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下了一日一夜,好似一次性用掉了一个月的份额。
二月十五,黎明的第一束阳光薄如刀片,划开夜色。
天彻底放晴。
晌午时分道路还很泥泞,队伍已上路,在三日内往东北方向疾行百里,贴到了嵯峨山的边缘。
从十五到十八,天气一日比一日爽朗,且连续三日难得地没有减员,洪范想来或是受益于铁蛙关上的那场暴雨,逼着所有人休憩了一个整日。
又一日,二月十九。
队伍距离飞燕关还有六百里左右,在午前停车休整。
一刻钟后,轮值侦查的古意新像鹰隼般自高空渡回,精准落在洪范等人的身边。
“往前有二队真虫,一队在正北方十三里,一队在西北方二十余里。”
他一屁股在石上坐下,长枪靠在身旁,接过洪范递来的半罐子新摘红树莓。
“只是兵虫吗?”
习志问道。
“不止。”
古意新摇头,抓起一把果子嚼了,发现酸得很。
他一偏头,见洪范正一脸正经地听讲。
“我仔细数了,每一队各有二十头兵虫,由一头将虫率领。”
古意新强咽下树莓,说道。
习志闻言稍有凝重。
“这说明我们接近虫族控制的核心区域了。”
他见洪范面带探寻,进一步说明。
“若把虫潮比作一个人,帅虫与将虫便是大脑与骨骼。像工虫或者兵虫之类的血肉损失了很容易再补,将虫却少说要在卵壳里待几个月,除非是旷日持久的大战,否则近乎不可再生。”
“此外,将帅向来一体,既然有将虫出现,方圆数十里内必有帅虫。”
这时候,晴日带来的轻松已一扫而空,所有人都凛然起来。
“有帅虫压在这个位置,是不是能说明飞燕关目前还在坚守?”
洪范故意提了个好消息。
“想来是的。”
习志点头,面色稍缓。
“有诸位在,我们清剿几支真虫小队并不困难,但将虫譬如帅虫的耳目,帅虫与帅虫之间更是浑然一体,一旦与它们冲突,整个虫潮便能立刻确定我们的位置……”
“将虫与帅虫能远程即时沟通?”
洪范一愣。
“对,按照朝廷的说法,将虫与帅虫有基于先天灵气的超距沟通机制,能隔着几十里双向即时传讯。”
习志答。
“这倒有些棘手。”
洪范抱起双臂,显然没想到自己潜意识里认为蛮荒落后的异族居然会有这种“高科技”。
“或者我与古兄去猎杀附近的帅虫,可行吗?”
“洪公子,这恐怕很难。”
聂博接过话。
“帅虫虽然行动笨拙几无战力,但外壳能拟态变色,距离稍远就难以分辨。此外它们还有个习性,每当固定驻守一块区域时便会埋地,只让部属从挖掘出的地道里运送食物,想找到它譬如大海捞针。”
众人沉默片刻,都是一筹莫展。
“那便先拿那将虫下手罢。”
古意新这时开口。
“横竖越往北虫子只会越多,我们总是要上路的。”
他认真说道,若无其事地将小半罐酸树莓塞回洪范怀里,拍拍手站起身来。
······
一刻钟后,临时营地北面十余里。
下风口。
高岗上的茅草被一只手轻轻按下。
洪范探出半张脸望着里许地外游荡的虫群。
共二十一头,为首的体长三米,节肢粗壮、角刺狰狞。
“那个就是将虫,重两千斤上下,力量能到自重的十倍,单论力气还要超过浑然巅峰武者。”
阴飞虎低声说道。
洪范闻言咋舌不已。
“按一比二十算,这次虫潮万余真虫岂不是至少得有五百个浑然境?”
须知李家没倒前的金海城也只有四十个浑然境左右。
“倒也不至于说有几百浑然境这般吓人,毕竟将虫脑仁小得可怜,一对一肯定不是人族浑然武者的对手。”
阴飞虎解释道。
“但真虫蠢归蠢,身板毕竟摆在那;就眼前这一队与凡人军队野战,恐怕能拼光两个带重弩的百人队。”
洪范对此并不怀疑——就将虫那一身泛着金属光泽的外骨骼,以及有几丁质贴边保护的三对复眼,绝非普通箭矢可以破防。
“将虫五感敏锐,生命力极端强横,要在它意识不到的情况下一击毙命,先天境界无法做到。”
阴飞虎端详着远处那头头角峥嵘的巨兽。
“好在我们有古枪魁。”
接过这话的却是洪范。
“倒是未必。”
他笑道,颇有兴致。
“古兄,这回要不我来?”
