里,她回头看看依旧站在院子里的老人,“祖母,您不要担心,俺,这不好好地回来了吗?”英子嘴角勉强挤出一丝微笑送给老人,夜很黑,不知老人看到了没有?

就在这时,突然院门“哐当”一声,被人从外面撞开了。“汪汪汪”黄丫头昂起头吼了三声。

一个男孩气喘吁吁闯了进来,叶祖母和英子大吃一惊,虽然天黑看不清男孩是谁,凭感觉英子知道面前站着的是吴莲的哥哥吴穷。

“你,你有事吗?”英子厉声问。

“谢谢你哥哥!”吴穷喘着粗气,“你能不能告诉俺你哥哥他住在哪儿?俺要去找他!”

英子摇摇头,“不知道!俺更不知道你嘴里说些什么乱七八糟的……”

“你不知道?好,俺走了!”吴穷也不多问,他扭头又冲出了叶家院子。

吴穷走了,院子一下恢复了平静,似乎什么事儿也没发生,英子看着摇曳的门扇,那个吴穷就像一阵风,说来就来,说走就走,真是一个目中无人的家伙。片刻,站在院子里发愣的叶祖母好像回过了神似的,她一会看看院门口,她一会又扭脸看看英子,突然她往前疾走了几步,她前身弓着使劲窜到了栅栏门边上,她急忙把院门插上顶门扛,她又蹒跚着折回身,她看到英子在哭,她急忙问:“英子,发生了什么?”

英子也不知道她自己为什么要哭?是她对她二哥的牵挂吗?还是她担心她二哥的安全?

英子使劲摇摇头,她哽咽着把眼泪咽进她冰冷的肚子里,她不想把在登州路发生的事情告诉叶祖母,她更不想把见到她二哥的事情说出口,毕竟隔墙有耳,她更更不想让叶祖母担心害怕。

“英子,那个,刚刚那个男孩好像是吴家的?不是吗?”叶祖母低声问英子,“那个吴穷怎么找家里来了?他嘴里的你哥是谁?你哥来青岛看你了?他要带你走,是吗?”

英子没有回答叶祖母的问号,她只摇摇头,她知道叶祖母想多了。

第二天英子早早起床洗漱时发现叶祖母呆呆站在楼梯口,老人弓着背长长叹着气,一双朦胧又昏花的眼睛直勾勾的盯着楼下的院子,院子里只有黄丫头像哑巴似地蹲在墙角。

“祖母!”英子轻轻喊了一声,她一边慢慢走近老人。

叶祖母转过身,她看了英子一眼,她好像在自言自语,“英子,也许嫚说的对,你也有家,你家里也有疼你的妈妈,还有哥哥姐姐,你应该回家了!”

“?”英子喃喃了半天没说出一个字。她不知道叶祖母为什么这么伤感?

“俺一宿也没睡着,俺想呀,不舍得你……”叶祖母的话带着伤心和难过。

英子一下明白了,叶祖母怕她离开青岛。

“祖母,俺不走!英子不会离开您的!”英子把身体依偎在叶家祖母的肩膀上,“俺不会离开叶家,不离开新丽新菊新新,俺要照顾你们,俺要替叶小姐照顾你们!”英子哭了。

“好孩子,俺叶家对不起你呀!”叶祖母把英子的头搂进她的怀里,她抬起颤抖的手一下一下抚摸着英子的小脸,“唉,这个小脸没有俺的巴掌大,嗨!可怜呀,可怜呀!”

英子使劲摇头,“不,不是的!祖母,俺不可怜,更没有谁对不起俺!”英子脸上流着泪,她心里也在流泪。

走出院门,一阵风吹来,英子不由自主缩紧了脖子,她想,这个冬天什么时候才能过去呀?