众人闻言都看向古意新,见他毫不犹豫地点头。
“两位公子,要不还是稳妥些?”
习志有些惴惴。
“不必担心,范哥儿若说他能,就必定能。”
古意新认真回道。
阴飞虎本想再劝,听阵中最强之人如此说便果断省了口舌,手掌却暗中按上刀柄。
洪范凝起面容,起身一脚前跨,踩住高岗。
原野上绿草毛发般飘荡,手递手送来北面的风波。
沙砾无声滚动。
先在洪范肩头塑出笔直的长枪管,又将他整个身体牢牢铸在地面。
此时人与山岗已成一体,稳固如钢。
一息后,炽火真元炸裂,推弹出膛,如一道虚线直指入四百米外毫无所觉的将虫之左眼,引爆于颅内。
血肉飞溅,将虫颈前一空。
一秒后,爆炸的雷鸣声传回,与此同时失去头颅的巨虫踉跄着栽倒。
“了不起!”
古意新第一个称赞。
“我记得去年分别前你的沙枪都还无法及远,未想见才大半年功夫竟有如此进展;是你新转修功法的功效?”
他随口探问。
习志在一旁听着却后怕——原来您老刚刚并不知道洪公子的手段——再一转念又更惊讶于古意新对洪范的无条件信任。
“这等杀法真是神乎其技!”
阴飞虎则完全被震惊了。
身为先天四合武者,他原本自恃修为胜过洪范,对后者敬而不重,此时再将自己放在方才将虫的位置,却没百分百把握活命。
“这必是藏武阁中的一品杀法了?”
他叹了一声。
“还没有定品,我个人觉得不止一品。”
洪范回得毫不掩饰——既未定品,自是新创的法门。
就这一枪,几人几番赞叹,本是兴高采烈,很快却不约而同止语。
远处,围在将虫四周的二十头兵虫确认了首领阵亡,旋即撕扯进食它的尸体。
绿浆喷溅,节肢横斜,一块块外骨骼被蛮力完整掀开……
风遥遥吹来,捎带着细碎的啮咬与撕裂声。
“这些兵虫失去指挥,回到了本能状态……”
习志咽了口唾沫,断续把话说完。
“它们现在就仿佛最低等的野兽,会收集尽可能多的资源带回预设目的地,直到下一次整编结队。”
进食还在继续,洪范似乎在清爽的风里闻到了味道。
“无心无情无忧怖,所以一刻也不会因死亡停留,完美专注于当下。”
他面色肃然。
“真是恐怖的战争机器。”
将虫已被扯得稀烂,但二十头兵虫并未能将资源带回,转眼便死于五位人类武者之手。
战斗很轻松,甚至值不上几个形容词。
古意新自一头虫尸的脑缝里拔出枪头,见洪范愣在原地。
“怎么了?”
他关心道。
“你听说过星君摄魂夺魄增长修为的事吗?”
洪范回过神,说道。
“听说过,你又要突破了?”
古意新斜振枪头,把绿色血液在泥土上甩成一线。
“不,我是发现随着境界增长,突破所需的生机量越来越庞大了——这二十头兵虫提供的生机相当于数百凡人,可我几乎察觉不出明显差别。”
洪范慨然叹道。
“如今我先天二合,要提升一个小境界差不离得死上三四万凡人。”
“要这般多吗?先天境界自然不凡,但我不觉得能抵得上那么多人。”
古意新皱起眉头。
“是抵不上;命星的生机掠夺会损耗一大部分,差不多十中取一,但我毕竟才先天二合而已。”
洪范走近两步,回头瞥了眼数十米外拖拽虫尸的其余人,将声音压低到只二人听见。
“古兄,以我来算,要数万人才能再往前兑出一步;若是更强者呢?”
“更强者?武者哪怕元磁天人,也没你这搜魂夺魄的本事。”
古意新挥舞枪头,将带毒的口器与螯尖斩下,方便之后收敛。
“武者不行,武者之上也不行吗?”
洪范的声音压得更低了。
“神明若要登阶,须踩着几多人的尸骨?”
这时候,古意新才停下动作,拄着枪身回望。
洪范的脸上没有表情。
越过他的脸,远处是天地叠合、飘渺灰黄的地平线。
更高处,靛蓝色的笼沙孤山们悬在半空,仿佛界外的观众。
两人只觉得风吹得心惊。
“洪范,我想不明白这些。”
古意新垂下眼,喃喃道。
“便多杀些虫子吧。”
洪范也不说话了,只默默点头,将一只完好的兵虫尸体扛在肩头。
然后,他们回身走上山岗。