灵子今天起的很早,她缩着细小的肩膀站在冷风里等英子,她垂着头,虽看不清她脸上的表情,但,风里传来她嘤嘤的声音,灵子在哭。

英子抬起眼角,她看看垂着头的灵子,她想问问灵子为什么哭,她没问,因为英子心里也有泪,她也想哭。

灵子比英子小两个月,有着小巧玲珑的身形,个子还没有英子高,她模样俊秀,性格活泼,不知为什么,她第一天踏进卷烟厂时她的性格就变了,变得沉默,变得忧虑,变得小心翼翼,变得多愁伤感。

“灵子,咱们走吧!”英子看着灵子的眼睛轻轻说。

灵子抬起衣袖擦擦脸,然后她踮着脚丫小跑着靠近英子。

冬天的早上五点时刻一切静静的,黑黑的,没有一丝亮儿,似乎晨曦被满满的冷气罩住了,其实,这个时候没有晨曦,只有冷与寒、风与燥。不远处,登州路上的灯在密集集的树丛里亮着,像冥火一闪一闪。

旁边的柳巷子里传来了几声狗吠,接着是一个女人的骂声,一声接着一声,“你一个白吃饭的!怎么不去死?你看看路对过的叶家,叶家哪个孩子都比你强,那个英子,她还能挣钱养家,你能做什么?每天就知道吃,吃,吃死你!天不亮就开始吃,也噎不死你!”

“啪啪啪”

“别打了,求你了,毗邻还没起床呢?”一个中年男人的声音,声音懦弱。

“你不知道吗?你总是护着她,她只比英子小一个月,这个时候她们早起床去上工了!”一个女人一边吼叫,一边在挥舞着她手里的家把什,家把什打在人身体上发出“啪啪啪”声,外人听着都疼,而被打的人却一声不吭。

另一个年老的声音在哀求,“别打了,孩子真的饿了,正长身体的时候,不就一块红薯吗?唉,别让邻居笑话!”

“笑话,哼,笑话谁?笑话你们,你们一个个……”

突然,又传来那个男人声嘶力竭的吼声:“你,你们给我滚出去!大清早的还让人活不活?俺刚刚下了夜班,俺睡了一个时辰不到,你们又吵吵闹闹!不想过就走!”

“不想活了呀!不想活了!”刚刚嚣张跋扈横蛮无理的女人开始大声嚎啕。

“快走!”灵子伸手拽拽英子的棉袄,“这是吴家,他们天天吵吵闹闹!那个时候你白天去上班,你没有看见,她们家天天打架……”

英子知道她对吴家了解很少,昨天夜里她才碰见吴莲和吴穷,她和吴莲的后母只有一面之见,吴家祖母她也只见过一次两次,毕竟她白天很少在家。吴家男人她一次也没见过,就似灵子的父亲,那个日本男人她更没见过。英子沉默,英子开始可怜吴莲,如果吴家经常发生这种事情?那么吴家祖母与吴莲兄妹的日子真的不好过。

走在英子身旁的灵子脚步今儿特别沉重,似乎她满心的心事,她特别想找英子诉说,她一会抬头看看英子,虽然两人离得很近,却看不清对方的脸色,彼此的呼吸声都能听见,眼前的英子呼吸厚重,似乎她嗓子眼里有一股股闷气,在她的胸前起伏跌宕。灵子试探地张张嘴巴呢呢着,她又犹豫不决,她突然闭上了嘴巴,她把要与英子诉说的话咽了回去。

就这样,灵子与英子开始沉默,两人一天都没有什么交流。看着灵子闷闷不乐,英子想问问灵子家发生了什么?她没有问,她知道,如果灵子想告诉她不会等着她问,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何况灵子是日本人,人心隔肚皮。

第二天早上英子和灵子的脚步刚刚迈到小路上,她们背后传来了奔跑的脚步声,那是吴莲,吴莲一边追赶着英子和灵子,她一边气喘吁吁地喊着:“英子姐,等等俺!”

英子和灵子同时停下了脚步,她们回头看着渐渐跑近的吴莲,“吴莲!”英子温和地和吴莲打着招呼。

“俺祖母说让俺跟着你们去烟厂上班……俺还是起晚了!”吴莲说话跟得上节奏,只是话儿有点多。

“上班?!”英子和灵子同时有点吃惊。

“俺祖母说让俺跟着你们!”吴莲咧着嘴巴傻笑着。

“你家里人去过卷烟厂吗?跟那一些日本人说好了吗?”英子皱着眉头看了一眼吴莲,她又看看一旁木呆呆的灵子。

吴莲摇摇头,“俺祖母说,跟着你们去了再说!”

英子一时不知说什么,她沉默了片刻,她又看看吴莲那双大眼睛,那双眼睛里都是渴望与欢喜,没有一丝的忧愁和烦恼,英子不忍心拒绝吴莲,她只好使劲点点头。

三个女孩很快到了卷烟厂门口,因为吴莲手里没有工卡,她被看门的拦在了厂门外。

吴莲双手紧紧抓着厂门口的铁栅栏,她跳着脚丫张望着走进厂门的英子和灵子,她嘴里连连呼喊着,“英子姐,英子姐!”

英子使劲克制自己的泪水,她不敢回头去看吴莲。

英子跟着人群往前走,她耳边传来吴莲的哭喊声,那悲哀与绝望的声音犹如一颗钢针刺疼了英子的心,英子的心疼疼的、酸酸的,英子突然折转身跑回到厂院门口,她把一双小手从铁栅栏缝隙伸出去,吴莲一把抓住英子的手,“英子姐,求求你,你去给他们说说,说吧,俺能吃苦,俺会干活,俺不怕累!。”

英子使劲点点头,“好,俺去说说!你先在这儿等俺回话,好不好?不要乱跑!不要大声吆喝,这边有日本人……”英子的眼睛瞄向厂院里的日本鬼子兵。

“嗯!好,俺不吆喝,俺等你~”吴莲笑了。

英子急忙转身又跑回了厂院,工友们已经站好了队列,她慢慢站在队伍的最后面,她必须等着日本人训完话,还要等着监工狐假虎威地挥舞几下他手里的鞭子开始他的呵斥与恐吓。半个小时过去了,工友排着整齐的队形慢慢往车间走,英子磨磨蹭蹭站在车间门口,她没有往前跨步的意思。

“快走!”监工挥舞着他手里的皮鞭来到了英子的眼前。

英子有点紧张,可,想起吴莲渴望的眼神,英子大胆地抬起头,她怯弱的双眼迎着监工那双冷嗖嗖的目光,“您好!”英子给监工鞠躬,“俺,俺想求您帮忙……”

监工瞪大了他狗熊似的眼睛,他怀疑他的耳朵听错了,眼前这个从不多话的女孩今天怎么如此胆大包天?还说有事求他帮忙……

“俺有一个邻居,她比俺小一个月,她想在您这儿上班,您,求您给说说话好吗?”

监工听明白了,英子想拜托他收留一个新工友,这是好事呀,卷烟厂现在正缺人,可是,他不能就这样痛痛快快答应英子的请求,他必须刁难一下英子,想到这儿,监工抬起抓着皮鞭的那只手来来回回地摸索着他的下巴颏,长长的鞭子游荡在英子的眼前,英子有点怕,她急忙把头弯下去。

“如果,如果她能,不,是你,如果你能交出一个星期的工钱,咱们可以商量一下,你应该清楚,在日本的卷烟厂上工要求很高,托人办事没有一点诚意是不行的,再说俺还要去讨好日本人,日本人也是要好处的!”

“一个星期的工钱?”英子嘴里喃喃着,她睁大了惊慌的眼神。

监工皱皱眉头故意表现出为难的样子,“俺也没有办法呀,你是知道的,俺与单师傅是朋友,冲着他的面子,俺已经很照顾你啦不是吗?!”

英子急忙点头,“俺知道,俺知道!谢谢您!”

英子回头看看依旧站在铁栅栏门外的吴莲,吴莲双手抓着铁栅栏门上蹦下跳,她的眼睛紧紧盯着英子这边,看样子她很着急。

“好吧!”英子无可奈何地向监工使劲点点头。

吴莲也有工作了,吴莲的工作是英子用一个星期的工钱换来的。灵子不明白英子为什么要这样做?当她把英子和吴莲的事情告诉她的母亲时,那个日本女人嘴里连连说着,“英子小姐是好人!英子小姐是好女孩!”

而英子没敢把她帮助吴莲的事儿告诉叶家祖母,叶祖母这几天身体很清瘦,不知是累的还是饿的,还是因为她老了,她每天半夜偷偷起来,她把身体倦进洗手间,她的手扶着墙,她的头埋进她两腿之间偷偷咳嗽,她怕她的声音惊醒英子,她更怕耽误孩子们睡觉。英子醒来了,新丽也醒来了,新丽偷偷摸摸靠近英子,她用手捂住嘴巴凑近英子的耳朵,“祖母吃煤渣!”

英子一激灵,她也知道家里已经没有面粉了,也没有玉米面了,只有橡子面,橡子面不仅很难吃,还限购。如果那个监工再扣她一个星期的工钱,那么以后叶家真的就开不了锅了。

英子抓起布包匆匆下楼,她不想再带饭去工厂,她可以挨饿,她可以喝凉水充饥。

叶祖母好像没有听到英子下楼的脚步,她咳得难受,她憋的难受,饿的也难受。

英子走下楼,黄丫头抬起无神的眼珠转了几圈,它想叫一声,似乎它也没有力气了,看着可怜兮兮的黄丫头英子心里很难过,黄丫头已经好几天没饭吃了,她也看到了黄丫头已经瘦的皮包骨了。

走在寒冷的小路上,英子不由自主打了几个冷颤,肚里没食儿更觉得天冷,冷风顺着脖子钻进了心里,英子赶紧缩紧细窄的双肩。

灵子走近英子,她把她小手摊开在英子面前,“给!”

“什么?”英子有气无力地问。

“好吃的面团,你快吃吧!”灵子把她的小手举到了英子的嘴边,英子真的太饿了,她不知灵子手里拿着什么东西,她张开口一下把那团软绵绵的东西吞进了她的嘴里,她想嚼几下都没来得及,饿了十几个小时的肚子就像一个无底洞,那团东西擦着口腔滑进了肚子里,真香!英子抬起头不好意思地看着灵子,她心里感激眼前这个日本女孩,“谢谢你!”她只能用语言表达她最真挚的谢意。

“我母亲说,你们家白天没有开火,你的祖母说要把食物留给你……你又把一个星期的工钱给了监工,不知你家这个星期怎么过?”灵子满嘴忧虑。

英子垂下头,她满脸是泪,她真的不知怎么过,她真想跑回乡下,把她崔家大缸里的玉米用马车运到青岛……

这时,吴莲从柳巷子里窜了出来,她一边喊着英子,她一边向英子举着一只手,她手里不知攥着什么东西,“英子姐,给!英子姐,是俺祖母让俺给你的!”吴莲窜到了英子身前,她手里攥着一个热气腾腾的地瓜。

英子真想把那个巴掌大点的地瓜抓过来送进她冰凉冰凉的肚子里去,再看看吴莲憨憨的模样,她知道吴莲家的日子也不好过,她摇摇手,“俺吃饱了,你留着中午吃吧!”

吴莲也没有推辞,她把那个地瓜又装进了她肩上的布包里。

不知不觉吴莲在烟厂工作了两个星期,吴莲的确很笨,不仅手慢,还手拙,手劲还大,那一些漂亮的烟盒被她抓碎好几个,监工生气了,他的皮鞭在吴莲头顶转悠,英子抬起头看着监工,哀求他,“对不起,请您不要打她,不要,求您,求您,她的活俺来做!”

毕竟监工收了英子的钱,他要给了英子一个面子,他手里的皮鞭在吴莲后背上抖了几下,“下不为例!”

吴莲一点也不害怕,她傻傻地笑着。英子只好一遍一遍、手把手教给吴莲做活,英子看着笨拙的吴莲,她心里开始埋怨自己,让吴莲来卷烟厂上班是不是她错了?

自从吴莲到卷烟厂上班,吴家消停了许多。吴家祖母送给叶家几个土豆和地瓜,还有一撮花生,她把土豆和地瓜藏在她的怀里,她把花生装在她衣服的口袋里,她告诉叶家祖母说,这是他儿子夜里去乡下菜地里捡来的。

叶祖母相信吴家老人的话,她看到每粒花生上都粘着厚厚的冰土,几个土豆和地瓜都小得可怜,甚至它们身上都有冻伤,就这点东西让叶祖母感激地流泪,她忙不迭地对吴家老人说:“谢谢您,大妹子,谢谢啦!”

“哪里话,应该的,应该的!”吴家老人一边把她怀里的土坷垃抖搂到地上,她一边笑着看着叶家祖母说,“应该感激英子,不是她,俺家里那个女人还要闹,闹得俺都不好意思出门!”

叶祖母从她背后拿出她的茶杯递给吴家老人,“大妹子,喝口水吧!”

吴家老人连忙摆摆手,“不渴,不渴!听说……”吴家老人往前挪挪身体,压低声音神神秘秘地说:“听说,抗日游击队就在郊区,他们准备打跑日本鬼子,俺看这天要暖和了!”

“那感情好,真好,俺就盼着那一天……”叶祖母心里充满了对日寇的仇恨,她活着就是为了能见到日本鬼子滚出中国,她在替她的嫚活着,她的嫚为了那一天的到来先她走了,想到她的嫚老人伤心的泪水再也抑制不住了,两行泪水瞬间滑落老人满是褶皱的脸。

看着眼前的叶祖母泪水婆娑吴家老人一愣,她喃喃了半天没说出一句话。叶祖母看到了吴家老人狐疑的眼神,她急忙抬起袄袖擦着她的脸,“不好意思,让您见笑了,大妹子~我们活着不就是为了看到那一天吗?以后啊孩子们不再挨饿,不再受冻,多好的日子啊!为了我的家人,我要活着等着那天的到来!”叶祖母的话里带着泪,她的心里带着恨,更带着渴望。

“唉,现在终于有盼头了,俺觉得那一天不远了,老姐,您不知道,前段时间俺都想过死……话又说回来了,不知俺有那个福气没有?能不能等来那一天?”吴家老人一边说着,一边伤心地垂下头。

“不可以呀!”叶祖母一听吴家老人这么说,她吓了一跳,她急忙摆手,“妹子呀,您有啥想不开的呢?什么事儿往前看,往前看路就宽,心也宽,不是吗?”

“道理是那个道理,可是,家里多了俺这张嘴不是吗?”吴家老人一边抬起衣袖抹眼泪,她一边叹着长气,“有时候,俺还有一个奢望,奢望能看着俺大孙子能成个家!”

“就是,就是,咱们这个岁数还指望什么?指望吃饱肚子,冬天身上穿暖和一些,指望小辈成个家,咱们有个寄托……”叶祖母又想起了她的嫚,想起她的嫚还没有成家,甚至还没有自己的孩子……她使劲吞吞喉咙,她想忍住她心里的悲哀,可她还是没有忍住,两行泪水瞬间再次滑出她无神的眼眶,她竟然轻轻抽涕起来。

看着没说上几句话就流泪的叶家祖母,吴家老人开始沉默,近段时间她没有看到叶小姐,凭感觉她怀疑叶家一定是有大事发生,今儿叶家祖母为什么这么伤心?叶小姐发生了什么事?老人不敢瞎猜测,她又害怕应验她的胡思乱想,她知道叶小姐在做什么,毕竟她儿媳曾偷听了叶小姐他们的对话而刁难过叶家,每每想起这件事她都感到羞愧难当,她准备告辞,却又犹豫不决,似乎她心里还有重要话要说,她怕她今天不说以后也许没有机会说。

“这,老姐,俺,俺这心里呀,一直有话要说,惭愧呀,俺说出口怕您拒绝,俺这老脸没地方安置啊!”吴家老人闪烁着眼神,她垂下头,有点为难与不好意思;还有些不甘心,不说不安心的表情。

叶祖母抬起她的红眼圈,她声音有点凄楚,她使劲抬抬胸口,“大妹子呀,你说吧,俺听着呢!”

“唉,俺想替俺孙儿吴穷提个亲,不知道老姐愿意与不愿意?如果不愿意,您就当俺没说!也是呀,俺吴家怎么能配的上您叶家的女孩啊?”吴家老人面露惭愧。

叶祖母一愣,她马上想到了英子,吴家看上英子了,英子不是叶家的孩子呀,即使是叶家的孩子,她也不会让英子去吴家,吴家其他人还好说,单单那个吴家儿媳就是一只母老虎,不是什么好东西,英子老实又善良,英子的命已经够苦了,自己怎么能把英子再往火坑里推呢?

“您,您怎么啦?”吴家老人看着叶祖母的脸色一会红,一会青,一会怒气冲天,她更难为情了,她在心里责怪她自己今天太仓促了,她抬起她拘谨又后悔的眼神,她嘴唇哆嗦着、试探着安慰叶祖母,“老姐,您不愿意?您就当俺没说,您千万不要生气啊!不要气坏您的身子啊!”

叶祖母一边摇摇头,她一边抬起眯着的眼神看着吴家老人,一边放慢口气,“如果俺没猜错,大妹子您是看上俺家英子了,她,不,她不是俺叶家的孩子呀,她是有母亲,有哥哥姐姐的,她老家是掖县路旺崔家村……”

楼上新丽新菊正趴着身子往一楼眺望,她们竖着耳朵听着吴家大娘与叶祖母的对话,当她们听说吴家人看上英子姐时,她们嘿嘿笑着,她们只是不明白叶祖母为什么不能替英子姐做主。

“怎么?她不是你们叶家人?”吴家老人第一次听到英子的身世,她不仅感觉吃惊,更多的是不可思议,她满脸的张慌失措,“怎么可能?怎么可能?她完完全全是你们叶家人,她所做的每一件事都是在维护着你们叶家……”

“嗯,俺没有撒谎,英子的的确确不是俺叶家人!”叶祖母抬起手抹着她腮帮子上的泪水,一阵伤心难过再次涌上她的心头,“俺虽然老了,俺没糊涂,俺也不能糊涂,俺,今儿俺把心里话说出来就没有顾虑啦,俺对不起那个孩子,俺们叶家欠她太多了,如果,如果没有她,俺一个老太婆怎么能承担起这个家?还有这么多张吃饭的嘴?她跟着俺叶家吃了不少苦,她不仅要照顾弟弟妹妹,还要照顾俺,拍拍良心她来到俺叶家没享一天的福,俺每每想起来,俺这心里不落忍,更后悔,她本是到俺叶家暂住,没想到,一住就是快两年了……她在家,在她老家,也是父母捧在手心里,听说,她家里住着三层大院子,家里还有管家……她本可以回家……咳~她哥哥来找过她,虽然俺没和她哥哥照过面,俺……怎么问她她都不说,一个劲掉眼泪,她是怕俺伤心啊,俺知道,知道,那孩子心太善良了,她的善良让俺心疼呀,大妹子,您说,这个年口谁不想家?尤其挨饿受冻的日子,城里还不如乡下,起码有热炕头,起码守着自己父母能吃上一口热乎饭,没有稠的还有稀的不是吗?……俺知道她主要是不忍心扔下我们老的少的……虽然女孩十四岁就可以找婆家,这是孩子终身大事,俺一个外人怎么能去替她父母随便做主?今儿您来提亲,俺,您说,大妹子,俺不能呀……望您理解俺的无能为力啊!”叶祖母越说越激动,语无伦次。眼泪在老人苍白的脸上横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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